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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札記之八:三十年的承諾

什麼是對抗抑鬱症最有效的良藥?答案是:陪伴與扶持的親人之愛。

5月西北之行,我採訪到一個故事:一位患病30多年的妻子,在丈夫愛的庇護和全家人的支持下,堅強而幸福地生活著。

故事豐富而漫長,還需繼續補充採訪。先把梗概記在這裡,留一個記錄,也讓讀者先睹為快。

(一)

她今年51歲。想像中是一個病怏怏的老太太,一見面,一襲黑色的風衣,紅色的圍巾,束著腰;身材高挑,面容姣好,歲月和疾病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倒是她的丈夫,大大咧咧,穿一件夾克,敞著懷;臉色黑紅,粗壯結實。很樸實的一條西北漢子。

她在農村長大。是一個大家庭,有6個姐姐,一個哥哥。在那個年代,這樣的家庭必然是貧困的。好在她是家裡最小的一個女兒,比較受寵,沒受過什麼苦。

說起抑鬱的源頭,她說可以追溯到十五六歲時。她從小學習好,是全家人的驕傲。上了初中,她特別喜歡語文老師和英語老師,可是初二,兩位老師突然調走了。覺得天塌了,悶悶不樂。

她回憶,那就是抑鬱的感覺。後來,上了師範,抑鬱就很明顯了。她記得,那時沒有死的念頭,就是覺得活著麻煩,沒意思。本來正是青春花季,卻覺得活得那麼難。傷春悲秋,樹葉飄下來感覺到凄涼,同學說她是林黛玉。

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以為問題是她內向。「我討厭自己的性格。」她說。

畢業後,她分配到家鄉附近的農村小學,在那遇到了現在的丈夫。他比她小一歲,她叫丈夫為「小冀」,一直叫到現在。

她天生麗質,在師範就是最漂亮的女生,追求者不斷。小冀只是眾多追求者中的一個。問為什麼他能勝出?她說,別人都是請她吃飯,跳舞,她覺得是負擔。小冀很少請她吃飯,就是去外面,鐵路橋黃河邊。

更重要的是,「我害怕上課,有講台恐懼症。他一看我不行了,就主動替我上課,帶畢業班。這是別人沒有的。」

(二)

青春歲月,儘管被很多人追求,她並沒有享受多少青春的快樂,原因就是這個病。小冀安慰她:你這是性格問題,追求完美,過些年,磨練磨練,就不會有這麼多稜角了。

就這麼相處了一年,她被他的契而不舍打動,慢慢接受了他。

又過了一陣子,她同意訂婚。按理是好事,但她高興不起來,也總在矛盾中。覺得自己病歪歪的,不能拖累了人家。為此兩次籌劃自殺。

第一次是吃藥。離婚期越近,她越來越覺得責任太大。成了家,還得養育下一代,她覺得自己付不起這個責。悄悄攢足安眠藥,想著在結婚前把自己結束。

她害怕家裡人找小冀的麻煩,寫好遺書,說明是自己想死,和小冀無關。

正準備吃藥,姐姐的孩子來家裡玩,和她打鬧,把枕頭下的遺書翻出來,藥瓶滾到地下。姐姐大驚,也奇怪的很:人這麼漂亮,工作又好,男朋友又好,為什麼要自殺呢?但把她看得更緊了。

暑假後,開學了,面對學生,她不敢上講台。還是小冀替她頂班。她請了三天假,躺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下定決心,一個人到了黃河邊。那天是周一,一個學生在黃河邊上背書;然後又一個羊倌來放羊。一個上午,來來往往人不斷。

下午兩點多,姐姐和小冀來找她了。原來一家人午飯找不到她,慌了,到處亂找。後來還是小冀想起來,他們經常到黃河邊,一路找過來,果然看到她在河邊徘徊。

見到親人,她哭了。小冀也哭了。他問:「你是不是對我不滿意?」她哭著說不是,她也不知道為什麼。

就在河邊,小冀對她說:「不管為什麼,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當時的一句話,成為小冀30年的承諾。

(三)

那年冬天,他們結婚了。她下定決心:既然結婚了,那就努力活下去,絕不再自殺。

不自殺怎麼辦?只能硬扛。好在她這個病是間歇性的。好幾個月,壞幾個月。壞的時候,她也想過自殺、後悔過結婚,但沒有實施過。

終於有一天,他們知道這是一個病。

1999年,他們家一個親戚,因為酒精依賴嚴重,去外地大醫院治療。回來後告訴他們,他聽說有一種病,和她的情況很像,叫「抑鬱症」。

好比久在黑暗中看到了光亮,他們第二天就踏上了求治之路。那時他們也不知道抑鬱症是啥,只知道是個難以啟齒的病。因此偷偷摸摸,對外就說是去看心臟病。

大約在10年時間裡,他們不惜代價,從地區醫院,到省城的醫院,到北京的醫院;從西醫到中醫,到心理治療,到民間各種偏方,跳大神,等等,都試了個遍。

小冀回憶,去省城做心理諮詢,都是坐一夜硬座火車,天亮到市裡。立刻去醫院挂號,第一個做諮詢。一小時結束,立刻趕到車站,坐車回來。就這樣,一周一次,堅持了三個多月。

第一次到北京,為了省錢,住地下室下旅館,一個人一晚60元。她不適應,睡不著,小冀心疼她,換到快捷酒店。那是2001年,快捷酒店一天也有100多元。

他們在北京,花高價買黃牛號,看了頂級的醫生;見了最好的心理諮詢師。那時她早不工作了,小冀的工資也就幾百元錢。他們去北京一趟,就得花1000多元。好在家裡人聽說有了希望,都願意借錢讓她去治。

看了不少病,花了不少錢,但效果不好。一是中國基層精神疾病治療水平不高,二是她不懂怎麼治療,吃藥不規範,總是吃一段時間,就停葯了。於是,她的病,起起伏伏,越來越嚴重。

(四)

小冀承認,剛結婚的時候,他也沒料到她真的有病,會延續那麼多年。

後來有了女兒。用她的話說,小冀是「又當爹又當媽」,掙錢、幹家務、帶她看病,都靠他。

漸漸地,小冀和女兒對她這樣子也習慣了。反正是好好壞壞。不行了,在家躺半年,恨不得連氣也不喘;慢慢緩過來,正常生活一段時間。他們習以為常,不當她是個病。

她呢?就是熬著。最大的痛苦是見人,現在看這叫「社交恐懼症」。見生人還行,一碰到熟人,就趕緊躲。偶爾出門,要帶帽子,帶口罩,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套起來。

最嚴重的時候,連丈夫和孩子都不能對視。有好幾次反覆,就是因為不得不應酬,一緊張,就複發了。多年來,她基本是零社交。

就這樣,日子耗到了2016年的4月。

她有一個外甥女,在北京工作,給她郵來我寫的《渡過》。她看了,知道了「雙相」這個詞,也知道這個病是可以治好的。全家人都很高興,第二天就去地區醫院治療。

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開始規範、系統治療。同時,報名當地的老年大學,學習書法、國畫和攝影。儘管是和陌生人的社交,但總比過去的零社交,前進了一步。

(五)

經歷了近30年的折騰,她總算步入了治療的正軌。

她的情況漸趨穩定,發作的頻率在降低。但小冀實在是太辛苦了。全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他在忙。連每天給她安排吃藥,都是他親自做。

他不懂病,但這幾年,他已經會給她調葯。我問:「你一本書也沒認真看完,憑什麼給她調葯啊?」

他答:「看她情緒高了,就把喹硫平加一點;情緒低了,就把文拉法辛加一點;穩定劑基本不變。加多少減多少,就看她的狀況。」

他舉例,平常她都是懶洋洋的,有一天中午,他回家,睡個午覺的功夫,她就上了兩趟街,買了好多東西,「躁狂了。」

我誇獎他:你這就是精準調葯。任何醫生,都不如你對她的情況了解得准啊!

苦中作樂,是小冀能夠堅持到現在的原因。

她給我說了一件事:病情嚴重的時候,家裡有工人來幹活,她不能面對;家裡房子小,又沒處躲,小冀就她整個蒙在被子里。工人一出去,趕緊揭開被子讓她透口氣。「完全是掩耳盜鈴。」

看她這個狼狽樣,小冀不但不煩,還笑個不住,好像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情。

當然小冀也說她太嬌氣。上老年大學,小小的縣城,走路十幾分鐘,也要接送。對小冀這個指控,她不認可,說是小冀硬要接送她。

在她的印象中,30年,小冀從來沒有不耐煩過。他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樣,應酬特別多。如果不回家吃飯,他會先趕回來替她做好飯;或者應酬後,趕緊打包回來讓她吃,不讓她餓著。

唯有一次,小冀發過火,把手機砸了。不過,那不是對她發火。

那次,女兒病了,要去醫院打點滴。小冀正逢應酬,回不來,耽誤了。等小冀回家,她抱怨了幾句。小冀氣得砸了手機,恨恨地說:如果不是有手機,拉他應酬的人就找不到他了。

不過小冀不以為苦,他說他很有福氣,因為她人好。

小冀舉了一個例子:2011,他媽媽病重。他想:老人怕是時間不長了,得接到城裡來享享福。她就把自己的房子讓給公婆,夫妻倆搬到一個廢棄的平房住。這個情分,小冀一直記得。

30年,他們一共生過兩次氣。

一次,她剛發病不久,辭了工作,和大姑姐合作開一個小店,後來因為瑣事鬧了矛盾。小冀二話不說,讓她向姐姐道歉。「他就是向著自己家裡人。」她抱怨。

還有一次,因為小冀整天在外面應酬,喝酒,她擔驚受怕。她覺得小冀就是兩個結局:要麼喝醉了從工地上掉下去摔下去;要麼腦血管堵塞睡過去。她忍不住對婆婆抱怨,說她不管了,是死是活由他。後來小冀得知,責怪她對婆婆說話太大聲。

(六)

5月12日,告別他們那天,夫妻倆把我從縣城送到地區所在城市。

一早,小冀領我去賓館餐廳吃自助餐。桌子上放著一個牌子,「雞蛋一人一個」。小倪說:「以前不限量,隨便吃。」

我問:「你以前住過這?」

小冀答:「太熟悉了,三次住院,都住這。」

他告訴我,因為她受不了醫院的環境,他就向醫院申請,每天去醫院治療,掛點滴,然後到這個賓館來住,「交兩份錢。」他頗有些心疼地說。

說著話,我和小冀端著早餐去找她。她正坐在一張桌前,望著窗外的藍天。

她指著窗外,對我說:「那些年,我就坐在這個位置,看著這座樓。就想,這樓就幾層高,跳下去也死不了啊……那時整天就想著死……」

小冀說:「30年都過來了,現在得好好活了。」

30年,真是不短的時間。我問小冀:「這麼多年,你覺得是拖累嗎?」

小冀說:「我這輩子沒有大的志向,就這麼平平淡淡過。沒想干大事,不覺得是拖累。她身體也不是總是壞著,反反覆復多了,知道總會過去的。夫妻這樣是本分。是應該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說:「這一生虧欠你,沒法彌補了。」

小冀說:「你不是總說我將來身體會垮嗎?那你趕緊好起來。將來你好了,我不行了,你來照顧我,就彌補了。」

吃完早餐,我們乘車去機場。車上放著俄羅斯民歌《喀秋莎》。她的情緒格外地好,又回憶起來:30年前,她、小冀,還有一個女同事,三個人一起打牌。小冀打輸了,被逼著唱歌,唱的就是這支《喀秋莎》……

在想像中,我彷彿看見,30年前,在鄉下簡陋的宿舍里,幾個年輕人哄著,鬧著。她強打精神,強顏歡笑,小冀則不時偷看她一眼……那時,他們都還年輕,還不知道未來會遇到什麼。但是走著走著,也就走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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