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文學夏之情
春風撕扯著大地
我倒是願意,她強行扒開
我的胸膛,掏出我那顆嚮往春天的心
但她一次次,與我擦肩而過
裹挾著一路塵土,往大溝邊狂奔而去
春風撕扯著大地。就像一個
得寸進尺的瘋女人
與麻木不仁的老情人
糾纏不休。在夏家灣,發情的春風
可以一腳把沒栓牢的牛舍踹開
可以上房揭瓦
把二毛漏洞百出的生活打亂
當然,她最終的目的
是把還沒過夠年的鄉親們,全部趕下地
把二毛媳婦收藏一冬的花襯衫,搜羅出來
不由分說,套在小松林坡的身上
一瓣土豆找不到生存的理由
日復一日。烈日
不知疲倦地炙烤著我的夏家灣
滾燙的泥土之下,蜷縮著
一瓣心懷夢想的土豆
之所以說,一瓣
而不是一個,是因為
她的另一半,被一刀兩斷
也以種子的名義,蜷縮在她的身邊
或者更遠一些的泥土裡
陽光再毒辣,也穿不透厚重的土層
他們看不到彼此
只有無邊的黑暗,孤獨,疼痛的傷口
一刻不停的困擾著他們
大地曾經溫暖的懷抱
此刻成了致命的烤箱
欲榨乾他們最後一滴體液
該死的傷口
正潰爛成一個
不斷驚醒,又不斷睡去的噩夢
滴雨未降的春天,在一縷春風的輓歌里
凋成滿地瘦弱的落花
他們不想就此毫無意義的死去
不想讓老農堅硬的淚滴
加速內心的荒蕪
然而,老天已不按常規出牌
他們要想找到一個
讓自己生存下去的理由
真的很難
三月,春風吹過夏家灣
起初,是大堰塘的水
動起了小心思,接著屋頂的炊煙
被誰拐走了魂兒;然後是門楣上一隻風箏
把持不住嘩啦嘩啦轉動起來
再後來,彷彿有人用鞭子
把躲在犄角旮旯的溫暖趕了出來
春天開始脫掉棉襖,脫掉保暖內衣
紛紛穿上開滿桃花梨花蘋果花的對襟衣
我開始相信,春風具有某種魔力
這不,她前腳剛來,冷麵無情的冰
頓時不見了蹤影;為生活煩心的母親
臉上也綻開了春水的波紋
一縷春光穿過大地
這是多麼闊大而壯美的場景
就像幸福的感覺,擊穿心扉
一縷春光,就像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
穿過厚重的大地,一刀一刀
削掉寒冰,留下溫暖;削掉貧瘠與荒蕪
留下肥沃與富饒。春光里
草長鶯飛,萬物思春
每一隻螞蟻和麻雀,也鼓足勇氣
樹立起遠大理想
每一粒種子都不敢偷懶
春雨剛剛敲開春的門扉,它們就
一個懶腰醒來,把夏家灣的土地
一粒米一粒米,悄悄染綠
夏家灣的桃花開了
春風開始搬運陽光,把
一筐又一筐的溫暖,搬運到夏家灣
不用回去,我都知道
夏家灣的桃花一定開了
一朵像二毛他妹,一朵
宛如狗娃她姐。在春風裡嗤嗤地笑
暗香浮動。大堰塘春水蕩漾
燕子雙雙把家還。夏家灣的桃花
爭先恐後地開了
開得沒心沒肺,毫無保留
就像剛娶了兒媳的張老漢,心花怒放
他看見,一朵一朵的桃花里
小蜜蜂在忙忙碌碌,不辭勞苦
為春天,傳遞甜蜜的消息
夏家灣給了我這副肉身
夏家灣窮。窮得只差沒有露出羞處
我羞於將其與隔壁的三甲村相比
如果非得比
那三甲就是富家千金,夏家灣所在的大村村
就是農家拘謹的小村姑。站在村西的山樑
放眼而望,三甲村綾羅綢緞,亮麗耀眼
夏家灣破衣爛衫,一片灰暗
村民們年年種稻,種包穀,種洋芋
種自己的骨頭和千年的夢想
卻養不活自己
他們種蘋果。種蘋果中的
紅富士、金帥、元帥
種2001、新紅星和水蜜桃
甜蜜了周邊的大小城市
自己的日子依然苦,依然澀
嘴裡含著黃連,腳下踩著荊棘
夏家灣窮。夏家灣給了我這副肉身
卻留不住我,留不住許多
像我一樣識幾個字
而又逃出那片瘦土的人
這群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無力將夏家灣拉出困境,擺脫窘迫的光陰
只能在夏家灣貧瘠的土地邊沿
作無病的呻吟。就像我
只能寫幾句蒼白的詩行,於事無補地
替病苦的老家,喊幾聲痛
漫步故鄉的山野
風屏聲斂足。山河起伏
溫情脈脈的陽光,非我手頭的任何詞語
可以比擬,可以描摹
在這周末難得的閑暇時光
我漫步在故鄉夏家灣的山野
就像一位戀家的魚
暢遊在童年記憶的大海
尋覓兒時的歡笑與歌哭
那時,我就是外公的小尾巴
課餘就奔走在山野的溝溝壑壑
用稚嫩的雙手
收割人生最初的希望和幸福。
每一匹枯乾的草葉上,似乎都還凝聚著
當年鐮刀割破手指時
留下的血跡;每一個陡坡處
似乎仍然留著我未乾的淚滴
多年以後,外公在坡頭找到了最後的歸宿
而我依然浪跡在城市的水泥地皮上
像一株被拔離大地的禾苗
豐年好大雪
紅樓夢裡的大雪,突然
下在了夏家灣。陽光措手不及
麻雀措手不及,連院里
無憂無慮覓食的雞鴨,也措手不及
二毛他爹,更不用說
來不及收起一身的病痛
一場大雪就死死壓在了他的夢裡
有些喘不過氣
豐年好大雪。今年的雪特別大
遊子們的鄉愁,被堵在了路上
打工仔的歸期,被凍成了
十天半月難以融化的焦慮
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村前的小路走失在了荒野中
二毛則把一生的希望
寄托在大雪之後的來年春天裡
春光美
沒有一個春天屬於我
但我還是忍不住讚美春天
春天養眼。春天走到哪裡都賞心悅目
春天溫暖。雖然偶爾
會有倒春寒不時刺激你一下
雖然春天綻放的每一朵花
都不可能有結果
但春天不會像冬天
那樣咄咄逼人,也不會像秋天
那樣冷漠無情
在春天,鳥鳴是嶄新的
一聲鳥啼就是一朵鮮花
無拘無束地盛開
讓我的聽覺剎那間繁花似錦
而在我的老家夏家灣,春光卻不是
用來觀賞的。每一朵花
都承擔著豐收的責任
也承受欠收的壓力。好在鄉親們
不會過於計較一時的得失
他們懂得種瓜得瓜
種豆得豆。荒廢的土地
只能瘋長慾望的雜草
再寫夏家灣
春風刮著,刮疼了我的骨頭
春風揚起的塵土,迷住了我的雙眼
我的內心也翻滾著
由衷的慶幸和無法排遣的憂傷
夏家灣是我的衣胞之地
但從我發矇上學的第一天
冥冥中就已開始策劃,如何逃離夏家灣
多年以後,我終於如願以償
擺脫了土裡刨食的苦日子
多年以後,當我回首環顧
與我有相同想法的人,依然前仆後繼
扔下一個老弱病殘的夏家灣,無精打采地
蜷縮在小小的山灣子里
因為小小的夏家灣,給了我們卑微的生命
卻無法給予我們榮華富貴和做人的尊嚴
甚至最低限度的溫飽,有時也難以為繼
唯一的中學校,離孩子們的夢想
很遠,需要跋涉幾個鐘頭才能抵達
難以教化那一顆顆
陷入迷茫的心。饑寒起盜心
夏家灣含辛茹苦養大的孩子
總是一個又一個鋌而走險,吃起了牢飯
站在村莊的後山,放眼而望
以趕馬大路為界,大路右邊的三甲村
光鮮亮麗,錦衣玉食
是全國有名的小康村;大路左邊
我的老家夏家灣所在地大村村,則衣衫襤褸
灰頭土臉。村委會旁的死水塘
臭得蒼蠅、蚊子都不肯光顧
形同連體的兩個村莊,一個在天上
一個在地下。我們每次回家
都要從三甲村的柏油路,繞道回到
地下的大村村、夏家灣
我們常常會抱怨,我們的遠祖
為什麼會選擇在這個
拉屎不生蛆的地方,落地生根
把窮苦的命運,強加給無辜的後代
新農村想不到夏家灣,因為夏家灣不會有
國家級或省級領導從此路過
低保名額夏家灣少之又少
因為夏家灣人不善於
爭名奪利,只知道與一畝三分地過不去
地震救災補貼,也總是與夏家灣無緣
因為夏家灣還在睡夢中,地震的餘波
早已跑到了鄰村
夏家灣很美,卻是藏在深閨人不識的村姑
夏家灣的桃花、蘋果花
開得如霞似雪,卻只能孤芳自賞
夏家灣的村民
臉上也不會有多少笑容,因為地處偏僻
這裡的水蜜桃和紅富士,總是比
其他地方廉價一大截
夏家灣的每個春天,都是姍姍來遲
因為春風總是繞著彎兒溜走
夏家灣的莊稼
總是要乾渴得奄奄一息,春雨才會光顧
因為春雨也總是嫌貧愛富,喜歡錦上添花
喜歡肥肉上添膘
石包包的秋天
石包包的秋天,比夏家灣
遠了不少,也陡峭了許多
需要沿蔥蔥地步行500米,抵達大堰塘
再沿大堰塘和長墒墒步行1000米
登上夾角50度的李家碑,沿著一片亂墳塬
向西北行走約300米
就是我心中著名的石包包
石包包的春天及秋天,都極為沉重
剛一開春,我的父母和眾鄉親
就得用笨重的老牛車
將春天的農家肥和定根水
以及洋芋種、包穀種運到石包包
下種。等到秋天,再用笨重的老牛車
將或多或少的驚喜或失望運回家
每次經過李家碑,沒有剎車的老牛車
就成了老水牛的心病
為了減輕老水牛的壓力
我們幾兄弟倒行逆施,揪住車床
拚命往後拖,但是積攢了一個春夏的晚秋
陡峭而笨重。我們費盡了吃奶的力氣
仍被被老牛沉重的一生拖著
轟然往前沖
一直衝進如今的夢中,也剎不住車
寂寞的棠梨果
秋風裡,兩腮塗滿了胭脂的棠梨果
比其他蘋果都要鮮艷。整棵樹
都因它們而增色不少;整個石包包都因它們
而動人。如同一串串彩色的小鈴鐺
被頑皮的秋風跑過來搖一搖
跑過去,又搖一搖
整個石包包,乃至整個夏家灣
都在隨著這一串串紅彤彤的棠梨果
輕輕搖晃。我給它拍照,它們就脫光樹葉
高調炫耀其動人的美。我聽到
頭頂的太陽,都加速了心跳
我忍不住摘下一個咬了一口
卻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這些棠梨果美麗的外表下,竟然藏著
難以下咽的苦澀
難怪本是同根生的蘋果
都早已遠嫁他鄉,而這些外表
靚麗無比的棠梨果,依然待字閨中
大堰塘幹了
死水禁不住瓢舀
何況是糞桶挑。牛車拉。拖拉機運
抽水機不分晝夜的狂抽
大堰塘越來越瘦,最後徹底幹了
塘底裂開大口
發出無聲的呼喊
從未乾過的大堰塘幹了
種子無法下種
果樹得不到及時灌溉
花期綻開一半又咽了回去
牛羊無處解渴,鄉親們的心頭在冒火
水鴨子變成旱鴨子
它們成群結隊,四處遊盪
乾澀的叫聲,讓這個乾旱的春天
愈發煩躁不安
小松林坡
在別人眼裡,它就是一個
普普通通的地名。而對於我
小松林坡,無異於一砣
一觸就痛的心頭肉
在那裡,四弟流盡黃汗
種植的蘋果,常常被冰雹打成麻子
母親每天從那裡,擔回一家人的企盼和生活
當年,臨死也伸著雙手
要抱我的外婆,就長眠於此
但現在,外婆無論想得怎樣揪心
也伸不出手,抱我了
而我眼前的世界,陽光很亮,長風吹拂
墳頭上,外公精心種植的
荸薺蓮,開得
比任何懷念都艷麗
大堰塘越來越瘦
水越來越瘦。越來越瘦的大堰塘
躲藏在夏家灣的心窩裡
獨自疼痛
水越來越瘦。瘦得浮不起幾朵白雲和落日
還有母親的搗衣聲
以及童年野性的歡呼
水越來越瘦。老水牛失望地
轉身離去;乾渴的水桶
只能晃蕩著兩汪渾濁
水越來越瘦,雨水不來,桃花不開
三月的心事黯淡。旱鴨子幾聲乾澀的叫聲
驚得遠處的春天跳了幾跳
大溝邊
大溝是鄉親們隨口給一條溪水
喊出的名字,沒有實質性的意義
就像老憨、狗妹
只是草民們的一個代號而已
但夏家灣可以沒有老憨、狗妹
卻不能沒有大溝。夏家灣依山,卻不傍水
大溝就是夏家灣的臍帶
是全村人的乳汁
為了搶到大溝水解渴
挽救大旱中瀕死的莊稼
同室操戈,兄弟反目的揪心事
常常在大溝邊上演
大溝邊岸邊雜沓的腳步
不留情面的吵嚷,時時在我的夢中迴響
如今,時斷時續的大溝水
依然努力向前,日夜向東,記錄著
鄉親們苦辣辛酸的生活,映照著
汲水的母親的白髮蒼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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