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幸福何在？

犧牲善良

前一階段，在一些地方片面理解以經濟發展為中心，使利他和善良開始被漠視、邊緣化。經濟指標超越了人性，生意超越了生命。醫院越來越市場化，如何排擠競爭對手？如何爭奪更多的病人？如何爭取利潤最大化？有些院長滿腦子想的是醫院今年收入多少億。年終總結時說：「去年通過我們全院職工的辛苦努力，我們讓門診病人增加了15%，讓住院病人增加了20%……」一個醫院的奮鬥目標已經赤裸裸指向「讓病人增加從而多謀利」。

那些年，由於對醫療行業高度職業素養高的要求不了解，某些專家把法律、經濟學一般規律簡單置入醫療，結果把醫患關係粗暴視為消費者關係，力推「舉證倒置」，擾亂了太多醫療秩序。又把診療行為視為經濟學上的交易，力推「自利原則」，嚴重擠壓醫療中的利他和善良。有院長說，我們都明白在醫院最容易的增加收入，就是「只要道德下滑，銀子嘩啦啦」。於是有醫院在自己住院大樓掛出標語「熱烈慶祝我醫院住院病人超過四萬」，有院長親自寫春聯，橫批「招財進寶」。忽略醫療的職業精神，不保護醫生的善良，不引導醫療始終有愛，在某些專家的不適思想指導下，我國醫療行業的公共信任資本受到重創，醫患關係廣泛不信任，醫患矛盾及衝突越來越嚴重，醫護越來越沒有幸福感。

有位醫學生上班第一天，在消化科門診坐診，還領了經濟指標。由於年輕，一天下來都沒有病人，快下班時來了位農民老大爺，他本是心血管疾病因掛錯號來到消化科。在經濟指標壓力驅使下，年輕醫生給患者開了葯。一會兒老人回來問注意事項，年輕醫生心裡過不去，勸老人再去掛一個心血管科的號，老大爺明白後一下哭了：「醫生，剛才我的錢已經花光了！」年輕醫生此時的感覺：馬上辭職，丟不起這人啊。

幸福何在

我們每個人之所以從事某職業，是因為我們能從中體會職業幸福。幸福不是快樂，我們追求各種物質滿足都能獲得不同程度的快樂，這種快樂是短暫的，因為每一次物質滿足後會發現還有人比我更好，從而激起我們更大的物質期望，於是始終不幸福。有不少醫生講，這些年錢也掙了，職稱也升了，房子也買了，車也買了，為什麼幸福感下降了？

真正的幸福指快樂而有意義，所謂有意義指對別人和社會是否有益，而這基於人心的善。本來從事醫療應該是幸福感最強的行業之一，因為這職業既可養家糊口，又幫助別人，所以當醫生既可掙錢又有尊嚴。我告訴年輕醫生，只想賺錢千萬不要當醫生，拍腦袋都明白賣房子的、開礦的、搞金融的、搞IT的、賣葯的、賣醫療器械的都比醫生多掙錢。為什麼不改行？因為追求不一樣。醫生要有錢也要有尊嚴，醫生是貴族，絕不是土豪。我在全國幾百家醫院講過課，沒見過哪個醫生在脖子上掛粗粗的金項鏈，顯示自己是有錢的土豪。

這些年醫患關係不好，不少醫生不願意讓自己孩子學醫，儘管自己依然深愛自己的職業——一個既掙錢又做善事的職業。有醫生讓兒子學金融，兒子剛工作半年，心情很不好要找當醫生的母親談話，「媽，憑什麼你每天回來都講你今天幫助了誰、救了誰、治好了誰，你知道兒子在幹什麼嗎？我卻在設計算計別人的金融套餐。你幫助別人，我算計別人……」生活在醫生家庭，從事不同行業，一比較孩子感到不幸福，因為只有醫療才是「勝造七級浮屠」，人道主義者醫生才是「僅次於神的人」。

關於幸福，《思想錄》說得好：「人的偉大——我們是如此看重人的靈魂，以至我們無法忍受靈魂受人蔑視，也無法忍受別的靈魂不尊重它；而人的最大幸福就在於這種尊重。」中國歷史上什麼樣的人最受尊重？孔孟、老莊、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白居易、黃庭堅、陶淵明……魯迅、梁啟超、瞿秋白等，他們是大官？否。他們是富豪？否。他們是讀書人，他們是靈魂高尚的讀書人，他們受到廣泛尊重，他們是最幸福的人。

有外國醫生問我，在國外做手術前與患者談完話，通常患者就會簽字同意手術。在中國就很麻煩，患者通常不自己決定，還要與家屬商量，甚至由家屬簽字。為什麼中國這麼複雜？我告訴他，在你們國家你幸福就幸福，在我們國家全家幸福我才幸福。這是中國人尤其中國讀書人幸福的源泉。所以「心術不可得罪於天地，言行須留好樣給兒孫」。

千萬不要讓孩子蔑視我們的靈魂，那將是多麼的不幸福。

（作者系北京協和醫學院教授、中國協和醫科大學出版社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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