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夜讀芭蕉詩

最新 06-22

鄉愁是一杯水，濃烈時便會浩蕩成一條江，有著浪淘去千古風流人物的氣勢。細雨霏霏，舟車勞頓，回到了故園樓觀，煙迷霧鎖中愁心似乎更重了一些，有一種「萬物到心難措筆，一生無事可傷魂」的悲涼。悄然在院中徘徊，靜聆二胡絲絲縷縷地幽咽，那份憂傷的，或者，迷茫的，閑遠空寂，便幽然浮起——清芬如水。

自古逢秋悲寂寥。不知是有意無意，古人多悲秋，言秋者大抵都脫不去一個「愁」字。彷彿「愁」是秋心所結，秋思綿綿易成閑愁。諒是英武不讓鬚眉的「鑒湖女俠」秋瑾，也留下了「秋風秋雨愁煞人」的無奈和悲傷。而在晚清詩人蔣坦的小品佳作《秋燈瑣憶》中記錄的卻是另一番秋雨芭蕉的情趣；這情趣讓每一個讀書人靜夜沉迷，澄懷昧象。

蔣坦，字平伯，號藹卿，浙江錢塘人。生卒年月按其文章推算與後人考據，約為1818——1863年左右，終生秀才，沒有當過官；善文章、工書法，著有《息影庵初存詩集》及《百合詞》二卷，《夕陽紅半樓詞》二卷，以《秋燈瑣憶》稱譽一時，才名遠播。道光七年，蔣坦與青梅竹馬的表妹關瑛（秋芙）訂婚，道光二十三年成婚，長年居住於杭州西湖。其妻關瑛（即秋芙），亦負文才，著有《夢影樓詞》，解音律，善彈琴，尤喜佛經。伉儷二人皆通詩畫琴棋，情洽意篤，和婉恩愛。靜則偕隱家園，聯吟禮佛，出則文壇吟社，客滿樽盈。

蔣坦的《秋燈瑣憶》是一種「憶語體」，也就是回憶錄的意思。這部小品集清新流暢，真切自然，詩情畫意，婉約文中。更為重要的是，它是蔣坦晚年回憶昔與愛妻情感生活的瑣憶，文辭凄美，敘事傳情，催人淚下卻哀而不傷，是清末文學藝苑中一簇淡雅自適的野菊。此擷一朵，頗有意趣：「秋芙所種芭蕉，已葉大成蔭，蔭蔽簾幕。秋來雨風滴瀝，枕上聞之，心與俱碎。二日，余戲題斷句葉上云：『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明日，見葉上苧書數行云：『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字面婉秀，此秋芙戲筆也。然余於此，悟人正復不淺。」

少年哀樂過與人，歌泣無端字字真。一個夜來輾轉不眠的人，聽著窗外雨打芭蕉的細碎之聲，感到了秋的無奈、夜的漫長。觸景傷情，心緒難以寧靜，不免對雨風中滴瀝碎響的芭蕉生出些許惱意，即興在芭蕉葉上題了幾行斷句心曲，聊泄心中鬱悶。這也是文人抒發幽情怨恨、憤世嫉俗的常用方式。不料，題者無意，看者有心，芭蕉葉上竟悄悄地被人題句戲答，其中有善意的冷嘲，也有詼諧的規勸。寥寥數語，言簡意賅，道破原題句人不能入睡是因為自己心緒無聊，實與芭蕉無涉。

誰從本色來題品，知己難逢是秋芙。這出極富情趣的幽默啞劇的男女主角，便是蔣坦與秋芙。據說，秋芙天生體弱，卻生具慧根，悟性奇高，有出蘭之譽。凡古琴、繪畫、詩詞、書法等雅業，觸手便通，讓人訝異難解。秋芙患肺病十年，常感嘆：「人生百年，夢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僅存者，十一二耳;況我輩蒲柳之質，猶未必百年者乎?」有道家的高人說她是曇陽轉世，蔣坦認為是真的。秋芙曾寫過這樣兩句詩「空到色香何有相，若離文字豈能禪。」其境界之高，似非凡人氣象。秋芙從小篤信佛法，誦經禮佛二十年，三十多歲的時候，終於西去了，真正是「人間不許見白頭」。

天縱其才的秋芙，對蔣坦而言，無疑是最賢的妻，最才的女，也是心有靈犀相知行遠的人生知己。於芭蕉之上秋芙所題是戲談，有幾分俏皮的意味，想她刻句芭蕉葉時，必定是含情含義微笑著的。這種無聲的呢喃，輕鬆的調侃，活潑的手法，往往較之直面的言談，勸諫的話語更具力度。難怪，詩人蔣坦能在詩外意外獲得一分驚喜之餘，感到了情趣盎然的閨房之樂，一掃心頭的陰霾，不禁捫心自問：「然余於此，悟人正復不淺。」至此，蔣坦秋芙二人生活中的樂趣，彼此間含蓄而濃郁的情感，以及秋芙的情性、趣味與才華，均活鮮鮮地躍然紙上，也使書卷悠然飄逸著一種詩情畫意的清趣。

境由心造，因類賦形。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抒發的是劍膽琴心的名士風流；見花落淚，睹月傷情，流瀉的是才子佳人的情意纏綿。透過這則作品，我們看到詩人淡然順生的性情，也領略了古人樂觀曠達的智慧，而他帶給我們的則是一種審美品格與敘事風度。回顧前賢，他們在紅塵世俗中，以山水、田園、花鳥、以茶以香以書以畫為語彙，用文字的想像和詩意的營造為自己醞釀構築了一個精神放飛的詩意天地，他們在這裡收藏情意，也收藏感悟，並在感悟中悄然化解塵世中常會有的種種失意。其實，蔣坦與秋芙，才子與佳人，皆是薄命之人。蔣坦一時之選卻一生未仕，其間的際遇坎坷便不難想像。秋芙約於咸豐四五年間（1854-1855）病卒，年僅三十多歲。愛妻英年早逝，蔣坦萬念俱灰，全心禮佛，夕梵晨鐘，懺除慧業。蔣坦曾虔誠地向佛陀許下這樣的心愿：如果自己能夠往生西方，願意和秋芙並肩而坐，聽彌陀說法。如果還要墮入婆娑人間，則願意和秋芙世世永為夫婦！四十二歲左右，蔣坦也死了，他是因為兵荒馬亂餓死的。結局有些悲涼凄慘，過程卻優雅完美。人誰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