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
文丨馬風
不少小說家,大都懷著使命感,神聖,卻沉重。把傳統的「詩言志」升級翻版成「小說言志」。
使命,成了一座大山。
汪曾祺對這些小說家的所謂「使命」,有過通俗的解釋:「要寫好人好事,寫可以做為大家學習的榜樣的先進人物、模範、英雄,要有思想性,明確的主題……總之,得為 政治服務 」。
他要當愚公,要把為政治服務的,這座使命的大山移掉,對那些「要寫」,進行了叛離,顛覆,破壞,否定。他一反書生的文弱,用有點壯懷激烈的口氣,毫不掩遮地表示:「我要對 小說 這個概念進行一次衝決。
」
「衝決」很有宣戰的意味,其結果是,他的小說里沒有私貨,沒有雜念,沒有污漬,沒有陰影,特乾淨。
賈平凹仰慕地說,「汪是一文狐,修鍊成老精。」
梁文道對他的文字拍案叫絕,「就像一碗白粥,熬得剛好。」
網紅們則爭先恐後瘋傳點贊,稱他為「文藝界的泥石流,市井裡的小清新,最有生活情趣的直男」。
為什麼會這樣?
聽聽汪曾祺的夫子自道——
「我的一些小說不大象小說,或者根本就不是小說。有些只是人物素描。」
「不直接寫人物的性格、心理、活動。有時只是一點氣氛。但我以為氣氛即人物。」
「我的小說另一個特點是,散。這倒是有意為之,我不喜歡布局嚴謹的小說,主張信馬由韁,為文無法。」
「寫小說就是寫語言」,「是文字遊戲」。
「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
汪曾祺有篇小說題為《徙》,開頭用三句話構成了三個小節:
"很多歌消失了。"/"很多歌的詞、曲的作者沒有人知道。"/"有些歌只有極少數的人唱,別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學校的校歌。"
乾淨利落,很有懸念。
接下來寫了歌詞,寫到唱:"每逢 紀念周 ,每天上課前的 朝會 ,放學前的 晚會 ,開頭照例是唱 黨歌 ,最後曾祺說,我的一些小說不大像小說是唱校歌。」,「三百來個孩子,就用玻璃一樣的脆亮的童音,拼足了力氣,高唱起來。好像屋上的瓦片、樹上的樹葉都在唱。」,「歌詞的意思是沒有人解釋過的。低年級的學生幾乎完全不懂它說的是什麼。」,「到了六年級,他們才真正理解了這首歌……他們唱得異常莊重,異常激動。玻璃一樣的童聲高唱起來……唱到 願少年乘風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 ,大家的心裡都是酸酸的。眼淚在烏黑的眼睛裡發光……從語氣看,象是少年對自己的勗勉,同時又象是老師對教了六年的學生的囑咐。一種遺憾,悲哀而酸楚的囑咐。」
用整整一個頁面,這麼些筆墨,做足了鋪墊,完成氣氛的渲染,這才說「校歌的作者是高先生,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然後又補充說,「先生名鵬,字北溟」,小說主人公,千呼萬喚始出來,終於亮相。可這個高北溟,早就挺立在讀者面前,早就走進讀者的心裡了。
這就是汪曾祺的創作主張之一,「不直接寫人物」,「氣氛即人物」。
結尾也是很好的例證:「高先生已經死了幾年了」,「五小的學生還在唱……」,「墓草萋萋,落照昏黃,歌聲猶在,斯人邈矣。」「高先生在東街住過的老屋倒塌了,臨街的牆壁和白木板門倒還沒有倒。板門上高先生寫的對聯也還在。大紅朱箋被風雨漂得幾乎是白色的了,墨寫的字跡卻還很濃,很黑。」
全是寫氣氛,也全是寫人物。這篇《徙》,在他許多重在寫氣氛的作品中,算得上是代表作。
說到「散」,「信馬由韁」,例證更多。王安憶說過那篇《八千歲》。
汪曾祺由八千歲的米店,寫到八千歲的大黑騾子,大黑騾子帶出了宋侉子,由宋侉子的騾子說到宋侉子的錢,錢又牽出虞小蘭,虞小蘭在街上碰到八千歲,八千歲害怕受誘惑,跑回米店,米店再引出八舅大爺,八舅大爺又敲詐了八千歲。
王安憶縷清了敘述線索之後,感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啊!這似乎只是一個從青菜蘿蔔到三鮮面的生涯。」可寫得枝蔓橫生,甚至有點凌亂。
另一篇《星期天》,小說以一所私立中學為場景,牽扯出不少人物,用排號順序,一二三四地寫到九,從校長,教導主任,英文,史地,體育幾個教員,「我」,一直到校工。校長,教導主任用的篇幅多一點,有點描寫的意思,其餘的如同寫簡歷,有的甚至僅是交代了職務。
這麼多人,彼此雖然生活在很簡單的「校舍」里,卻像只在自己路上跑的車,幾乎沒有交集糾結,更不要說有什麼故事。星期天倒是憑著跳舞這跟繩子,把其中幾個人栓在一起,但栓的很松,且短暫。
這篇小說散得不能再散,散的比散文還散。
關於汪曾祺「寫小說就是寫語言」,「是文字遊戲」,我曾說過一點感想,在今日頭條和民國文藝公眾號平台推送過,不再重複。只想針對「遊戲」,補充幾句。
國外一位美學家這樣解說:「凡是無用的活動,我們都可以稱之為遊戲。」「凡是對生活必需或有用的行為,則是工作。」又進一步說,「在這裡,工作等於奴役,遊戲等於自由。」
汪曾祺的「文字遊戲」,一是不注重什麼使命感,什麼功利目的,把它看成「無用的活動」,其實,對於審美需求,卻是有用的,珍貴的。二是不注重什麼小說寫作規律,章法,不願意被它們「奴役」,執意追求「自由」的創造。有了這樣理解,對「遊戲」就不至於產生誤會了。
汪曾祺被讚譽為「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有了這樣的底氣,所以才把小說寫得不像小說。
作者馬風:民國文藝公眾號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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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作者。
曾任哈爾濱話劇院編劇,黑龍江行政學院作家班教授。主要作品有劇本《松嶺朝霞》《七月,八月,九月》《高高的興安嶺》以及專著《超越的艱難——中國當代小說散論》等多部。已退休,現居深圳。在ID瑞祺藝術開有 茶餘閑文 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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