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睫：發掘文學史的「失蹤者」

中國現代文學被作為「史」的對象加以研究，已經近六十年過去了。如果再往前追溯，從朱自清先生1929年春末在清華大學國文系開設「中國新文學研究」課程算起，那就更有長達八十年的歷史了。時至今日，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已建立起一套堪稱完整的話語體系和嚴格的學術規範，換言之，就是「學院派」成為了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的主力，他們發出的聲音就是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的主流話語。然而，「非學院派」或者可稱為非主流派的研究仍然活躍，尤其是最近十多年來更是眾聲喧嘩、成就斐然，眉睫的研究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明。

我曾在不同的場合說過，現在有些文學博士的學識還不如非專業出身的業餘的文學研究者，這種現象很值得關注和分析。眉睫在大學本科學的是法律，他的學位論文《在法律和文學的邊緣》已透露了他對文學的愛好。自2004年起，《新文學史料》、《書屋》、《博覽群書》、《魯迅研究月刊》、《中華讀書報》等報刊上陸續不斷出現眉睫的文字，篇幅不長但卻言之有物。他發掘現代作家佚文，辨析現代文學史實，孜孜不倦，樂此不疲。其新作《朗山筆記》中收入了不少這樣的文字。

眉睫，原名梅傑，是湖北黃梅人氏，與現代作家廢名正好同鄉，真要感謝這種巧合，成就了眉睫的廢名研究。他在廢名母校黃梅一中求學期間，就在該校「廢名文學社」出版的《廢名文苑精粹》發表研究廢名的專題文章。他對本鄉前賢廢名其人其文其事簡直入了迷，堅持數年不輟，查考廢名在黃梅的行蹤，搜集廢名不同歷史時期的佚作，哪怕一紙半簡也不放過，梳理廢名的交遊，辨析現代文學史上到底有幾位「廢名」，評價研究廢名的新著等等，都做得很出色。儘管近年來內地現代文學研究界對廢名越來越關注，已形成了不大不小的「廢名熱」，六卷本《廢名集》也已出版，然而，廢名研究仍存在不少空白，仍有許多盲區誤區，還有大量工作要做。眉睫在這方面的努力無疑是值得稱道的。他的廢名研究已經成果累累，另行結集《關於廢名》，這裡就不多饒舌了。

有論者根據上世紀40年代詩人朱英誕首先提出的「廢名及其circle」而命名了一個「廢名圈」（參見陳均《廢名圈、晚唐詩及另類現代性》），即廢名和與其交往、受其影響之作家詩人所構成的文人圈或派別，這對深入研究廢名和尚未引起我們足夠重視的這個北京現代文學文人圈都頗具啟發。眉睫顯然認同「廢名圈」的提法，他也早就著手這方面的探究工作，正如他自己所說：「2004年，我開始對『廢名圈』的文人進行逐一考察。」他接連撰寫了《今人誰識朱英誕》、《記住詩人朱英誕》、《想起被遺忘的詩人石民》、《文學史上的失蹤者：以朱雯為例》、《葉公超、廢名及其他》等等，對廢名的老師葉公超、同學梁遇春和石民、受廢名影響的朱雯以及與廢名亦師亦友的朱英誕等從「廢名圈」文人的角度作了查考，雖然還只是初步的、簡略的，卻已有頗多發現。特別是對石民和朱雯兩位在現代文學史上長期被遺忘的作家，眉睫重新提出並加以討論，確實十分難得。

猶記我早前查閱《語絲》、《駱駝草》、《北新》等現代文學刊物時，就注意到石民其人其文，可惜後來未能對這位英年早逝的詩人、翻譯家（他是波德萊爾早期譯者之一，他翻譯的《巴黎之煩惱》是這部世界文學名著最早的中譯本）進一步關注和研究。朱雯是我在上海師範大學中文系任教時的同事，更是我尊敬的文壇前輩。當年每次見面，他總是溫文爾雅，對我這個剛踏上大學講壇的青年教師沒有一點架子。我早知道朱雯是有名的翻譯家，讀過他翻譯的《苦難的歷程》三部曲（阿·托爾斯泰著）和《西線無戰事》（雷馬克著），甚至還翻過他30年代初用王墳筆名與羅洪合著的《戀人書簡》（原名《從文學到戀愛》）。我曾就魯迅書信注釋的疑難問題向他請益，但直到他去世，一直沒有找機會就他本人早期的新文學創作向他求教，現在後悔莫及。眉睫爬梳他們兩位早期的文學生涯，探幽抉微，指出石民是「象徵詩派驍將」，朱雯是「廢名、沈從文的早期傳人」，都很有見地。他做了我應做、想做還沒來得及做的很有價值的工作，我深感欣慰。

不僅僅是「廢名圈」的文人，眉睫對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失蹤者」都有濃厚的興趣，為尋找這些「失蹤者」、發掘這些「失蹤者」，他「上窮碧落下黃泉」，一直努力不懈。除了廢名，眉睫對其他鄉賢也情有所鍾，有感於近代鴛鴦蝴蝶派作家喻血輪「作品雖廣為流傳，其人卻長期塵封於歷史」而寫下了《喻血輪和他的〈林黛玉日記〉》、《黃梅喻氏家傳》諸文，用周詳的考證還歷史以本來面目。他又梳理「大半生在文學和醫學之間徘徊」的現代劇作家劉任濤的生平和創作，讓我們重新認識了這位電影劇本《和平鴿》的作者。除此之外，眉睫評說現代作家許君遠頗具史料價值的北京大學之憶，考釋沈從文1948年秋致《中央周刊》主編劉光炎的一封佚信，均能言人所未言。特別應該提到的是他的《關於「林率」》一文，雖只短短數百字，卻把著名劇作家陳麟瑞（筆名林率、石華父等）發表作品的時間提前了整整九年，也彌補了拙著《這些人，這些書》重刊考證「林率」舊文未及修正的疏忽。

石民、朱雯、朱英誕、喻血輪、丘士珍、許君遠、劉任濤、「林率」……這一系列名字，不要說大學中文系學子，就是專門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者，恐怕也會感到陌生。之所以會產生這種令人遺憾的現象，無非是現行的文學史著述從不提及這些作家和他們的作品。這些作家「缺席」或者像眉睫所說的「失蹤」於文學史著述，原因一定是多方面的。他們為什麼會「失蹤」？何以「失蹤」了這麼久？要不要下大工夫去尋找？又該如何正確地評價？不同的研究者的回答也一定是不一樣的。是他們的作品真的很差或不夠水準而無法進入文學史，哪怕只是專題的文學史，還是研究者出於這樣那樣的原因自覺或不自覺地加以「遮蔽」？歸根結底，文學史應該怎樣書寫才能更好地全面地「發現和評審優美作品」（夏志清語），才能既體現學術追求，又彰顯個人趣味，不拘一格、各顯特色？眉睫的工作正是向我們提出了這個嚴肅的值得深思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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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中國社會科學院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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