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暈船引發的滅國戰爭

01

公元前656年，一個充滿陰鬱的春天。

春秋時期第一個帶頭大哥姜小白，按捺不住勃發的怒火，做了一個任性的決定。

他那高大威嚴的身軀邁入戰車的時候，還沉浸在不由自主的顫抖之中。

首席軍師管仲欲言又止，看看他扭曲的臉色，一聲嘆息地搖了搖頭——因為一個女人去攻打友國，道義不通啊。

諸侯小弟們悶悶不樂地拖在後面，避免觸了老大的霉頭。

花草如泥，作踐在騷動的腳步下。

一百里，五十里，十里，小弟們聚得越來越多。

小白怨恨的眼神盯緊了前方的城池，心若刀絞。

隊伍不知不覺停了下來。管仲張口還想說點什麼，小白的手一揚，止住了周圍嗡嗡的聲音。

靜寂像一股迎面而來的酷寒，凍住了大家的呼吸。

大哥扭頭望了望身邊的兄弟，隱隱流露出欣慰的神情。

隨從們心頭一緩，剛想要稱讚老大的英明，卻聽到一聲令下，吹響了激昂的衝鋒號。

萬車奔騰，席捲而前。上蔡城彷彿春天裡最後的一片落葉，掙扎於風雨的摧殘。

煙塵滾滾，聲雷轟轟，「蔡潰」，蔡國的臣民慌忙地打開了城門。

馬蹄噠噠直奔蔡侯的宮殿而去。

穿過散亂的棄物，掃視驚慌的人影，小白的心砰砰直跳。

遠遠望見蔡侯被部屬裹挾的身影，他咬緊了牙根，勒馬不動，手緊緊抓住腰間的佩劍。

殺伐瀰漫在由遠而近的吶喊里。

管仲悄悄地靠近老大的耳邊，低語了一陣。

小白急切地轉過頭，覓見了一抹婀娜的倩影，終於露出釋然的微笑。

他翻身下馬，迎著蔡侯踏步走去，兄弟般摟住對方的肩膀，一起去南方打獵。

諸侯小弟們看著國破家亡的蔡侯，想起一同喝酒撩妹的時光，油然升起了兔死狐悲的憂傷。

那個打打殺殺正要冒頭的土豪楚國，迎著這聲勢浩大的郊遊隊伍，被迫簽下了拜把子的盟約。

皆大歡喜，把酒言歡，兄弟集體為蔡侯請罪。

老大在軍帳里踱來踱來，想著送回國內幽怨的舊人，想著身邊嘀嘀咕咕騷擾的小弟，總算同意了釋放大舅哥蔡侯。

夜闌人醉，各歸其所，落寞的小白陷入了嬸嬸的空虛：

這一場戰爭究竟是為了什麼？

02

馬車吱吱呀呀的聲音，敲打著蔡姬悲憤的心情。

春天隔著厚厚的簾幕，隱藏了撩人的氣息。

過去的日子像電影鏡頭浮現在她的腦海里。

東門之池，可以漚麻。彼美淑姬，可與晤歌。

東門之池，可以漚紵。彼美淑姬，可與晤語。

東門之池，可以漚菅。彼美淑姬，可與晤言。

快樂的少女時光，如這首《東門之池》飄蕩著生活的歡暢。

那時候，不僅娛樂過程中，而且勞動過程中，撥水、跳舞、對歌，男男女女那樣的自由奔放。

直到兄長說把自己嫁給齊侯，她才詫異地思量自己的歸屬。

諸侯家的女兒總是要嫁入諸侯門戶的。

是旁邊的陳國，是南邊的隨國、楚國，還是北邊的鄭國，或者周朝王室？

真沒想到卻是齊桓公。

他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星星，帶領諸侯會盟，南征北戰，耀眼的光芒超過王室的明月。

齊國，據說東臨大海，離我們這淮水上游有多遠？

桓公，資深的高富帥吧，他的年紀有多大？

當我見到他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完全想錯了。

盧令令，其人美且仁。

盧重環，其人美且鬈。

盧重鋂，其人美且偲。

他原來如此英武神勇，好比一個獵手征服了我的心。

人們說我倆是蘿莉配大叔，卻不知道私下裡我總是稱呼他小白，這是他的名字，一個屬於我專用的名字。

我還想把我養的寵物狗也叫做小白，他沒有同意，嘿嘿，也沒有生氣。他生氣的時候，我撥一撥他的鬍子就沒事了。

我很想纏著他，去看一看大海。可惜他忙忙碌碌，沒有時間。

那一次，蠻族山戎攻打燕國，他一走大半年。

直到消息傳來，山戎踏平了，燕國解救了，燕侯念念不舍地送他回來。

燕侯送他進入齊國境內，小白說：「非天子，諸侯相送不出境，吾不可以無禮於燕。」於是，他把燕侯走到的齊國的土地贈送給了燕國。

我的小白真的好帥！迷得諸侯各國絡繹地往來。

還一次，蠻族山狄攻打衛國，他又走了大半年。

解救了衛國的君民且不說，為了長治久安，還幫助衛國把都城挪到齊國邊界，重新建造，使他們能夠長期得到齊國的保護。

這樣一位不解風情的大叔呀，你就不能多留點時間陪陪你的九位夫人？

想到聚少離多的歡愉，蔡姬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03

據《史記》記載：

「二十九年，桓公與夫人蔡姬戲船中。蔡姬習水，盪公，公懼，止之，不止，出船，怒，歸蔡姬，弗絕。蔡亦怒，嫁其女。桓公聞而怒，興師往伐。」

這是一個難得安閑的午後。

桓公終於有時間和蔡姬一起遊山玩水。

調皮的水靈的南方女子邀請丈夫同渡小舟，桓公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桓公變成了小白，蔡姬興奮地放開自己的歌喉，像在家鄉的小河上舞蹈。

船隻搖晃，小白現出緊張的神情。

蔡姬看著這個向來威猛如神的傢伙竟然像孩子一樣害怕起來，頓時冒出了作弄的心思。

她故意搖擺著，一腳踩向這邊，一腳踩向那邊。

對著小白恐懼的叫停聲，她手舞足蹈地大笑不止。這一刻，這個男人真正是專屬於她的小白，她搖晃得更起勁了。

直到手腳乏力停了下來，對方癱在船上。

蔡姬走過去，準備抱寵物狗般抱住小白。

桓公暈船的腦袋像要爆炸似的，他一把推開妖姬，倉皇地跌向船外。

那一刻，雄心勃勃的桓公彷彿體會到了生命的脆弱，他一切的努力如腸胃裡的穢物噴薄而出。

威嚴掃地的一代霸主，必須懲罰這個女人。

懲罰給後宮看，給臣民看，給天下看。

他派人把蔡姬送回了蔡國。這個纏人的小妖精讓她回娘家獨處一陣子，看她還敢不敢那樣任性。

蔡侯的臉彷彿被啪啪抽了兩耳光。本想攀上帶頭大哥，結果卻是這個局面。

蔡國四面無險可守，容易受到戰爭的摧殘，沒有幫手恐怕無法持國。

蔡侯於是把蔡姬重新出嫁，爭面子，也是爭里子。

按晚明馮夢龍的《東周列國志》交代，蔡姬實際又嫁給了楚侯。所以，桓公帶著小弟把蔡國胖揍了一頓以後，又領兵南下，去楚國討說法。

這個盜版小說家，實在是個有創意的段子手。不過，這種說法只能姑且聽之。

《史記》《左傳》《韓非子》，言及此事的經典文本都沒有這樣的記錄。《管子》這部後人編造的書籍里，將其寫成了另外一個女人宋姬。

歷史裡的蔡姬，後來不了了之。僅僅《史記》留下一句話涉及她：

「四十三年。初，齊桓公之夫人三：曰王姬、徐姬、蔡姬，皆無子。桓公好內，多內寵，如夫人者六人……」

一代梟雄桓公逝去，三位夫人都沒有生育兒子，結果六位如夫人生的孩子中有五個爭著登位，也先後登位。國家的星光在內訌中漸漸暗淡了。

按周朝的禮節，諸侯可以娶女九人。蔡姬忝列桓公的三位夫人之一，地位算是較高的。桓公二十九年，將她遣送回蔡國。如果她真的嫁作他人婦了，到桓公四十三年，她還能被算做桓公的三位夫人之一嗎？即使她跟桓公生有兒子，還能被當作太子繼位嗎？

因此，《史記》的這句敲邊鼓，或許說明蔡姬後來是被桓公帶回了齊國。

她還坐在夫人的位置上，只是再也迸不出生命的火花。

04

一場暈船事件，引發了一次滅國的戰爭。

這究竟是誰的過錯？

桓公的空虛，蔡姬的死寂，默默地在我心裡迴響。

真正的悲劇也許是人與人之間的信息不對稱。

生長在南方水澤的蔡姬，與水為樂，習水為趣，這已經是生命的本能。

她的歡樂，她的愛念，總是用水來大膽地表達。

而東北方向的齊國，雖然瀕臨海水，可浩瀚的大海是神秘的、兇悍的，令那個年代的技術一無是處。陸地上又乾旱少雨。水，像一個神，讓人膜拜，讓人暈眩。

喜水的蔡姬，畏水的桓公，蕩漾在船隻里的時候，他們的愛無法溝通，因為他們各自擁有不同的背景信息。

蔡姬的熱情奔放，濃情蜜意，隨著船隻的搖擺越晃越烈，可惜桓公體會不了。

桓公的平穩為本，力量在握，隨著船隻的搖擺越晃越亂，可惜蔡姬體會不了。

這就像《詩經》里的篇章，「齊風」里的詩句如《盧令》般壯意稱豪，而「陳風」里的詩句如《東門之池》般熱情似水（《詩經》無「蔡風」，故以地處最近的陳國做類比）。

這種信息的不對稱，必然導向了精神的分裂。

自己的愛，對方感受不到，那就變成了無窮的折磨。

於是，桓公把蔡姬遣送回了蔡國。

對於他所經歷的這次危險事件，桓公要給世人做出一個交代，這樣才能更好地管理跟隨他的人。

只是，僅僅送回娘家，「弗絕」，而沒有斷絕關係，這就表示感情還在，問題要反省。他希望蔡姬回去以後好好想想自己的行為方式，必須把思想意識統一到一個中心上來。

然而，上位者的這個善意在下位者看來，卻是一次嚴重的傷害。

桓公的女人那麼多，都是來自諸侯之家，競爭還競爭不過來，獨獨蔡國的女兒被趕了回來，這讓人情何以堪？

從國家來說，蔡侯沒有了依靠的指望。從個人來說，蔡姬失去了寵愛的機會。

牆倒眾人推，這不比死還難受嗎？

與其去死，不如另尋機會吧。蔡姬出嫁也就成了合理的選擇。

上與下的地位不一樣，對事件的解讀就不一樣。面對同樣的事實，大家接受的信息也是不對稱的。

聽說蔡姬再嫁，桓公的勃然大怒不可避免：

我愛你，寬容你，還寬容出個鬼來了。那就打吧。

戰爭殺戮，生靈塗炭，只因信息不對稱。

我們每個人都自說自話，人與人無法溝通，就像《聖經》所啟示的遙不可及的通天塔。

所以，我們應該歡迎機器人的發展，歡迎它從現在的翻譯語言走向翻譯大腦翻譯心靈。

在機器人沒有取得成功之前，我們尋找自己的配偶，最好找同鄉、同學、同事、同志。

人生大同，美美與共。這是多麼讓人嚮往的事情呀！

草 木 焚 簡

我們的生活遍布故紙堆。從正面看，那是一張張簡帛，有模有樣；從反面看，那是一根根草木，蓬頭垢面；正與反交匯，它們化作了一幕幕流光艷影，似雅似俗。草木焚簡，期待你我在傳統里遭遇現在，在現在中經歷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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