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金山的浪蕩漢子（二）

最新 06-26

在舊金山的第二天，薄荷被我拖著去拜碼頭。

三年前飛費城，原定航班被取消，誤打誤撞到舊金山轉機。當時沒空去參拜聖地，一直耿耿於懷。這次來，必須補上。

要去的地方離住處不遠，我和薄荷步行過去，正好穿過中國城。大清早，不同信仰的教徒已在街頭各自擺開攤位，熱情傳教。沿街經過好幾個瀰漫著義烏小商品市場氣息的店鋪，賣著不知真假的玉石、各式串珠。臨街的音箱，放著粵劇。有位大爺在拉二胡，地上擺一廣告，自稱中國民樂專家，卻沒有一句拉在調上。這裡像是把一些中國元素，從原來的土壤里硬拔出來，斬根去土，再拼湊在一起，哪兒哪兒都不對勁。

開著Google地圖，走到一條小巷旁邊，發現穿過去就能到我們的目的地。這條巷子很短。早晨的陽光剛剛照亮巷子高處的房頂。兩側的牆壁上畫滿各種風格的塗鴉。我偶然低頭，看到路面刻著一個令人心跳加速的名字: Jack Kerouac。我這才意識到，這條走路不超過5分鐘的短窄小巷，就是傳說中的「凱魯亞克巷」。

地面上刻著凱魯亞克的小說《在路上》中的一句：The air was soft, the starsso fine, the promise of every cobbled alley so great……在小說中凱魯亞克用這一句來描述丹佛的夜晚。

巷尾就是此行的目的地，黃底黑字的醒目招牌:CityLights Books，城市之光書店。這不僅是一家書店，也是一家出版機構。1950年代這裡出版了艾倫?金斯堡的長詩《嚎叫》。自此，提起「the Beat Generation」，就不得不提及這家書店。

The Beat Generation是凱魯亞克的原創，在中國被譯為垮掉的一代。作為二戰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凱魯亞克最開始提到beat這個詞，主要想表達這一代人被擊垮、被耗盡的意思。可隨著時間流逝，他修改了這一定義，強調了beat一詞積極的一面。Beat可以是被擊垮，但也可以是beatific——極其快樂，或者爵士樂的自由節拍。

城市之光書店是「垮掉的一代」的一大據點。書店老闆勞倫斯·弗林蓋蒂本人也是一名詩人。金斯堡在the Six Gallery第一次讀了《嚎叫》之後，弗林蓋蒂聯繫他，希望出版這首詩。這首詩，本來也許會像弗蘭蓋蒂之前出版的三本詩集一樣，默默無聞。可舊金山的警察幫了忙。警察認為該詩淫穢，兒童不宜，因而衝進城市之光書店，逮捕了弗林蓋蒂和另一名店員。

由於該案涉及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規定的言論和出版自由，因而備受媒體和學者關注。隨後的幾個月，媒體大量報道該案。眾多作家、詩人和學者紛紛加入支持書店的行列。主審大法官為了審理此案，甚至去閱讀了詹姆斯·喬伊斯曾經被禁的《尤利西斯》。最後，這名認真負責地法官判決《嚎叫》不是淫穢作品，因為它有「社會價值」。

這場糾紛使得這首詩和「垮掉的一代」的文學主張，一時成為熱門話題，也讓凱魯亞克的小說《在路上》終於借得東風，順利出版。這本小說讓凱魯亞克贏得了巨大的聲譽，影響深遠。此後的公路電影，以及當下朋友圈總愛提及的「說走就走的旅行」，都離不開這本小說開創的語境。

《在路上》這本小說中，薩爾和狄恩多次穿越美國的旅行，既無明確計劃，也無任何意義。這樣來回的折騰，究竟是為了什麼？什麼也不為。似乎只是不願進入正常的生活軌道，拼了命，要在無止境的浪蕩中，將精力和時間痛痛快快地消耗掉。「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這句被頻繁引用的話，一定鼓勵了不少迫不及待要將時間揮霍一空的熱血青年。

所以，你就能理解為什麼喜歡背包旅行的火星人，非要來這裡拜碼頭。

《在路上》在國內有多個譯本。市面上常見的是上海譯文出的王永年的譯本。建議可以找文楚安的譯本來看。文楚安專門研究垮掉一代。讀過他的文章便知。他對凱魯亞克是真愛。

書店第一層擺放著一些藝術、經典小說和近期出版的熱門圖書。地下一層主要是歷史、哲學等社科類圖書。我轉了一圈，發現第一層靠里的位置有個狹窄的樓梯，通往樓上。樓梯旁的牆面掛著金斯堡、凱魯亞克、Bob Dylan的一些照片。我邊走邊看，輕手輕腳地上了樓。

牆上掛著書店老闆的一首詩。該Nation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樓上像是另一個世界，懸著一塊牌子寫著「詩歌房間」。可能因為是早上，這裡竟一個人也沒有。清晨的陽光從窗口灑進來，照在光亮的木地板上，靜得令人不敢呼吸。

安靜無人的詩歌房間

我走到一排書架前，發現這裡按著姓氏字母順序，排列著世界各國詩人的詩集。我隨意掃了一眼，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Bei Dao」。想不到在這裡遇見北島的詩。我把詩集拿出來，坐在灑滿陽光的座椅上，讀起來。

在這裡讀北島的詩有說不出的感受。尤其是剛剛在一樓看見一個「革命」專櫃，放著世界各國介紹革命鬥爭經驗的著作，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論持久戰》。

詩人和政治領袖有共通的理想主義，又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

英譯本《回答》。據說北島本人後來並不喜歡自己的這首詩，但我還是不能免俗地拍了這首。

北島是配坐詩人之椅的

凱魯亞克和金斯堡可能都不會想到，「垮掉的一代」1980年代傳入中國所形成的化學反應。土家野夫在《酷客李斯》一文中寫道：「那時由於多年的國門深鎖，中國還只有極少的人知道美國的這一文學奇觀，於是李斯幾乎是首譯了金斯堡的《嚎叫》與《祈禱》；並在人頭攢動的校園舞台，以不速之客的姿態跳上去朗誦。他直接繼承了金氏的滿嘴粗話和反叛行徑，且迅疾傳播著這些東邪西毒…..我每每想起《嚎叫》的首句詩――－我看見這一代最傑出的頭腦正毀於瘋狂――我就馬上會聯想到李斯。」

如今的反叛和瘋狂漸漸被招安，留下的是凱魯亞克那些可以用來沖雞湯的文字，比如「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到處在用。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最近的暢銷書名，但卻是凱魯亞克《達摩流浪者》中的句子。民謠歌手萬曉利寫了一首同名歌曲，可以一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