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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紅蜻蜓

遠去的紅蜻蜓

程 艷

我和姑姑拌了嘴。當她回身又往灶里添柴時,我便跑出了屋子,姑姑在後面喊……

雖然那時我剛滿九歲,可我心裡明白,什麼事我都懂。那天晚上我似睡非睡時,聽見姑姑和姑父商量著把一大袋白面裝進牆櫃里,說是秋天蓋房時吃,而我整天吃的玉米餅。早晨,看著那又黑又亮的牆櫃蓋,我想著在城裡爸爸烙的白麵餅,我就向姑姑請求吃一次白面烙餅,可她不同意。我靠在牆上撅嘴,她便說我不懂事。這句話傷了我的心,我跑了出去。我沿著村邊走,心裡很憋氣。四下的東西都變得沒意思。走著走著,我忽然產生了一個念頭:我要走得遠遠的,讓他們找不到我,為我著急。

我高興起來,邊走邊玩,心想為什麼過去總在一個地方玩,世界這麼大,走到哪裡不行呀……我走累了,坐在土崗邊的樹蔭下再也不願動了。四下靜靜的,只有知了的叫聲。我想回家了,可我不能回去。我躺在地上,地上很涼,我想為什麼許多事情我做不到?以前我總是怪大人不讓我做,而現在連我自己也失掉了勇氣。……玉米餅也很好吃,何況姑姑一定會再給我煮一個鹹鴨蛋。——我為什麼要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來呢?……下次放假我再也不來了。

樹上的樹葉不停地抖動,太陽光一閃一閃地刺著眼睛,我閉上眼。忽然聽到了熟悉的嗓音,我睜開眼,是表哥。我又閉上眼,心裡變得舒服踏實,高興起來。

表哥每天天還很黑就起床出去打草賣錢。夜裡,我覺得自己剛睡著表哥就走了。姑姑說表哥今天上鎮里辦事去了。

一股焦香的氣味又使我睜開眼睛,一張白麵餅和一個剝好的鴨蛋放在我眼前。我看了看錶哥,接過來就吃,原來白面只有薄薄的一層,裡面仍然是玉米面,只是玉米面里有不少蔥花,鹹鹹的很好吃。我笑了。

表哥脫下襯衫把它搭在肩上,露出紅紅的皮膚,我喜歡用手去觸摸他的皮膚。有表哥在,我什麼也不怕。

「快吃!」見我只是獃獃地看他,表哥便催我,「吃了,我帶你去捉蜻蜓」。

表哥中學畢業後一直在家幹活,他總管螞螂叫蜻蜓。他捉螞螂的本領很大,跟在他的身後,我手裡一會兒便夾滿了各種螞螂,有「老灰兒」、「老乾兒」、「老錢兒」,只是從未有過那種只落在葦葉尖上的紅色螞螂。

最後他總讓我把手裡的螞螂放掉,我不願意,他便把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脖子又熱又癢,我便不得不順從地把螞螂放掉。有時我會悄悄地把螞螂的尾巴折斷或者掐下一節翅膀再放飛,看到它們一直往天上鑽,我高興極了。表哥則嘆氣:「它們在天上能換上新的翅膀的。」

我不明白螞螂的家為什麼在天上:「我要紅螞螂!」

「那是蜻蜓,是蜻蜓王,捉不到的!」表哥說這話時總有一種神秘的口吻。我相信他的話,有時我離那紅螞螂很近,它紅得那麼深,翅膀裡面還有一層

深色的翳。它很狡猾,只要我一想靠近它,它便早早地飛開了。

我多想有一隻紅螞螂。

我和表哥來到水塘邊,塘邊長滿了灌木和青草。一棵柳樹又高又大,表哥總喜歡站在它的下面。

樹下坐著一個穿紅衣的人,表哥一叫,那人藏在頭髮里的臉便露了出來,我還從未見過那麼好看的模樣兒呢。

「叫銀姐。」表哥推了推我。

她笑了,她的笑真美。見她笑,我也笑了。

我們坐下來,我坐在她和表哥中間,表哥說她是他的同學。我想誰能和她天天在一起那一定是最幸福的人。我看著她,什麼都忘了。她和表哥說話時總笑著,我心裡想她的笑是給我的。一會兒,她忽然摸了摸我的臉,我忽然感覺自己的臉發熱,以前可從未這樣過。

「這孩子真機靈。城裡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她對錶哥說。

表哥含糊地應著,他臉上表情怪怪的。

她為什麼說我是孩子呢?我忽然生氣地向前邊挪了挪,背對著他們。我想她會知道我是在生她的氣。

水塘里,蘆葦在綠絨般的水面搖曳,我想此時人跳進水裡也不會往下沉的。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表哥的聲音有些發急。我沒有回頭,水面上有小魚在啄水紋。

「可你總該試試呀,有什麼事會做不到呢?」銀姐柔聲地說。

「他們是我的父母,我怎會扔下他們,這不可能。」表哥的聲音有些嘶啞。

銀姐還是柔聲地說:「你是出去工作呀,你也是大人了。」

「這怎麼可能,我去那麼遠,看不見他們,他們需要我,他們會想我,我不知道別人會說些什麼,我離開他們為了自己,我會怎麼樣,我們會幸福嗎?」表哥有些口吃了。

「可我們怎麼辦?我們要在一起吶!」銀姐的聲音太小了。

水塘上的一枝葦葉上落下一隻紅螞螂,我想要告訴表哥。我回頭,看見銀姐哭了,眼淚正從她的眼睛裡流出來,流在臉上。一本書皮上印著外國女人的書從銀姐的膝蓋上滑到草地上。我看錶哥,他也低著頭,兩隻手絞在一起。我想是表哥氣了銀姐,我真恨他。我想安慰銀姐,可我不知道說什麼,我也想哭。

表哥拉住銀姐的手小聲地向她說著什麼,我為表哥害羞。我轉回頭,葦葉上的紅螞螂不見了……

是什麼樣的事會使銀姐哭呢?我不知道。

我不和表哥說話了,我眼前總能看見銀姐那紅紅的衣裳。

我常來水塘邊,銀姐的家就住在水塘那邊的村子裡。我向那邊看,高大的樹木完全把村子掩蓋了,樹下露出幾處灰黃色的牆。我不知銀姐在那邊怎麼生活。

我知道銀姐不會來這裡了,因為表哥到鎮里的工廠上班去了,已經幾天沒回來。我心裡已經原諒了表哥。上班去的那天他答應下次回來帶我去捉紅螞螂。

他走的那天,家裡誰都不愛說話。姑姑烙了很多白麵餅,還有燉肉,香氣瀰漫了整個屋子,可誰都不吃。後來姑姑用餅夾了肉讓我到外面去吃,我看見她眼裡含著眼淚。姑父一直坐在外屋抽煙,誰都不理。

表哥走後我就常常聽姑姑和姑父商量表哥的婚事,我知道就是給表哥找一個女人來過日子。每當他們坐在炕頭輕聲議論時,我便趴在牆柜上假裝看書偷聽他們說話,可他們並不說要娶怎麼的女人。我聽得不耐煩了,就扔下書跑到水塘邊。

水塘的水漲了。我想起銀姐,她答應過帶我去她家。我看著水塘里的水,水混了,水面上看不到魚的身子。我用表哥的網捉螞螂,網掉到水裡不見了。我只好坐在水邊看著螞螂飛。

表哥為啥不娶銀姐?那樣我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我被自己的想法陶醉了。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姑姑。她睜大眼睛看看姑父,又看看我。姑父瞪著眼,手好像要找什麼東西……

「胡說!」他把煙袋摔到地上,「是誰要你說的?」

我嚇得搖了搖頭跑了。後來姑姑偷偷提醒我不許再在姑父面前提起銀姐。

我睜大眼睛,弄不明白。我開始害怕起姑父來,覺得他那雙手總在到處摸索。

屋樑上一隻沒長滿羽毛的小燕子摔下來,喳喳地叫。我拾起來跑到院子里。姑父正滿頭大汗地給幾行發蔫的煙葉上肥。我請他把小燕子放回屋頂的燕窩裡。他開始不理我,後來一把抓過小燕子,嘴裡嘮叨了一句一下摔到了地上,並用腳踩進土裡,我驚呆了。

夜裡,我夢見一隻紅蜻蜓被一隻滿是青筋的手撕下翅膀,死了。我哭醒了。

表哥回來了。第二天很早他便叫醒我,帶我去很遠的地里種菜。午後我們一起來到水塘邊捉螞螂。在水邊,表哥愣愣地出神。那次和銀姐呆過的地方已經被水淹了。表哥嘆著氣坐到地上,他沒有一點點捉螞螂的意思,何況也沒有網。水草的葉子在水面蠕動。

我很不高興,也坐到地上。螞蟻們從洞里把食物搬出洞口晾曬,我便用一塊石頭壓住洞口。表哥伸手把石頭拿開,我又放上。他嘆了口氣。

「我們不捉螞螂了!」

「不捉就不捉唄。」

表哥一定很苦悶,彷彿再也不會高興了。我很無聊:「為何我們不去找銀姐?」

表哥吃驚地看著我,彷彿我說了什麼了不起的話。過了一會兒他才搖搖頭,使勁兒地咬著嘴唇。

「她該看我們來了。」我說。

「她要走了,要到很遠的地方去。」

我望著表哥,不明白他的意思。

「本來我們要一起去,她要我去,可……」表哥忽然低下頭,像我做錯了事的模樣。

銀姐為什麼要和表哥分開呢?

表哥摸了摸我的頭,搖了搖頭:「人要是像蜻蜓一樣自由自在多好。」

他露出了一點點笑容。

「我不敢再見她」,表哥聲音很小,「我們從小學就在一起,她曾說長大了一定嫁給我,讓我娶她。」

「那你幹嘛不娶她,姑姑不是正要你結婚嗎?」

「爸爸不願意。」

我看錶哥要哭了,我還沒看見他哭過。我覺得銀姐那樣的人是不會有人不喜歡的,可姑父……

表哥攥住了我的手,很痛:「那時她們家剛從城市來村裡,他爸爸帶她到學校,學校沒讓她入學,當時我們正在操場上,她看著我們,我們看著她,我記得她穿著一雙皮鞋。後來我常常故意從她家門口路過。一次她喊住我讓我跟她玩,我們從此就經常在一起。現在她要回去了,回到來時的城市。」

我聽不明白表哥的敘述,這一切和不能娶銀姐有什麼關係呢?我只覺得眼前的水塘像幻影,很模糊。

「如果因為表哥,姑姑姑父氣壞了,表哥還是好人嗎?」表哥盯著我問。

「不,如果你氣壞了姑姑,我不幹,我爸爸更不幹,他會揍你。」

表哥好像真的哭了。

「姑姑多好,幹嘛氣她?」我沖著表哥自言自語道。

表哥搖搖頭,臉色很難看。我可憐他,我摸他的手,他的手很涼。

第二天很早我還沒醒,表哥便回鎮里上班去了。

我一個人來到水塘邊,一切都是那麼無聊。我不明白姑父怎麼會不喜歡銀姐,為什麼他會反對錶哥和銀姐結婚?為什麼一個人的事情會跟那麼多人有關?

我看著水面,人活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我感覺自己的腦子變成了塘水,在風中搖蕩。這一切是怎麼一回事呢?

一根發紅的水草被我當做了紅螞螂,我又氣又難受。身後傳來笑聲,我回頭——是銀姐。

我很愛銀姐。她家的一切我都喜歡。院子里有棵又高又大的棗樹,銀姐告訴我她像我這麼大時爬上樹從上面飛下來——她邊說邊伸開她的胳膊——結果摔壞了腳,在床上躺了很長時間。

「我相信我會飛,受傷後我就想為什麼我不會飛呢?」銀姐笑著說。

我看著銀姐,也笑了起來。

我和她一起坐在院門外,從這裡可以看見遠處的水塘,我覺得銀姐的衣裳更紅了。銀姐的腳上穿著新皮鞋。她的頭髮像黑綢,遮住了粉紅色的臉。我看她。

銀姐笑了:「你像你表哥,上學時他總盯著我瞧,不管什麼時候,跟他說他就笑,就是不改,我就不理他……

「你到表哥家做媳婦好嗎?」我小聲說。

銀姐握住我的手,我見她那大大的眼睛裡充滿了眼淚:「過去他天天來我家,我們一起坐著說話,我讀書,他聽……」銀姐眨了眨眼睛慢慢地說:「以前我想要做的事我相信都能做到,媽媽說結婚的事要講緣分,可我不相信。我要嫁給他還有錯嗎?我喜歡他,可現在……」銀姐用胳膊摟住了我。

「將來我長大了一定娶你。」我突然說。

我感覺銀姐哭了,我忽然恨起這個世界來。我望著遠方,我想將來如果我有了權力,一定要讓每一個人都幸福。

銀姐的屋裡有很多書,在一本書里,我發現了一隻乾死的完完整整的紅螞螂。

我看著銀姐。

「是你表哥給的。」銀姐說。

我忽然感到銀姐和表哥之間有著另外一個世界,我不知道的一個世界。

我病了,躺在炕上。昏睡中我感到自己跌進水塘,渾濁的塘水把我和世界隔開,我彷彿覺得自己的身子已經不存在了,卻有一件東西不停地拽我,折磨我……

家裡人都在為我忙,姑姑成天守著我,連姑父也為我買了我最愛吃的江米條,他還第一次向我笑,可我覺得他的笑是那麼遙遠。

表哥從鎮上回來看我,他笑得勉強。他不提起銀姐。

我感覺躺著是很幸福的。

銀姐來看我了。屋裡只有我和銀姐,她挨著我坐著為我講外國童話故事,我一直望著她,彷彿她就是童話里的仙女。我真想永遠這樣下去。

「你不會忘記我吧?」她最後拉住我的手柔聲地問。

我卻感覺到再也見不到銀姐了。

「別忘了你的諾言。」銀姐說。

她笑了。我哭了。

那年春節前我們全家去姑姑家參加表哥的婚禮。我想表哥,也想銀姐。

姑姑家太熱鬧了,姑父臉上堆著笑,姑姑臉上堆著笑,表哥的臉上也堆著笑。

我拉了拉表哥,小聲問:「是和銀姐結婚嗎?」

表哥推開我的手笑著去迎接客人。

我十分懊惱,一個人來到水塘邊。水塘變了,灰色冰面上一些枯黃的草葉在晃動,樹木沒有了樹葉。遠處銀姐家的房子十分清晰,可我知道那兒沒有銀姐……

表哥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我身後,見我看他,他又笑了笑:「別看了,沒有蜻蜓可捉了,新娘要來了,回去吧。」

我不理他,一個人跑了回去。我想銀姐。

「新媳婦來了。」人們在喊,人們在笑。

我看見姑姑哭了,只有我看見了她的哭;她很快擦乾眼淚笑著去迎接新娘。

不是銀姐。

她走到我的面前時我不想看她,忽然,她那又軟又胖的手拉住了我,往我嘴裡塞進一塊糖,周圍的人笑了。我抬起頭,她那圓圓的臉上有兩個好看的酒窩,她那又紅又亮的棉襖彷彿充盈著笑意。我看她笑,我也笑了。

我在人群里走,聽到人們都在誇新表嫂,我看見表哥跟在她的身後總要和她說話,可她總不理他,只是笑盈盈的。

我高興起來。

當新表嫂摟住我的脖子站在爸媽跟前誇我聰明時,我覺得我已經愛上她了。

夜晚,人們都散了,我仍然很高興。我坐在新房裡看著新表嫂梳頭。表哥進來又出去,出去又進來,我沒有理他。表嫂頭上的一朵花墜到地上,我急忙跳下炕撿起來遞給她。她轉過來時眼睛亮亮的,接過花插在頭髮里。

「好看嗎?」她問我。

我使勁點點頭。

她忽然彎下腰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她好香呀。我紅了臉跑到院子里。

姑姑正在院子里拾掇東西,我站到她身邊,仰頭看著天上的星星。

「結婚很幸福嗎?」我問姑姑。

姑姑回身看著我,摸摸我的頭:「等你長大了,你自己會知道的。」

我盼自己長大。

表哥的新房房門已經關上。明亮的燈光透過窗帘照到院子里,我聽到了裡面的笑聲。忽然我被窗上的大紅喜字迷住了,媽媽告訴過我,那是在最幸福的時候才能貼上的。我明白了,結婚是最幸福的。

驀地,我覺得那窗上紅紅的喜字就是一隻又大又美的紅蜻蜓,是表哥給銀姐的紅蜻蜓。

銀姐呢?她生活的地方有紅蜻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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