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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路遠金文聲

金文聲

金文聲先生走了,作為粉絲,沒什麼悲戚,一個望九的人,又重病卧床近十年。

提金文聲沒什麼人知道。金爺去後,微博上發帖悼念的大多是曲藝愛好者,再就是曲藝演員。不多幾個大眾媒體刊發的逝世消息,無不加上一句郭德綱、于謙發帖悼念恩師。在大眾媒體眼中,與其說是關注金文聲,毋寧說是關注郭德綱。

我知道金文聲在2005年的德雲社,與某票友同桌,聽他說天津還有一位在小劇場說評書的藝人。於是下一個周末,我便隨這位票友登上去天津的火車。

燕樂昇平是個小園子,在南市小街里,離老美華鞋店不遠,園子有兩塊場地,一個是坐百十人的戲曲小劇場,一個是金爺說書的小屋。小屋和劇場通著,京劇或評戲演員一個高腔,小屋裡聽得真真的。有時唱戲的演員穿屋而過,我曾經見過脫了行頭、頂著一張黑臉的包公,端著臉盆穿過小屋,去廁所洗臉。饒是這麼亂,金爺還是該怎麼說怎麼說。小屋能坐三十來人,中間擺個爐子,冬天爐子上做一大盆醋水。一圈磨禿嚕邊的老沙發和破椅子,沙發前放著上世紀90年代初流行的黑漆茶几,上面擺著不多的青蘿蔔、糖塊、瓜子、花生和茶水。花三塊錢書錢,茶水任喝,東西隨便吃,蘿蔔得手快,就幾塊,轉眼沒。

聽書多是七十往上的大爺,還有些曲校學評書相聲的小孩和天津本地愛好者,偶爾也有我們這樣從北京專門摸過來的。大爺們聽書之外,也閑扯,社會新聞、某某抓起來之類,發著樸素的評論和粗口,偶爾說急了也動手。我趕上過飛茶碗的時候。即便打起來,金爺也不急,「你們看我急嗎,不著急」。有位北京來的大爺,似乎姓張,每天坐長途過來聽書。金爺醒木一響,大爺按了電門一樣立即入睡,偶爾還發出呼嚕聲。到該中場休息,醒木再一響,立刻醒,開始聊天。下半場的醒木響了接著睡,散書拿起腿坐車回北京,天天如此。金爺的醒木就是大爺身上的電門,控制睡去或醒來。據別的大爺說,這位爺家裡開著三個飯館,所以供得起每天這一趟。

我們這些偶爾來的人,除了3塊書錢,總要給金爺上十個八個花籃,每個花籃十塊。不論上幾個花籃,台上永遠只擺兩個,上面掛著小木牌,用白油漆寫著「兩個」、「五個」、「十個」。上籃的人還要喊一嗓子,北京聽眾上幾個花籃。金爺也總會客氣兩句。

不高的台上,擺著場面桌,後面是紅色幕布。金爺坐在椅子上,未曾開書,先咳嗽兩聲,再緊緊腰上的板兒帶。按金爺說,說書是丹田使力,說多了嗓子不疼,小肚子疼,所以腰上要有勁。除了春節幾天,金爺全年風雨無阻,在這個小天地談古論今。

金爺的藝術,我不是專家無從置評,從一個觀眾的角度說,金爺的書抓人、有趣、耐聽。從風格上說,他的表演比較粗糲。這裡所說粗糲,並不是人物或情節刻畫得粗糙,而是不像所謂的評書幾大家,經過多少次電台錄音,作品符合二十幾分鐘一段要求,主線清晰,情節緊湊,語言規範,枝蔓少。金爺的書,更傳統,更書館,更接近評書原始樣態。

金爺說書好罵人,尤好罵同行,特別是說相聲的,而且罵得極過癮、極精彩。這點讓我覺得他有些像天橋八大怪大兵黃。大兵黃靠罵人在天橋創出一番事業,罵得人愛聽,罵得人信服,但能罵的罵,不能罵的一句不罵。金爺如是,出圈兒的一句沒有,透著一份江湖人的狡黠。金爺書里不時有點葷口,但大多屬於樂而不淫的範疇。撂地趕會演出的時代,沒有這點罵街、葷口的玩意兒,恐怕是不太容易圓粘子的。

金爺的書閑篇也不少,說著就從故事裡跳出來,講些社會知識、人生見聞、江湖軼事。我有次聽金爺《青紅幫演義》,開書主人公坐在茶樓上要掏槍,兩個多小時散了書,這把槍還沒掏出來。但這兩個來小時絕不讓你覺得煩躁,以為他不給書聽,而是覺得他說得有理,長見識,恨不得讓他再多說點閑話。這種本事,也不是任誰隨便說什麼閑白,觀眾就買賬。金爺不在燕樂說書之後,換了某評書名家之子,我聽過一回,依然是說《青紅幫》,閑白不斷,此公自以為講論精彩,實則情節邏輯錯謬、見解陳腐,幾乎無可聽之處。

金爺這種本事,當和他豐富甚至可以說曲折的人生經歷大有關係。金爺濟南人,有網文說他父親金木庵行伍出身,曾是軍閥階級,後又從商,買賣做得很大。據金爺自己說家裡是青幫,對江湖規矩頗熟悉。金爺應該很早涉足江湖,各處作藝。他說書中提到,年輕時跑過馬戲,說過很長時間的山東快書,從西河大鼓藝人學評書,到天津入曲藝團又從王鳳山學王派快板。相聲大師張壽臣晚年住院,金爺被曲藝團安排負責照顧,壽老晚上不睡覺拉著金爺說活,又得了壽老不少東西。「反右」時因為某種原因,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間,他為逃避揪斗,流浪多省說書為生。據其說,到村裡說書,要先給村長他爸說,如果說美了,就能在這兒掙錢,村長都不敢管。「文革」後期,金爺流落上海曾住在大學宿舍,給學生說書。學生不聽傳統書,要聽外國小說,金爺就找本《基督山伯爵》邊看邊說,竟成其代表作。平反後回到天津在廣播電台工作,據說官至處長云云。

因為這份經歷加之用功,金爺能藝甚多。如他說《鬧揚州》一段,淮河流域鼓書中有此故事,北方評書演員少有涉獵;天津本地評書演員擅長的《青紅幫演義》《白宗巍墜樓》也能說;像《隋唐》這路各地都說的書,他也拿得起來。他又能自編書目,如前說《基督山伯爵》,還有從老電影改編的《白玉雪》等等。

金爺對傳統是愛惜的,希望能將原汁原味的老玩意兒傳下去。他參與組織上世紀90年代後期天津那次著名的傳統相聲錄像工作,積極籠絡全國各地相聲老藝人到天津錄像,留下了一批寶貴的傳統相聲影像資料,自己也留下了唯一幾段山東快書影像。之後,還整理一批王派快板文本,彙編成冊。卧病期間,又口述其掌握的傳統山東快書作品,成《魯韻金聲》一部,保留下部分原始狀態的快書文本。

金爺對傳統的愛,在我看和他對江湖生存方式的信奉是一體兩面。我有限的見聞里,如果說有幸見到過一位江湖人,那一定是金爺。雖然是拿著退休金的國家幹部,但他骨子裡是一位江湖人,這不同於許多自覺跟上時代步伐的老藝人,雖然相對於許多老藝人,他要年輕得多。比如,他極反感藝術家這個稱呼,他一直強調自己是藝人,以作藝為生的人,和耍手藝的甚至乞丐都沒有區別。解放後,年底封箱,他仍然保留給「五大門」上香的習慣,據他講真能看到蛇出來享受香火。這種話和事,在他不是說說而已,是深信的。每年年三十金爺必去普陀山,在山上吃飯絕不在店裡坐,一定蹲在門口吃,他一直保留著跑江湖的生活方式。這種感受,很難用語言表述,但只要你聽過些金爺的作品,也一定會有這種感覺。

2008年,金爺應邀到北京德雲書館說書,正要大展其才開長篇大書,一個雨夜突然中風致於卧床。幾年後,南市改造,燕樂不復存在。金爺命硬,扛了小十年。我有時想,如果沒有中風,金爺能留下更多作品。但相較留作品,更該有人為金爺做一部傳,不僅為他的傳奇人生,更是為一個江湖時代最後的標本,也是為曾經的江湖留下一份書證。不知在金爺最後歲月,有沒有等到這樣一個人。

江湖路遠,金爺走好,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文|那主兒

文藝能超脫

評論是態度

北青藝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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