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大海一樣深沉

如同往年一樣，上海進入了陰雨綿綿的梅雨季。

父親昨天下午隨項目考察組到了上海。其實半年前他大部分項目已看過，此次來與不來兩可，但因為可以順便見見我，所以他毫不介意5小時的車程。本計劃他入住酒店後就來家裡坐坐，結果應酬得晚，到酒店已經晚上9點了，於是當日見面的計劃作罷。

今早我6點就起了床，6點半給父親電話，得知他們今天9點才出發繼續行程，我當機立斷去他下榻的酒店找他。

見到父親，我們都很開心，我提議去附近的街道走走。

挽著父親的胳膊，我倆走在浦西狹窄的街道上。這是浦西的傳統城區，有些人行道還鋪著老式的紅磚。空氣濕漉漉的，路上還有些許積水。走著走著，我不小心踩到一塊鋪得不穩的磚頭，濺到了雨水，噴到小腿上好幾個泥點。

父親立刻從衣兜里掏出紙巾，蹲下來給我擦腿上的泥。父親做得那麼自然，細心地擦著，什麼也沒說。我表面上雲淡風輕，也沒有說謝謝，只是再走的時候，把父親的胳膊挽得更緊了。

總共一個小時的見面時間，走不了太遠，好在我發現附近有一個街心公園還算小有規模，於是提議去那裡轉轉。

父親說他身上的襯衫是母親給他買到的划算貨，原價2000多，桑蠶絲材質，他們只花了400多。我本想說其實夏天穿亞麻的更涼爽；又摸了摸布料，想著400多的價格如果不是什麼真正意義上的品牌，即便買真絲的也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不過忍住了。

我問父親要不要給他買Clarks Original出的輕便款皮鞋，父親說不需要，還反覆稱讚了3年前我帶他去買的New Balance的運動鞋，說雖然後來又買了幾雙同樣品牌，只有當時我帶他去買的那款最輕便透氣。

我們就這樣話著家常，他沒有問我的工作，我也沒有問他的項目，一個小時很快就要過去了。

路過星巴克，我給父親買了一杯半糖的焦糖瑪奇朵，父親很喜歡這個味道，說回頭他要我母親也買來嘗嘗。

臨別前，我問候了奶奶的近況，父親說他把我給他買的艾灸用的艾條轉贈一盒給奶奶，說是我買給她的。我聽了又高興又羞愧。

回辦公室的路上，我回想著見面的細節，揮之不去的是父親笑起來眼角彎彎的魚尾紋，顯得那麼隨和慈祥，也許真的是「六十而耳順」了吧。

其實我還有很多話沒有來得及對父親講，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又想起了那句國外的諺語， 「父母的愛比牛毛還要多，兒女的愛沒有牛毛那麼長」，心裡有點難過。

掐指算算，跟父母一年見面的次數只在個位數，真正見面的時候，往往又沒有安排出特別的時間來做什麼深度交流。母親因為性格外向，有什麼心事願意跟我在電話里討論；而父親，則在電話里都是報喜不報憂，三言兩語就掛了電話。

唯一一次，我能為父親真正做點什麼，讓他內心有所寬慰，可能還在5年前。當時父親退居二線，日程安排一下子輕鬆下來，忙碌習慣的他心情有些低落。我回家後，母親悄悄告訴我父親的狀態不是特別好，建議我可以跟他聊聊天。我現在已經忘記我跟父親說了什麼，但是母親說我跟父親聊天之後，父親想通了很多，逐漸又開朗起來；母親高興地說，還是我理解父親，能開解他。

可是我一直覺得，我可能永遠無法理解，作為一個父親，特別是像我父親這樣的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愛是怎樣的。我所知道的是：

我出生時，只有5斤2兩、身量又長，據說全身皮膚皺得像個小老頭，父親抱著我，對我的奶奶說：「媽，娃好醜哦」；

我嬰兒時，父親抱著我在農村，指著黃牛、拖拉機，像跟大人一樣跟我說話，大夏天怕我直曬到太陽，用身體小心地遮擋著陽光；

我幼兒時，天不怕地不怕，玩水玩火，經常氣得父親暴怒而免不了暴打我，打的時候毫不留情，打完以後自己默默後悔流淚；

我小學時，父親為了能讓我轉學成功，拋下他清高的書生氣，給小學校長家扛煤氣幹家務；

我初中時，父親給我買書蟲系列的初級英文讀物，開啟了我對英語的極大興趣，直到今天我還獲益良多；

我高中時，父親給我買劉墉寫的處世哲學類的書，希望我潛移默化地能夠了解社會的規則；

我大學時，父親每次電話里都諄諄教導，建議我均衡發展，要與同學相處好關係，但他最關心的還是我的生活 - 我在香港做交換生時，他正好去台灣出差順道經過香港，於是把台灣的特產包括接待方給的禮物都精心包好悉數帶給我；

我工作後，父親不關心我的收入我的職務，只關心我工作是否盡職盡責、是否做的是自己感興趣的內容，是否開心；

我戀愛時，父親出乎意料地開明，反覆強調只要人品端正，我自己喜歡的，他就喜歡，不深究對方的出身地位；

我結婚時，父親在婚禮上拉著我的手把我交給他的女婿時，本能地反反覆復地拍著對方的手，好像在說「拜託了啊拜託了啊」......

我還知道的是：

父親年輕時，想下海跟朋友去東北經商，母親不太樂意但父親堅持，是我抱著父親的腿大哭，父親才作罷；

父親壯年時，省內新設了地級市，好多幹部藉機會調動升遷了，但新工作地點較遠，可能一周才能回家一趟，父親考慮再三，決定以家庭為重，放棄了；

父親退休後，因為人品正直人緣很好，老朋友創業請他做參謀，他希望諮詢我的意見，我大而化之地說了幾句，轉了幾篇文章就不管了，父親笑呵呵地自己給自己參謀、充實地生活；

父親有次不小心摔跤，同時我在上海不巧得了腰間盤突出，父親讓母親瞞著我，讓母親來滬照顧，他一個人在家養傷......

前幾年有段時間，我工作不太順利，悶悶不樂。父母來上海看望我。父親看出我心情不好，跟我閑聊時，用很隨意的口吻說了這麼一件事：他很多年前的一個部下，幾乎每年都來看望他，其實雙方工作上已經完全沒有什麼交集，但是對方顧念當年工作的情誼，還提到了一個父親轉述的小故事，說對他啟發很大，每次低落的時候都會拿出來想一想。故事講的是一個老瞎子和一個小瞎子的故事。父親這樣說道：

「從前有一個老瞎子，他出生時就看不見了。有人告訴他，學拉二胡可以治失明，但必須要等把二胡的弦拉斷1000根，才可以恢復視力。老瞎子非常努力地拉二胡，可是臨死前，已經拉斷了1000根，也沒有恢復視力。

他的兒子也出生就是個瞎子。在他臨終前，老瞎子鄭重地告訴小瞎子，拉二胡可以治失明，但必須拉斷1200根弦，才可以看見，他自己記成了1000根，所以功虧一簣。於是小瞎子振作起來，努力地拉著弦，積極地過自己的人生。」

當時的我，聽了這個故事表示不置可否，甚至暗暗覺得好笑，對父親的良苦用心完全置若罔聞。父親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繼續默默地為我做事，寄他自己種的菜（他托朋友在老家的附近找到了一小塊菜園）、分享他看到的好的文章、寄他看到的好書。

今年春節，我跟父親一起去書店閑逛，看到書架上放著史鐵生的《我與天壇》，早就聽聞史鐵生的文字好，卻除了課文沒看過他其他作品，於是我買回來讀。沒想到，被他的人格和文筆深深地吸引了。

於是我又找了史鐵生其他的一些作品，偶然中發現，他寫過一篇短文，叫《命若琴弦》，講的是一個老瞎子和他的徒弟小瞎子的故事，不是學二胡，而是拉三弦琴。文章結構與父親說的故事類似，但中間包含了對少男少女情愫的一些描述。我不知道父親是真的忘記了故事原來的出處，還是為了突出他想告訴我的主題，所以講了另外一個版本；我沒有再追問，所以現在也不知道。

但是，有一件事，我越來越知道：如果人世間，有一種愛，可以用大海來比擬；我早就完完全全地擁有了，並一直充充沛沛地享受著。我這一生，無論可以鮮衣怒馬享盡繁華，還是只能孤獨的拉著琴弦，都將始終是一個心中有光明的人，因為我終於懂得了，什麼是大海一般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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