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上上籤

那年的上上籤

黃 凌

心 魔

每個人心裡都住著無數個心魔，當人生軌跡逐漸逼仄，它們就會誘惑著你走進一條條死胡同。那年十八歲的我，就是這樣在底線上掙扎，一個聲音說，結束吧，對大家都是解脫，另一個聲音卻說，闖過去，能活的更好。

我每天往返在醫院、學校和家之間，高考對於我來說，不是衝刺而是選擇，時刻都在猶豫著是否還要讀下去。

幾個月前，父親在工作時出了事故，離開了我們，母親原本羸弱的身體，經過這樣的打擊之後突然失去了重心，腎病嚴重時，每日就如菜心一樣蜷縮在床上。我為了照顧家庭，無法兼顧到學習，常常是在凌晨三點給母親餵了葯之後，就會睡到遲到，我的成績變得很不好。

月考我從前幾名滑落到最後幾名，班主任李珂找到了我。我沒有同他說明家裡的情況，認為這樣做會很丟臉，特別是面對著他，從兩年前李珂第一次站在我面前開始，我就有了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我想其實就叫做喜歡。

李珂身上有文人特有的氣質，不是曉風殘月的楊柳岸，不是金戈鐵馬的塞北雪，而是風輕雲淡的碧雲天，他是乾淨的，像是剛洗過的白襯衫，帶著太陽的味道，原本是要留在高校任教的他，卻回到了故鄉，隱約知道，他似乎身體不是很好。因為不是重點班，所以才會安排一個年輕的男老師來當班主任吧，我是這樣想的，我站在下面，用仰望的姿勢看他已經兩年了，這期間，我發現自己身邊又多了一隻心魔，是關於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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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珂的突然關切，讓我害怕起來，我一直都是離得遠遠的，有時我都在想，我在李珂的生命里毫無痕迹，如果就這樣畢業，日子久了，到最後是否自己都會以為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但當一切都不在常態時，意外來的卻讓我心慌。

像是要保護自己的心魔不被發現，一向溫和沉默的我突然變得歇斯底里，衝出了校園。心魔不失時機的就又出現了，乾脆永遠離開好了，再也不要考試了！這樣一想，全身突然釋然，原來放棄是這樣讓人舒服的一件事情，猛然發現，原本自己認為不重視的高考，其實在心裡是如此的沉重，重到是拼盡了全力在承擔，所以我才會如此沉默。

我出離了學校，卻沒有馬上回家，當我逐漸清醒過來時，想起家裡還有需要照顧的母親，我又像只旋緊了螺絲的時鐘，按照軌跡走動起來。

一進門，看到了李珂，我變得不知所措，從來沒有預想過有一天會在我家裡看到他，他在廚房做飯，我在燈火中突然有種涌動，這是對溫暖的嚮往，這麼長時間了，家裡都是冷冷的，我是母親唯一的依靠，而我卻無法依靠任何人，李珂對我的關愛，被我武斷的拿來當成了依靠。

我背著母親，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不願再讀下去了，李珂試圖說服我：「放棄很簡單，但要用很長的時間來接受它帶來的不舍和後悔。」我咬著牙回應說：「也許我會後悔，但這一切不都是老天安排的嗎？是它安排了一切！」李珂沉默了一會：「既然你相信命運，不相信自己，那我們就到廟裡去問問老天，看他是怎麼安排你的人生的！」

寺 院

我所在的城市一角，有一處很大的廟宇，據說從光緒年起就一直香火旺盛，浩氣潮音，彌羅天地，福澤一方水土。小時候，父母就常帶我到這裡數菩薩，母親說數到面目猙獰的菩薩也別怕，越是長相可怕的菩薩，越是能保佑平安，我想那是因為菩薩都是慈悲的吧。

我和李珂相約一同去寺院，早上就下著小雨，像極了我的心情，車上我們沒有多少話，我回憶著兒時父親帶著我來寺院，那時他還那麼年輕，但現在……車窗上泛著水霧，我的眼睛一片潮濕，外面一幀一幀掠過的風景，一下子就變成了雲山煙樹，我的心跟著風景，一程又一程，越過了千山萬水，覺得好累，靠在椅背上就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自己靠在了李珂的肩膀上，我朦朧中發現李珂蒼白的臉上有精靈一般柔和的光亮，一定是睡糊塗了。

雖然下著雨，但這似乎一點都不耽誤寺院的香火，等我們到時，寺院里早就擠滿了人，他們都是來趕燒頭柱香的。善男信女們，用右手把香高高舉過頭頂，祈求菩薩能保佑，旅遊的人，則隨意走走看看，當成兒戲。

我跪在地上，搖著簽筒，裡面的竹籤「庫啦庫啦」的響，搖了老半天也沒有出來一支，心急如焚，再使勁一搖，卻撒出來一地，我慌張的把地上那些預示人生的竹籤攏在一起，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排它們的去處，是重新放回簽筒，還是需要放在佛像前和它們說聲「對不起」，我四下里尋找李珂，可他卻不知道去了哪裡，正在我無助的時候，旁邊一個和尚不緊不慢地說：「施主別著急，我佛慈悲，你默默想著你的生辰八字和所求，慢慢再搖一次。」說完把竹籤重新放入了簽筒內，我的心突然安靜了下來，虔誠的閉上眼睛，終於搖到了屬於我的那支，忐忑的撿起來，李珂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按住我的手說：「不要看，看了就不靈了，找解簽的和尚幫你看吧。」於是拿著它去解簽，一個長著長鬍子的老和尚告訴我說：「這只是上上籤，『壽算天曹遭註定，何須憂慮自安然；忠厚傳家人共仰，子孫頭達異增思』，求的是疾病，病人一定會好起來，只要努力，家人的學業也會有成。」

我開心極了，李珂似乎也舒了一口氣，感激的朝和尚笑笑。出了寺院，天空放晴，一改陰霾，「看來我家是要轉運啰！」我拉著李珂的手跳了起來，他一下子臉紅了起來，我突然意識到是自己孟浪了，趕緊鬆開，李珂為了緩解尷尬的氣氛說：「上天是公正的，你抽中了上上籤，現在沒有什麼顧慮了，應該可以好好的備考哦，你不用擔心你母親，我認識個好醫生，會幫她好好看病，未來會好起來的。」「嗯，未來會好起來的，我們都會！」我把這句話刻在心裡，當成是和李珂之間的約定，我感激那支上上籤，感激李珂！

上上籤

我積極的備考，在單調的英語單詞和複雜的周年記事里掙扎，但我把所有的困難都當成是上天給我考驗，想著這都是值得的，因為它已經給了我啟事，只要我努力，一切都可以實現！

李珂隔三差五就會給我們家買一堆東西，他說要給我找個保姆，但我拒絕了，我不是沒有力氣承擔一切，只是一想到只有我一個人，就沒有勇氣承擔，但現在我有了佛祖和李珂，什麼都不怕了，我相信未來會很好，堅信。

我母親也挺喜歡李珂，每當我們三個人一起坐在小飯桌前吃飯的時候，她就特別開心，我喜歡看母親笑，我想再等等我，等我考上了大學，我就會努力讓這樣的情景一直延續，直到永遠。

終於，等到了高考，它對於我來說更是不尋常，我要用它來給母親欣慰，為自己證明，讓李珂放心。

艱難的等待過去了，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很意外，大學離我家太遠了，我無法照顧到母親，我選擇的本地大學卻沒有錄取我，雖然這間大學更好，大師更多，而且是全額獎學金。

我沮喪的告訴李珂，他卻很高興，原來我考中的正是他當年的大學，他讓我放心，承諾會幫我照顧母親。突然我有種感覺，一切都好像是被他安排的一樣，明明我就沒有填寫這樣的志願，怎麼會被錄取呢？在我一再的追問下，李珂承認是他修改了我的志願，因為他認為在那所大學能學到更多，讓我意外的是，母親也勸我去，終於我踏上了東去的火車。

大學生活過的很簡單，在別人都忙著談戀愛的時候，我卻要忙著掙錢，李珂幫助我母親找到了腎源，但我不能都依靠他。母親經常來信說李珂人真好，這樣的人現在可不多了，我聽出了她的意思，但在我看來，自己和李珂已經有了約定，那就是「未來」，我們將會是對方的未來，不必說什麼，大家都會堅守。

兩三年過去了，唯一讓我擔心的是李珂的臉色越來越差。畢業後我成了李珂的同事，終於有資格成為他的未來了。

「我，我很喜歡你。」我期待著他的回應。「呵呵，你當然喜歡我，我是你的老師啊，又長的這麼帥。」李珂的話讓我很意外，他從沒這樣和我開過玩笑，這不像他了。我哭了，其實沒有什麼，但從他口中說出來比拒絕我還嚴重，他輕視了我的真誠，我真傻，以為大家都是懂的，其實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好久都不再聯繫他，而他也像有意在躲我，直到有天他被送進了醫院。蒼白的臉色終於還是有原因的，李珂患了白血病，從他到小城教書的那年就知道，明白他為何會拒絕我了。

我又去了寺廟，希望能像當年那樣搖到一支上上籤。但我怎麼搖都是下籤，下下籤，我不信，一次又一次，直到累哭在佛像旁。「施主，你還記得我嗎？」我抬頭一看，是當年給我解簽的那位老和尚。「富貴各有命，一定是當年那個男施主落難了。」我一聽覺得這太神奇了，老和尚怎麼知道？就追問起來。「當年我幫你解過一支簽，其實那支並不是上上籤，而是下下籤，但當時男施主硬是求我佛，即便是折壽也要幫忙解成上上籤，在佛祖面前不能輕下誓言啊！」

事情就這樣應驗了！既然佛祖這樣靈驗，我也跪在佛祖面前許下了誓言：生生世世陪在李珂身邊，為他祈福擋災！

出寺院的時候，天空又放晴了，我無比堅定的走向未來，有人說,未來就是不停到來的現在，而遠方，就是持續在退後的眼前，在相對坐標里，你前進，他就後退。我相信，現在他只是坐了趟慢車，就像我當年一樣，只要我等等他，總會在未來的某天和他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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