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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馬勇:大眾歷史寫作的意義與方法

馬勇

文┃馬勇

來源┃《中國國家歷史 · 肆》

東方出版社出

未經授權,嚴禁轉載

微信號:zggjls

在這裡我想集中講這樣幾個問題:第一,什麼是「大眾歷史」,大眾歷史與學者有什麼關聯,和社會有什麼關係?第二,大眾歷史的文學性及其限度。即,大眾史學因為讀者對象的特殊性,一定會有文學性的想像、描寫,但這種想像、描寫,一定有一個限制,那麼它的邊界究竟在哪兒?

大眾歷史是什麼

根據我們在前面的描寫,所謂大眾歷史,是相對於小眾歷史而言。而小眾歷史,就是專業研究,是學術圈子裡的學問,不需要別人懂或不懂,其要旨就是能否推動學術進步,能否解決歷史上一些懸而未決的問題。這樣的學問就是專家之學,可能只有一個讀者,即責任編輯。而很可能這個責任編輯也沒有讀懂,只是在履行編輯的技術責任。

比如錢鍾書先生《管錐篇》的責任編輯周振甫先生,其學問也非常不錯,寫過有關嚴復思想研究的學術專著,但在其編輯《管錐篇》時,據說並不是都懂,因為這部書涉及的語言太多,東西方典籍太多,除了錢先生自己,好像還沒有一個人讀過錢先生這部書中引證過的全部資料。

錢鍾書

小眾史學當然也有自己的評估標準,比如規範化、新資料、新思想,但更主要的,小眾史學的評價在於真誠的學術追求,要經得起良心和學術史的雙重考驗。作品完成後,起碼作者在良心上是安寧的,不能有學術規範問題,更不能有抄襲,要問心無愧,知道哪些是自己的獨創,哪些是在前人基礎上的推進。

不論大眾還是小眾,學術研究都必須經得起學術史的檢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你的作品一旦發表之後就成為人類文明的一部分,因而,任何寫作都要懷有一顆敬畏的心,敬畏文字,敬畏理論。作者可以欺負人們一時不讀書,一時沒有看破書中的問題,但要相信學術史不會永遠便宜投機取巧的人,更不會寬容偷雞摸狗的行為。中國學術史上許多抄襲大案,真正案發並被揭穿確實需要很多年,需要遇到對同一個問題有興趣的人,但是只要遇到,都會被揭穿。這樣的例子學術史上很多,我就不細舉了。簡而言之,我的看法是,不論大眾還是小眾,都必須經得起這樣兩個考驗:

一個是良心的考驗。

一個就是學術史的考驗。

舉一個我自己的例子。我在《漢代春秋學研究》中提出許多新看法,也有系統的論證。不過在書出版的時候,只有很少研究同類問題的研究者讀過,我也看到過一些引證、評論。我自信對於相關問題的研究,還是力所能及往前推進了,比如《左傳》作者的研究,在過去兩千年里,學術史上有很多討論,像猜謎一樣,從漢代劉向、劉歆父子一直到近代章太炎,當代楊伯峻,對《左傳》作者,都有不同的推論、論證。

從學術史的經驗看,一個學者創造性的勞動不可能很多,我的觀察,大約在五十歲之前,還可以去閱讀史料,從事創造性的工作。五十歲之後,去各地看資料的可能性越來越少,因而小眾寫作也就越來越難。我想講的意思是,一個人,真正在小眾歷史寫作上,也不要乞求太多,就是一輩子能對人類文明的推動能有那麼一點點,已在歷史上不得了,在學術史上不得了。

大眾歷史是中國歷史學的主流

從學術史的觀點看,大眾歷史實際上是中國歷史學的主流。在中國史學史上,嚴格意義上講,真正構成原創性,並帶有理論色彩的,大概就是劉知幾的《史通》,章學誠的《文史通義》以及章太炎的《訄書》,梁啟超的幾本書。這就是胡適講的,中國歷史上有這種主觀訴求要建構體系的作品很少,大眾歷史學始終為中國歷史學的主流。

從孔子開始,一根主線串下來,就是大眾歷史為主流。這和中國文明基本構成,和中國社會整體架構有關,因為我們講中國社會從古以來沒有宗教的傳統,所以到了近代,到了西方因素進入中國,一大批思想家諸如章太炎、譚嗣同、康有為,他們都敏銳發現中國社會沒有宗教信仰,因而他們都有創設新宗教的企圖。但是另一方面,我們還應該看到,中國社會自古以來所憑藉維繫社會的,主要是歷史,歷史就是中國人的宗教。

孔子說,歷史學的功能就是讓「亂臣賊子懼」,說「知我者其唯春秋,罪我者其唯春秋」。由此可見,歷史在孔子心目中的分量。直至現代,明白人如劉少奇,也清楚歷史是最公正無私的,好在歷史是人民寫的。因而,有歷史感的政治家,總會對歷史有所敬畏,知所進退,知道適可而止。這就是歷史學的宗教功能。

現在,歷史學的官學化當然阻礙了其功能的充分發揮,但如果放開歷史的大視野,依然應該相信歷史在中國仍然具有準宗教的意義,名垂青史是子孫後代永久的榮耀,遺臭萬年肯定會讓子孫後代永遠抬不起頭來,歷史的警示功能永遠不會過時。

我們說大眾史學是中國歷史學的主流,考史是中國歷史學的重要功夫,但考史的讀者群具有較高的門檻,其影響力必須通過大眾史學予以轉化。比如,清代學人自顧炎武開始,有大量極富價值的考史著作,如《廿二史札記》《十七史商榷》,直至晚清章太炎的《訄書》,這些作品如果沒有適當的轉化,一般讀者無法問津。

但如果從孔子的《春秋》,至司馬遷的《史記》、班固的《漢書》、范曄的《後漢書》,直至司馬光的《資治通鑒》、錢穆的《國史大綱》、鄧之誠的《中華兩千年》,這些「寫史」,基本上構成了中國人歷史閱讀的重點,其意義不可低估。所以我認為,真正的大眾歷史寫作並不是東拼西湊,而是有研究心得的作品,是講究謀篇布局的作品。

這樣的作品,自然具有不凡的意義。大眾歷史學寫作為中國歷史學的主流,不唯傳統社會如此,即便在新史學傳入中國,史學革命發生後,中國歷史學主流依然沒有偏離大眾歷史的軌道。我們今天回望民國時期主要的歷史學著作,其形式可能是大眾歷史的,但其內容、內涵,卻又蘊含著濃郁的學術氣息。

比如梁啟超的《清代學術概論》,錢穆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國史大綱》,錢玄同的《重論經今古文學問題》,周予同的《經今古文學》,顧頡剛的《古史辨》長篇序言以及其《秦漢的方士與儒生》,張蔭麟的《中國史綱》,蔣廷黻的《中國近代史》,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胡繩的《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這些作品均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同時又具有廣泛的讀者群,作者在寫作時,就已經設定了這樣的讀者群。這才是我們值得期待也值得奮鬥的大眾歷史寫作。

真正經得起歷史考驗的大眾歷史讀物,一定是研究後的產物,不是簡單地東拼西湊,是一種大眾可以接受的通俗表達,但一定要具有足夠的學術含量。

大眾歷史的文學性及其限度

在這些作品中,作者的描寫都很注意生動、傳神,注意適度的文學性。比如我們去讀顧頡剛的《古史辨》長篇序言,我們絲毫不覺得枯燥無味,不覺得是一篇所謂學術論文,作者用流暢的文學筆調,像說話一樣敘說著自己的心得,幾萬字的文章,會讓讀者在不知不覺中一氣讀完。讀這篇序言,猶如讀一個中篇小說,沒有什麼閱讀障礙。這個特點存在於顧頡剛大部分作品中,只有非常專門化的《尚書》,一般讀者就讀不懂了,因為這需要知識門檻,沒有足夠的經學知識儲備,就沒有辦法閱讀這類作品。

從這個意義上說,顧頡剛的歷史寫作,大部分時候就是大眾歷史寫作,就是為具有一定知識儲備的中等讀書人寫作,並不都是對著專業研究者,因而可以看到他比較注意描寫,注意適度的文學手法。

顧頡剛

這種情形在許多歷史學大師那裡都存在,章太炎寫給專門研究者的文字晦澀難懂,如《訄書》,但章太炎也有很容易懂的演講體,這類作品現在看來並不少,他在五十歲之後,有大量時間在做這些事。至於梁啟超、胡適等,也都是泰斗級的歷史學者,不過他們的作品,如梁啟超的《戊戌政變記》《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以及為王安石等人寫的傳記,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甚至比較專門化的《說儒》,都並不難讀,都沒有不可逾越的閱讀障礙。

這樣的寫作傳統在五六十年代也有繼承,吳晗等大史學家發起的歷史小叢書,就是用優美的文字描寫豐富的中國歷史,是為大眾寫作,為僅具有初級知識的人寫作,因而具有很大影響。

後來,仍有許多大學者在做這樣的工作,有的甚至奉獻了畢生精力。比如范文瀾從延安時期動筆寫中國通史,直至生命結束,一直忙於此項工作。這個通史影響了幾代人,從根本上重塑了大陸中國人的中國歷史觀。其意義,顯然超越了純粹的學術。

范文瀾有自己的學術根基,有《文心雕龍》、經學史的底子,因而他的中國通史、中國近代史,不論今天怎樣評估其學術價值如何,但其可讀性,遠在同類作品之上很多,因為有其文采、功力在。

大眾歷史寫作,一定要具有學術的根基,要有研究。沒有研究的寫作,是沒有生命力的抄寫,不可能獲得讀者的認同,更不可能傳之久遠。這是我們講大眾歷史寫作時需要格外強調的。另一方面,大眾歷史寫作畢竟是為專業研究者之外的人寫作,主要不是給專業研究者看的,因而一定要適度注意其文學性,要有適度的想像力,要有相當的文學素養、文字功夫。范文瀾曾經說過,他寫的歷史沒有一字沒來歷,但我們看到范文瀾的作品並不會大段徵引史料,更沒有那些歐化語言,連自己都分析不清的句式。

范文瀾的大部分作品就是為大眾寫作,因而他一方面注意史料的正確,不濫用自己的專業身份;另一方面充分消化史料,將史料化成自己的語言。沒有一字沒有出處,沒有來歷,但范文瀾並沒有讓注釋泛濫成災、不堪卒讀、支離破碎。他注意作品的文學性、可讀性,期待讀者在愉快的閱讀中接受他講的歷史故事,而且是與傳統很不一樣的故事。

其實,就中國歷史學傳統而言,范文瀾的做法本來就是中國歷史學的正宗,中國歷史學本來就是文史不分。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最好的歷史作品應該有文有質,「文質彬彬,然後君子」。這是中國歷史學的最高境界,我的理解,就是歷史與邏輯的一致。我們現在很多研究者寫論文時只注意到史料證據,而忽略了歷史本身的邏輯。

大眾歷史寫作應該注意文質彬彬,注重文字表達,注意歷史的邏輯性,另外要有適度想像和文學性。我們去看中國最好的歷史學作品,一定有它的文學色彩和想像。我們去讀司馬遷描寫的鴻門宴,驚險、刺激,對話極富個性,畫面感強,我們從來不會去懷疑司馬遷的描述,但是我們也一定感到疑惑,司馬遷的依據何在,檔案在哪裡?

再比如司馬遷在《項羽本紀》中寫「霸王別姬」:「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司馬遷

如此栩栩如生的描述,我們今天的歷史學家在自己的作品中有幾個人敢這樣寫。如果這樣寫,批評者一定會問:依據何在,檔案何在?所以我們現在很多歷史學讀物不是沒有人讀,而實在是不堪卒讀,枯燥乏味,沒有一點生活氣息,離開檔案不能說話。殊不知歷史上的重大事件一般都不會留下檔案;能夠留下檔案的事件,一般都是承平時期,無關緊要。何況承平時期的檔案,也會有許多 修飾,並不一定反映歷史真實。

胡適在討論歷史寫法時,曾經提出「大膽假設」。假設不大膽,沒有足夠的想像力,就不是一個優秀的歷史學家。優秀的歷史學家,除了熟悉史料,一定要有豐富的想像力,有適當的文學才能。

如果沒有大膽假設,對歷史重大問題節點之間空白,就沒有辦法勾連,因為歷史學研究就是面對一系列沒有邏輯的碎片。我們看史料,不論是完整的史料集,比如義和團史料集,現在已經整理出版很多,即便沒有一億字,也離這個數字不遠。這一億字當中並沒有邏輯關聯,它就是一個一個的碎片。

那麼在閱讀這些碎片史料時,如果沒有適度想像力,沒有把那些碎片給串起來的本事,那麼對理解義和團戰爭仍然會隔膜的很。所以我們看先前的義和團戰爭研究,本身就相當撕裂,將一個完整的事件,分割成大阿哥事件 、義和團、八國聯軍、辛丑條約等幾個事件。如此,就看不到各個事件之間的關聯,看不到歷史發展中的因果、偶然。

為了克服這樣的割裂,必須將晚清的歷史作為一個整體,從大歷史的脈絡去研究那些個案。比如研究義和團的興起,必須研究1898年的政治變革,這場變革牽涉中國與外部世界關係的變動;而要研究這個變動,又必須研究1897年的膠州灣事件;要說清膠州灣事件之所從來,又必須弄清《馬關條約》的意義,弄清外國資本對中國的期待,以及中國在這個條約中的讓步,這個讓步極大促進了外國資本進入中國,也就衍生了後來的一系列問題。

歷史的因果關聯,在晚清史中最明顯。如果我們不能打開想像的視野,我們只是將一個個孤立事件分別表述,就屬於只見樹木不見森林。

敘事方式與可讀性

晚清史的研究還有很大提升空間,因為這段歷史還沒有走遠,前人有意無意所作的遮蔽,還沒有完全散去。這段歷史還不能像漢唐的歷史那樣,進行經典式的研究,即沒有任何意識形態色彩,抱著純粹好玩的心態。因此,晚清史研究,必須注意前人的看法,不能將政治人物出於政治目的的描述作為歷史依據,比如康有為、梁啟超一再強調的清廷內部派系,我始終覺得這個與歷史事實相差甚遠。

按照康梁的說法,慈禧太后與光緒皇帝存在深刻的矛盾,而之所以存在這些矛盾,主要是因為他們並不是真正的母子。多年來的研究,我很不贊成這個看法,我以為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在某些問題上有不同的看法,特別在一些重大事情上有不同的看法很正常。比如1900年義和團鬧得最緊張的時候,八國聯軍要往北京進發的時候,慈禧太后同意對各國斷交、宣戰,嘗試著強硬一下。光緒皇帝確實表達了不一樣的看法。這是清官方史料當中有記錄的,我們當然可以從這裡邊去證明,他們母子兩個並不是完全一致的。

但是這段史料也告訴我們,之前有一個判斷絕對錯了,即一百多年來所謂「囚禁瀛台」、「瀛台泣血」等,不論是康有為、梁啟超,還是自詡在慈禧身邊服務的女官德玲 ,他們都錯了,他們所描寫的慈禧太后、光緒帝的關係,沒有辦法解讀他們母子二人1900年初夏面對八國聯軍進入的爭論。

德齡的《瀛台泣血記》在民國年間翻譯成中文,流傳甚廣,影響深遠,這本書中述說了一個悲情故事,說光緒帝自1898年戊戌政變始就被囚禁在瀛台,直至去世。這個故事家喻戶曉,至今仍有很多人信以為真。這其實是個假故事,因為信了這個故事,就沒有辦法解釋他們二人1900年在御前會議上的爭論。既然囚禁,即便拉到台上做傀儡,光緒帝也不會發言,他為什麼會作一通很激烈的發言呢?由此繼續說什麼「瀛台泣血」,自然不通。

而且等到第二年新政,等到1906年預備立憲開始後,清廷檔案對光緒帝的活動均有系統記錄,軍機大臣鹿傳霖,皇帝身邊重要工作人員如許寶衡等,均有日記留下,光緒帝的活動,在那裡均有細緻的記載,這足以證明光緒帝最後十年不僅沒有被囚禁,而且實實在在、全權負責清帝國的日常事務。

大眾歷史寫作一定有自己的想像力及學術研究的能力。也就是說,你的研究能夠走多遠,才能決定你的寫作走多遠。如果不能研究的話,就不可能出新思路,就只能在別人已有的研究結論基礎上做文章,就只能陳陳相因。

大眾歷史的文學性寫作方法

歷史研究是大眾歷史寫作的前提,文學性是大眾歷史寫作的方法。文學性當然也必須有個限度,不好無限度的想像發揮。好的歷史學作品,應該具有可讀性,應該有文有質,應該文史不分,有可信的史料依據,有生動的文學描寫,甚至抒情。大眾歷史寫作者一定要注意向文學家學習,向小說家學習,學習他們處理故事的能力、技巧、語言、結構,通過閱讀小說家的小說,熟悉自己無法熟悉的生活,歷史學家只有豐富的人生經歷,才能戡破歷史,才能明白紙質史料背後的東西。生命個體的生活經歷都不可能複雜,長命不過百歲,憑藉自己的經歷,能知道的事情不可能很多,只有通過二手資料,通過閱讀,才能豐富自己的知識。歷史學研究強調第一手的資料,但歷史學家的人生知識,百分之八十均來自二手,來自閱讀。我們去寫晚清的歷史,寫漢代的歷史,我們怎麼可能有那時的經歷,我們只能通過閱讀。

梁啟超

歷史學作品的表達方式,不論小眾史學,還是大眾史學,我個人比較傾向於一種美的文字。儘管我做得很不夠,文字並不美,但我內心確實在追求美文。我研究過章太炎、梁啟超、胡適諸大師的文字,我不太喜歡章太炎故意使用艱澀的字詞,也不喜歡現在許多新派學者生造概念、詞句。我在讀書時,老師就反覆告誡,最好的表達是讓讀者最快最容易明白你的意思,如果舊有概念、辭彙足以說明問題,就應該將自己生造的辭彙替換為舊的詞句,而不是將舊詞句替換成讓人費思的新詞。文學的價值不在文字的艱深,而在形象、真實,栩栩如生,猶如親臨其境,最好的史學作品評價是:你說得像真的,就好像你在現場。這就是大眾寫作的文學性,明白流暢的表達,稍有修飾的文辭,並具有一定的意境。

大眾歷史寫作還應該注意文章、作品的結構,要注意吸引力,要想方設法讓讀者有愛不釋手的內在衝動,結構、內在緊張、懸念、邏輯,都是寫作時應該考慮的。比如我們去寫一個思想家,如果要想讓讀者喜歡,就絕對不能平鋪直敘大段講述其思想,抽象的思想、文字,一定要儘可能減少。在結構上,要注意閱讀的間歇,如果一定要寫思想,那麼在下一章一定不要再寫思想,不妨寫寫人生,寫寫八卦,寫寫其政治的、生活的經歷,以與沉悶的思想描述對沖。

再舉一個我自己的例子。梁漱溟是20世紀最重要的思想家,從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東西文化討論,到30年代的鄉村建設、中國社會認識的討論,到50年代重新認識老中國、重新認識新中國的討論,梁漱溟的理論色彩不很濃,但他仍然從事一個理論討論,特別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新文化、舊文化、東方文化、西方文化、印度文化。鑒於梁漱溟的特性,我在研究梁漱溟的時候,就想究竟應該寫些什麼?寫成一個思想評述,寫成一個思想史,那也能寫出來,但它一定缺少內在緊張、衝突、戲劇性,因此我在章節結構上注意豐富多彩的政治行為、生活情趣,要穿插表達進來,不能讓那個思想史表達,從頭往下,都寫成根本就沒法看的思想史。

我基本上將梁漱溟的思想主張分開表達,如果這一章講他的思想主張,那麼下一章我一定會盡量安排講他的政治活動、家庭生活,以及一切有趣味的東西,不讓整本書顯得過於沉悶。我們一直強調大眾歷史要讓讀者愛不釋手,但是愛不釋手一定要有愛不釋手的理由,如果沒有內容的精彩,沒有描寫的技巧,沒有適當的安排,讀者憑什麼愛不釋手?所以,我一直主張在學術已經分化為歷史與文學的今天,歷史學一定要借鑒文學家的描寫方式,他的緊張、節奏、語言,這是我們歷史學寫作應該借鑒的。

當然,借鑒應該有一個限度。歷史學中的文學描寫應該有個限度。它的限度是什麼呢?它的限度是我們作者不能寫史料中沒有的。歷史作品寫作,一定要注意歷史氛圍,最好用第三者立場敘事,不要生造人物對話,一定要保持歷史學的品質,不要去編造人物對話。如果要給電視、電影寫劇本,另當別論,那已經不是歷史寫作,而是文學創造了。人物對話只有一種情況是可以的,就是有史料依據。比如我們寫1898年中國政治變革,不論是康有為、梁啟超、畢永年的記錄,還是袁世凱後來追記的日記,都包含有不少對話,這些對話,如果用得恰當,極有意思。

比如康有為在自編年譜中記述他謁見光緒帝時的情形,有很長的對話,如果還沒有史料對這些對話證偽,那麼在寫作時當然可以使用,甚至在不違反原意的情形下,適度修改一些生僻的典故、晦澀的文字,也不是不可以。

另外一個限度就是「想像的節制」。大眾歷史寫作不能沒有想像,沒有想像就沒法去寫,比如前面說過的「霸王別姬」,沒有想像,那一段就無法下筆,但想像要有一個節制。就是說,想像不能是無限的。

袁世凱

袁世凱《戊戌日記》有譚嗣同夜訪的對話,也很精彩,如果不用,另外編寫,無論如何達不到這樣的效果, 緊張,刺激,懸念,都是白描,如果我們廢棄不用,重新構思,重新寫,很難超越當事人,所以與其創造,不如照抄。這就是想像的限度,尊重史料。另外一個限度就是「想像的節制」。大眾歷史寫作不能沒有想像,沒有想像就沒法去寫,比如前面說過的「霸王別姬」,沒有想像,那一段就無法下筆,但想像要有一個節制。就是說,想像不能是無限的。

舉一個例子。這些年晚清史有一大疑案被重提,就是光緒之死。光緒皇帝怎麼死的?我曾經排比過全部傳世文獻,但依然不敢動筆寫,因為我儘管不能認同之前所有的謀殺假說:慈禧、袁世凱、李蓮英等,都不能成立,但我還是沒有辦法完整解釋光緒遺物上的劇毒及其來源。我們可以想像,但這個想像無法證明的時候,就是假說,就不是事實,就沒有辦法寫。想像、假說,必須經得起論證,這是一種比較穩妥的立場,大眾歷史寫作不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能信口開河。

研究是大眾歷史寫作的基礎,各位一定要在研究上下功夫,沒有弄清的東西不要寫不能寫,弄清之後也要注意表達方式,注意謀篇布局。在寫作之前,一定要從閱讀史料中形成一個完整的表達思路,全局瞭然在胸,對於完成後的作品,有一個想像的藍圖。

至於敘事,我個人始終傾向於平實、平和,簡潔明快,乾淨利索,不要拖泥帶水,繞來繞去,注意學術性,注意深刻性,但不能故作深刻,賣弄聰明。大眾寫作一定要尊重讀者,想像著與讀者促膝談心,秉燭夜話,就一定能找到最適合的語言,最適合的方式,就一定能引起讀者的閱讀興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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