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生命相伴》作者：張建春

常為鄉愁是什麼困惑。夏夜天，聽陽台一隻青蟲的鳴叫，突然釋懷了，蟲聲清脆，章法老道，附在綠葉上，熨帖。心軟軟的激動，一方生命，近距離和我交流，怎能不多些情懷。鄉愁零碎，蟲鳴般的生命是最好的表達。

若干年前鄉村苦，但苦中的樂，在於和各色生命相伴在一起。孩子出生不久，家中人就會不分青紅皂白，把之扔進泥土地，泥土養活人丁。既然青草、蟲獸能生長，那麼人也會不例外。我記事起，整天就泡在泥巴地里，周邊玩伴多，野草、小蟲、飛鳥、走獸，都可以玩上一氣，舞出鮮活的故事來。

夏夜螢火蟲出沒，我們唱著歌謠：螢火蟲你下來，不打你，不罵你，我們玩玩就放你。螢火飄忽，總會有收穫，我們把螢火蟲置於透明的玻璃瓶里，家中多了一盞燈，熒熒的，還是照亮了一些角落。

六七歲時迷戀養魚，把草鞋掌魚放進瓶子裡面，灌水，投食，幾天後，心中犯疑惑，若魚長大了，怎麼出得來？儘管捨不得，還是放逐於池塘中了。草鞋掌歡快地游去，我轉眼就忘了，但對生命的悲憫，卻是從那時開始的。

鄉村的孩子，沒被蟲子蜇過，幾乎難以找得到。蟲子有自己的個性，也知道護衛家園。我不止一次被草蜂蜇過、青蟲咬過，疼痛或者麻木或者紅腫，痛苦過後，我開始明白，生命的真實和生命受到侵害後的反抗。

到了冬季，蟋蟀在灶邊歡歌，我從秋天捕捉的叫蛉子，也時而加入合唱，寒冷日子裡，家又有了大自然的溫存，冷算不上什麼了。卑微的生命提供的熱量，一樣溫暖。

憑藉生命的悲憫、真實、溫暖，苦苦的童年仍是明亮的，其歡樂的成份沖淡了苦的意味。

女兒三五歲時，我喜歡帶她去草地，指認花草，逮一隻蜻蜓或捕一隻螞蚱，我極力把大自然和她拉近。我始終認為，熱愛親近大自然的人，才會深愛生活。我和女兒還共同養過一匹螳螂，那些日子女兒是快樂的，螳螂在她的眼中，早超過了所有動漫人物。真實的生命一顰一動，都有著襲人的溫度。

現代社會，將一些渠道封閉了，不知是悲是喜，留下的空間逼仄，涼冰冰的。許多年，我在文字里糾結，每有野草探芳、青只蹦跳，我的心就會生髮感動，這些賤微的生命陪伴著我寫我思，委實不孤單。又何止是陪伴著我寫作讀書呢？

妻弟的兒子在都市長大，我帶他去農村，田埂上不敢走路，對蟲子們一應的懼怕，我為之悚然，忙和他說蟲子的事，甚至抓了只螞蚱放在手心，把蜘蛛擱鼻子上，我告訴孩子，蟲子是生命體，一直陪伴著我們。不久，他就融入了自然，把蟲子當成了寶貝。那天，我感到自已很成功，或許，我做了件影響孩子一輩子的事。生命珍貴，最不可怕。

孫子出生，八十多天，已經能和我哼兒哈的交流，我抱著他在家裡走動，告訴他家中花草的名字，在陽台上找著藍天讓他看樹。孫子似乎懂得，綠色讓他安靜，花朵讓他興奮，溜圓的眼睛，泛著不一樣光彩。偶有蚊子叮咬，我在自責的同時，又暗自高興，這不也是孫子接受大自然的又一種表達嗎？我抱著孫子自言自語：孫子，快快長大，長大了，帶你去抓蜻蜓蝴蝶。恰有蜻蜓從窗戶外飛過，翩翩的自由自在。妻子聽到了，忙向女兒傳達，女兒說，爺爺就會瞎搞，說這話時，卻是一種欣喜。實際上我早下過決心，孫子得做自然之子，讓他的身邊，有更多的生命陪伴。

下午有了空閑，一人獨坐，打開窗戶，暴雨剛剛過去，天空瓦藍，難得的美好。我開始放縱自己的心緒，把過往的場景一再拉近，很多事一去不復返，但我身邊曾歡暢的生命仍栩栩如生。在我最困惑的日子裡，我把自已封閉進了斗室，兒時的好友生拉硬扯接我去故鄉。我和他躺在故地草坡上，那個秋天草茂蟲密，一會身上就被蟲子咬得痛癢難忍。好友大笑，蟲子們都還活著，它們比你難。無意之說，讓我震驚。我們起身回家，一路的蟲鳴，倒如是播下的種子。

寂靜的下午，無蟲聲，我還是聽到了，那是生命相依相隨的澎湃。

201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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