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睡到國慶節

在我十五歲的時候，父母正在鬧離婚。

他們鬧得雙雙離開A市，各自去尋歡。剩下我一人在A市繼續住校生活，除了每個月按時到賬的生活費，我們幾乎沒有任何聯繫。

我感到不快樂，僅僅是因為他們忙著離婚，忙著各自的快樂，而沒人注意到我的快樂不快樂。

為了報復他們，或者說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我決定自殺。

我用圓規劃破手臂自殘過，所以割腕這個方案是第一個被排除的，真的太疼了；

最安逸的當然是吃安眠藥啦，可是我跑遍各大藥房，都沒人賣給我；

意外的天災人禍是個不錯的選擇，死之前不用承擔過多的恐懼，可天災人禍太沒譜，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

去學校那極其骯髒的公共廁所，打算一口氣都不換的憋死自己，結果滿滿的吸了兩肺的氨氣；

計劃學抽煙毒死自己，從此踏入了老煙槍的不歸路；

當我叼著一根煙，懷揣一封遺書站在天台，打算以一根煙的時間來醞釀和這個世界的告別，一個中年女人先我一步，從另一個天台上跳下，我看到的是一坨有血有肉的生命，變成了貼在地板上的一灘有血有腦的肉體。

經過層層篩選，我選定了學校後面的露天游泳池作為我的自殺地點。

綁住雙腳的石頭，繩子，以及遺書，甚至行動當天要穿的衣服我全都準備好了。衣服是媽媽買給我的，褲子是爸爸買給我的，為了讓他們悲傷的平均一點，我決定不穿鞋子了。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冬日的游泳池沒有水，得等到三個月後，天氣變暖和些。

在我敲定好了自殺方案之後，期末考試接踵而來，三月份再開學的時候，又得按照成績再重新安排座位。

我的成績一直很穩定，只要看到我的成績就能知道我們班有多少人，無人可撼動，唯一的懸念就是誰會是我的新同桌。

在萬眾矚目中，林小雅成功上任，成為我的新同桌。

林小雅，一口標準的傣普（與川普同性質，是帶有濃濃的傣族口音的普通話），一點也聽不出她是一個福建人。

林小雅語言天賦很發達，普通話、傣語、緬甸語、閩南語、粵語、河南話和東北話信手拈來。對了，作為一個《海賊王》和韓劇的腦殘粉，日語和韓語也能小露幾招。

我說了那麼多，只是想讓你們明白什麼叫暴殄天物，因為她是完全的英語白痴。

當時是三月份，離潑水節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雖然我決定好了要自殺，但我絕不會虛度光陰，這是我的原則。

不用為了怎麼自殺而分心，我終於可以認認真真的，抄作業了。美中不足的是，在我有限的社交範圍內，我能抄到的也只有林小雅的作業。

林小雅這人，學習不怎麼樣，人卻特別仗義，雖然都是錯誤答案。

老實說，都是錯誤答案，誰不會造呢。但是抄作業的價值就在於，你不用絞盡腦汁的去編一個錯誤答案。如果赤裸裸的亂塗亂畫，那不成對老師的挑釁了嘛。

英語課代表總是急的團團轉，死命催我交作業。我是一個有原則的人，抄作業也得有始有終，總讓她再等等。英語課代表總是冷嘲熱諷之：零複製零，還是零，有意思嗎？

我不理會她，總是繼續低頭抄作業。

有一天，課代表等的不耐煩了，變本加厲道：倆二傻子就算不交作業，也沒人會在意的。

正在吃早點的林小雅忽然開口：你什麼意思？

英語課代表：沒什麼意思。

林小雅：你別太欺負人了。

英語課代表：有嗎？說實話算欺負人嗎？

林小雅：你不能對一個笨蛋說傻，就像你不能說一個醜人長得丑一樣！

我一聽，就愣住了，別人吵架都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可林小雅這完全是自損一億，沒有殺敵。可她是為了我和課代表杠起來的，這讓我有了一種被人關心的感動。

我心想，再過兩個星期，自己就是一個將死之人，就勸林小雅：罷了罷了，多說無益。

在全班的嘲笑聲中，林小雅賭氣似得跑到英語課代表的課桌前，索要一張英語比賽的報名表，那課代表也是呆住了，最後還是給了報名表。估計是要成全林小雅在更高更大的舞台上，丟更大的臉。交完報名表後，林小雅怒氣未消，恨不得把整張課桌都吞了，語言系統失調一般蹦出各種方言。隨即就趴在課桌上一動不動。

林小雅的身體忽然開始抽搐，我以為她哭了，給她遞了紙巾，她抬起一張猙獰的臉蛋，我意識到事情絕沒有那麼簡單。

我問她到底怎麼了，她始終不說話，最後經不住我的狂轟亂炸，她在衛生紙上寫出了回答，我拿過來一看，上面寫著：我好像漏了。

雖然我們還很年幼，但好歹我也是30歲過了一半的人，關於生理知識這門課自詡造詣非常高。

我的目光開始落在林小雅的身體上，她的胸部原來早就開始發育了啊，同桌那麼久，我也是第一次發現她在班裡可以傲視群峰了；我的目光正要往下游，看看怎麼個漏法，林小雅又抬起了頭。

班裡的男生一直有一個傳說：不管什麼情況下，都不能盯著女生的屁股看，就算她們背對著我們，也會有心靈感應知道有人在盯著她們的屁股。

直到現在，我終於相信了女生有這樣的第六感，我還給出了合理呢解釋：可能是男生的目光太火熱，盯著看久了會燙到女生，最起碼看過林小雅的胸部之後，我的眼睛就火辣火辣的。

林小雅馬上發現了我游離的目光，大罵我流氓。為了以示君子，我馬上在衛生紙上寫下建議：拿衣服擋住去廁所換啊。

林小雅似乎早料到我會這樣說，不假思索的回復：這不就是掩耳盜鈴，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漏了？

我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拿起門後的水桶跑出教室，再回來，直接一桶水罩在了林小雅的身上。當時離潑水節還有兩個星期，天氣已經很熱，清晨的朝陽都是帶著怒火跳出來的。這一桶水下去，林小雅透徹心扉的尖叫，把太陽都嚇涼了，更把我們送進了辦公室。

受害者和犯罪者雙雙被請家長。學校請林小雅的家長來，是為了讓她的家長監督我的家長怎麼揍我的。但讓所有觀眾失望的是，林小雅來的是爺爺，我來的是奶奶。

我被趕出辦公室，站在走廊上等待判罰，林小雅在裡面做案件回放。我和林小雅說好了一起保護她漏的秘密，所以我已經做好了英勇就義的準備。

我一點都不害怕，不是因為我在兩個星期後就要死了。而是我的腦海里又浮現了林小雅為了我和課代表爭吵的模樣，她氣的胸部洶湧起伏。十分意外的是，我還聞到了她的體香，在陽光下暖暖揮發，這讓我感到莫名的歡樂和勇氣。

不久，班主任就從辦公室里出來，他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然後走到教室門前，大聲對我說：給我好好和林小雅道歉！

我灰不溜秋的鑽進辦公室，隨時準備接受林小雅爺爺的思想大改造，我甚至做好了吃他一拐杖的思想準備。

她爺爺看看林小雅，又看看我奶奶，最後抬起拐杖，我馬上閉上眼睛，卻只感到拐杖在我身上輕輕蹭了一下。他爺爺說：以後再欺負我孫女，我打斷你的腿！

說完馬上給了我一個笑臉，一瞬間的事，又恢復了嚴肅的表情，帶著林小雅回家換衣服了。

我被通報批評了一圈，沒有被記過。林小雅好像是為了報恩，給我抄的英語作業竟然達到了滿分的效果，我問她是抄了誰的作業，她抄起英語比賽的決賽入場券，對我說：你以為姐姐我真的是去丟人現眼的嗎？

林小雅沒有說謊，她的確沒有在英語比賽中丟人現眼，反而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英語課代表則是嚎啕大哭，在PK淘汰賽上，林小雅狹路相逢課代表，淘汰的項目是英語口語交流，林小雅滔滔不絕的蹦出英語單詞，就像後來課代表被淘汰後綿延不止的淚水。

抄好作業後，我發現林小雅正搖頭晃腦的背英語稿子，是《I Have A Dream》，她為決賽準備的才藝表演。她要我做好配合，在她充滿激情的重複I Have A Dream的時候要帶頭鼓掌。

按照檔期來看，我是無法去決賽現場支持林小雅的，因為決賽定在了潑水節的晚上。按照計劃，在那個時候，我已經是一個死了十二個小時的屍體了。

我無法答應她，換了一個話題，問她的夢想是什麼。

林小雅說：爸爸媽媽能多回來看看我。

林小雅和我說，她父母一直跑緬甸做生意，緬甸語和英語都非常厲害，她從小就被有意識的培養英語交流，所以英語對她來說也不是什麼大問題。而她之所以，會在初中英語擺爛，完全只是希望她的父母能暫時放下生意，再好好的輔導她英語。結果她等來的是英語家教。

我第一次發現，我和林小雅是同一類人，我們都渴望有人關心自己。為了不讓她繼續沉浸在悲傷之中，我裝模作樣的給她指導。我說背演講稿，還不如唱歌，唱歌有感染力，很容易讓評委給出高分啊。

她問我：唱什麼歌好呢？

我回答：唱《一覺睡到國慶節》

她問我：這什麼歌啊？有嗎？

我回答：怎麼沒有！就是Green Day的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啊！

她一臉智障的看著我。

我解釋：九月結束了，可不就是國慶節了嘛。

她一臉不屑：沒聽過！沒聽過！別妨礙老娘背稿子了！

決賽是在兩天後的潑水節的晚上。我還是出現在了決賽現場。因為林小雅說要在決賽上給我一個驚喜。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想知道這個驚喜是什麼，為此，我放棄了自殺的念頭。

我承認了我不是一個好孩子，因為我為了林小雅，放棄了為父母自殺的計劃，所以我不夠愛我的父母嗎？

為了看一個女孩在英語比賽上的驚喜，我不得不拋棄我那崇高的悲傷，苟且的活下去。所以我不夠高尚嗎？

很多年後，我再次懷疑當時我是不是真的有勇氣去自殺，甚至懷疑我從來都沒有在陽台上看見過一個女人跳樓。一切都是我編的嗎？不，不是的，我想去看林小雅的驚喜是如心跳一樣真實存在的，這我十分確定。

一共有六個人進入了決賽圈，林小雅抽到的是第三的出場順序，表現穩定的話，這是一個極容易得到冠軍的順序。決賽的項目分別是和外教的口語交流，和現場臨時作文創作，這些都是靠選手自己抽到的英語範圍決定的。最後才是個人準備好的才藝表演。

林小雅在前面的環節中表現的非常出色，在才藝表演環節，她緩緩開口道：I have a dream，I want to sing a song for my best friend。接著，她就清唱了那首《一覺睡到國慶節》。

林小雅真的沒有撒謊，她以前確實沒有聽過這首歌，因為她唱跑調了。場面一度非常尷尬，大家都被她的靈魂唱腔驚呆了。我沒有失約，為她鼓起了掌，和她合唱了最後一句wak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林小雅果然沒有得到第一名。

可她一點也不傷心，因為課代表是被她親手淘汰的。我們走在月光下的校園小道上，她語言功能失調一樣，各種方言串燒在一起，我並不敢十分確定她在說什麼。最後一句我聽懂了。

她用傣普說：好美啊。

我順著她的目光往天上看，月亮高掛在夜空中，再看她，月光不是灑在她身上，更像是湧入了她的體內，整個人都散發著蒲公英針一樣柔軟的光，我覺得我也像她那樣吸收著月光，慢慢的又再次活了起來。

文/阿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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