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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城沉浮

在安徽省淮南,塌陷湖因挖煤而出現,未來可能是100個西湖大小。水漲上來時,村民一步步後退,而一座世界最大的水上漂浮發電站則從水中誕生。工人與農民,這兩股中國最厚實的力量在淮南歷史舞台上反覆詮釋一個劇情:活下去。

▎全文共7365字,閱讀大概需要15分鐘。

沉沒的煤,浮起的新日子

記者 |楊傑

編輯 |從玉華

水漲上來的時候,村民就一步步往後退。有的村民搬了三次家,一次次退,直到有一天醒來發現,水到床邊了,「沒辦法,必須得走了。」

在安徽省淮南,因挖煤,一片片塌陷湖從陸地升起,表面互不相連,在夏季的某一天前呼後應連成大片水域,最終土地長埋於水底。有媒體報道,到2020年,在淮南,塌陷湖面積將相當於100個西湖。

這座城市不得不轉型,如今,一座世界最大的水上漂浮發電站建在塌陷湖上。不同時代的生活橫截面在水裡分層——一些東西長埋水下,另一些全新的生活被水托起。

靠礦吃礦,靠水吃水。當煤礦關閉,土地下沉,工人與農民,中國這兩股最厚實的力量出現在淮南歷史舞台上,這些本色「群眾演員」反覆詮釋一個劇情:活下去。

新建成的水上漂浮發電站佔地1200畝,成千上萬塊太陽能組件覆蓋於塌陷湖上,那種宏大的、整齊的、刺眼的光亮,讓人立刻從精神上對現代科技感到臣服。

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漂浮電站吸引了許多外國人,「黃頭髮藍眼睛」繞湖一周,感嘆水面的遼闊以及中國政府發展新能源的決心。

塌陷湖上的漂浮電站。

「它能發電40MW,國家有『光伏領跑者計劃』,安徽省內有今年實現1GW的目標。」淮南陽光浮體科技有限公司總工程師肖福勤信心十足。

他指著淹沒了一半的房屋,表示水逼退了這戶人家。

這裡曾是劉龍村的故土,也是潘一礦礦區的腹地。穿著淺色襯衫和灰色西褲的馬趙匡上個月才從礦上退下來。他比現場搬運組件的其他工人看上去要白凈一些,只有藏於透明皮膚下的煤渣暴露了他曾經的身份。

那些煤渣永遠地留在礦工的體內了。這些由於清洗不幹凈形成的黑色疤痕,滲透在礦工的手、耳朵旁、小腿的皮膚下……

馬趙匡以前的礦友羨慕他在工地上找到一份工,有人為了生計不得不在退休之年去上海做保安,領每月3000元的工資。他們奉獻了一輩子的煤礦,聽說要在2018年上半年關閉了。

馬趙匡的兒子還在礦上工作,對未來憂心忡忡。「沒辦法,誰讓你生在礦工之家。」父親對兒子說。

爺倆不是一個班次,一個上班一個下班,碰了照面還會客氣兩句:「怎麼下班這麼晚。」

馬趙匡以前在礦上是搞運輸的,除了拉煤,他還拉過礦友的屍體,在一場瓦斯爆炸後,「把死人拉到井口,一個車能拉兩三個,來回跑了好幾趟。」

他的家就在父子倆工作面500米以上的地方。坐「大罐」從地面到地心深處,他耳朵「背住了」,捏著鼻子擤一下就行。「罐」相當於礦上的電梯,但更「傻大黑粗」,「就像大卡車與精緻的進口小汽車之間的差別」。

劉龍村邊上的泥河早前只是一條大溝,連著淮河,後來「越陷越深,塌成這麼大」。馬趙匡身後的水面有4000畝,波光閃閃,他在岸上搬運組件、拼接,然後拖入深達7米的水中央。

還住在這裡的時候,一下大雨,馬家門前就要築個壩,往外舀水,他最擔心糧食受潮。過往的日子浸泡在記憶里已經不那麼清晰了,農家生活又沒什麼驚奇,他只記得逢年過節男女老少搭戲台,那是一年到頭最歡樂的日子,「十多年沒有了,現在都搬到搬遷樓了。」

也有人不願意走。

6月的一個中午,李桂泉與老伴在田裡擺了兩個小板凳,坐在水稻中摘除雜草。

他雖住進了搬遷樓,但仍惦記著這塊土地。經過大半生漂泊打工的日子,他最終回到故土,發現家園已沉於水底。在他眼裡,他曾打工修建的驕傲的建築都衰減至暗淡。

李桂泉在湖邊種地,他深深留戀土地。

「人生活在哪個地方就想念哪個地方的鄉土民情。」他熟練地把水稻捆成一捆,扔到一旁,「但國家採煤沒辦法啊。」

李桂泉對一旁的光伏項目感到滿意,「新項目新科技也不錯。」

「國家講要珍惜土地啊。」他正了正頭頂遮陽的安全帽,「雖然被淹了,但把泥漿翻上去,搞到兩岸,說不定也能耕種。」

汛期到來,他的水稻可能被不遠處的塌陷湖淹沒,但收成對李桂泉來說好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不浪費土地才是。有地種,他就心滿意足。

他回身指著一間似乎馬上就要被水吞噬的紅磚房,「我家老二就住那裡,一直沒搬走。」

朱正蘭是他的弟媳,剛剛送完孩子上學。與李桂泉死守著土地不同,她「靠水吃水」,在塌陷湖養起了鵝和鴨子。超過1000人的村子,像她這樣沒有搬走的還剩5家,養著1000多隻鴨鵝。她家算少的,生病死了兩隻後,只剩幾十隻了。

塌陷湖邊只剩5家養鵝的農戶。

總工程師肖福勤記得,項目剛開始時,快下班了,經常遇到趕鵝回家的農民,那些鵝排著隊,雄赳赳氣昂昂,走過去揚起的灰塵比十輛卡車的都多。

朱正蘭一家的生計都在鵝背上。她穿著一雙黑色的粗跟皮涼鞋,上面有好幾塊已經幹了的泥漬,也有新沾上去的。她抬腳給人看,「一出去一腳泥巴,好看嗎!」她也想早日搬走,但新家沒錢裝修,只有靠種地、養鵝、摸魚慢慢攢錢。

因為沉降,從前的廚房門框像被壓彎了的扁擔,現在用來當鵝圈。以前水還沒來的時候,他在家裡感到「下面放炮開採,房子在動。」

她丈夫也在礦上干過一兩年,怕得職業病就離開了。「講得挺恐怖,石頭能把人壓成餅。」

出去打工也沒有門路,「早前做臨時工,經常遇到不給錢的。給就給,不給就去磨。要不到就算你倒霉。」

朱正蘭的家凌亂得讓人很難還原出它以前的樣子,傢具都展現著災難過後七零八落的模樣:無處不在的裂縫,大衣櫃攔腰截出被水泡過的痕迹,破了洞不再修復的窗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淹,修它幹啥。」

一面牆上有她女兒6歲時畫的畫,如今女兒已結婚。另一面牆上有他丈夫寫下的「恆心」和「海納百川」。

如今是「水納我家」。每一年夏季,朱正蘭都要搬走一次。「水上來了,我們就往上面跑呀。」她家的小電視不大,「搬起來就走」。

一下雨就害怕,一夜醒來,鍋和鞋子都漂起來了,他趕緊把家當裝上三輪車和拖拉機,撤退。

水下去得慢,要個把月時間。朱正蘭坐在一袋尿素上發愁,「屋裡很少干,水離我們越來越近,離房子越來越近。」

朱正蘭的家,每年夏天她都要搬走一次。

30年前嫁到這個村子裡,朱正蘭對它談不上喜歡,「人可能因為窮,就特別自私。有的人把田埂往別家移,占這種便宜。」但這裡曾經有垂柳下的小河,有她喜歡的腸道相連的宅子,有長滿草的土丘和鐵路線。種著果樹的村子一直往前延伸,通向各家田地。若干年前村子的居民曾為獲得多一寸土地而爭吵過,如今那些生產糧食的沃土只能長出水下植物。

「大勢所趨,」農婦朱正蘭說,「你不能改變事實。」在這一季的汛期來臨時,她必須儘快離開。

在謝家集區的老鱉塘,蔡瑞豹一家的日子是在島上過的——如果能稱之為島的話。

老鱉塘是早年挖煤產生的塌陷湖,中間延伸出一條狹長的陸地,這塊土地上總共住了4個人,兩位看門的大爺和蔡瑞豹兩口子。

蔡瑞豹在水中的家,那塊陸地上只有4個人。

蔡瑞豹是魚販,有這個職業常見的凶氣。人如其名,他說父親曾希望他霸氣一些,現如今,「還『豹』呢,給水裡淹著了。」他站在水塘中間說。

他往前後一指,「這邊是李一礦,這邊是謝二礦,這邊是李二礦。」這些礦早已停產,留下老鱉塘。

蔡瑞豹家世代在此生活,「小時候想去礦上挖煤,但年齡不夠人家不要,好不容易年齡夠了,礦上工作要走關係,農民沒錢,又沒土地,只能養魚。」

老鱉塘邊的老礦工,他身後是做了搬遷標記的房子。

他每天凌晨3點起床打魚,然後運到集市上賣。漁網散落在房間周圍,水漲起來的時候,他們一家人就划船進出,水走路。第一次家被水淹時,這個壯漢說,心裡難受,皺著眉「想哭」。

家裡的冰箱給墊高了,牆上爬著青苔,蚊子蒼蠅多。如果颳風,晚上睡覺他能聽見水聲。他和老婆要喝水,得拿桶到鎮上裝,每次夠喝上三四天。

蔡瑞豹在家裡,他身後的牆是被水淹過的痕迹。

老鱉塘周圍還有些村莊,水懸在它們頭上,一些房屋已經畫上了拆遷的符號。一位老人戴著礦工帽在門前溜達,他1996年退休,有38年的工齡。他剛工作時李一礦投產沒兩年,火車站只有兩個鐵皮筐子。

他指著坡上的樹說,「以前,地跟那樹一樣高。」

在他看不到的很多國家,煤礦勘探者必須提交詳細的土地復墾方案才能開工挖煤,並對之後的生態恢復提供資金。

老井是礦上的工人,缺乏社交才能,但會寫詩。他和他的詩出現在紀錄片里、文學刊物上,他穿著下井的礦裝,與各種名人合影,身上的反光條強烈地反著閃光燈的光。

「地球上兩百年前沒有煤礦工人,兩百年後可能也不會有,我們是一個時代的特殊產物,有責任把自己的工作記錄下來,讓後來的人知道。」

他寫過一首《塌陷湖》:一顆碩大得足以填平苦海的清澈淚珠/默默地蕩滌著天地間的塵埃與荒涼/多少苦難與悲愴/都聖賢般地在這水底沉澱……

「看到塌陷湖,我的內心很矛盾。」老井戴一副金屬框眼鏡,「雖然我不是產煤能手,也不是領導,但我是礦工之一,對自然造成的傷害,始終有種愧疚的感覺。」

他把塌陷湖稱為「大地表面的傷口,積滿雨水」,是「礦山心間的一滴淚」。

在這座城市瘋狂產煤的時期,大車拉著優質煤、煤矸石以及煤泥來來回回,煤泥黑乎乎、稀稀的,一邊拉一邊往下滴,給這裡的道路留下黑色遺迹。

「遺迹」隨處可見。在淮南,沒什麼高的建築物,因為地下是空的。計程車司機陳明開玩笑說,淮南建地鐵都不用打洞了,直接鋪鐵軌。

道路被車壓得拱起,時刻要防著刮底盤,他去礦區拉一趟活,回來別人一看車上的灰就知道剛去了哪兒。

「下井有下地獄的感覺,呼呼呼往下墜。」陳明是土生土長的淮南人,經常聽人講述井下生活,「這裡的井是直上直下的,一出事就爬不上來,像把老鼠扔進馬桶一樣。」

他有次從礦上拉了兩撥兒拼車的乘客,坐在前頭的是位礦工,跟他抱怨,「我在底下辛辛苦苦,老婆在家看著電視,嗑著瓜子,笑哈哈的,萬一哪天我死了埋在地下,老婆孩子都是別人的了。」后座的三位礦工女家屬不樂意了,「女的也不都是那樣。」兩邊各自抱怨生活,差點打起來。

陳明講述,在上世紀80年代,下井並不是體面的工作,找對象都不好找。後來在煤炭黃金十年,「十二生肖都沒礦工屬相——屬螃蟹的,橫著走。」尤其在2008年到2013年末,找對象一聽是礦上的,嫁了吧,有錢!

在那段煤炭與資本的蜜月期,淮南建起大大小小的娛樂場所,「這幾年確實不景氣了。」

潘一礦是僅存的幾個未關閉的煤礦之一,躲在一片銹跡斑斑的矮樓身後。這塊圍繞著煤礦建起的生活區還飄蕩著上世紀末的氣味:陰沉的候車廳、軍民招待所、再就業一條街……一些新建築正在醞釀,燈光璀璨的城市夜景印在圍起來的工地旁,開發商聲稱要「再造一個新潘集」。

有一陣子,老鱉塘說要建個水上樂園,後來不知因何停工,項目立的牌子還戳在路邊。

剛參加工作的時候,老井每天都騎自行車路過這裡。一個6月的早上,他遇到一位老礦工,邊走邊講,「出事了,瓦斯爆炸了。」

「傷人了沒有?」

對方瞪了老井一眼,「瓦斯爆炸,你說傷不傷人!」

老井到井口一看,都是老幼前來打聽,家中壯勞力為啥沒回家,「救護車嚎叫跟哭一樣」。

老井推著自行車往裡進,他本不是在這個礦上工作,但因為穿著礦裝,沒人攔他。家屬用期待的目光盯著他,希望他能出來捎個信。

他看著擔架一個個往外抬,救護車一輛輛開,眼淚直往外掉。聽說是一次連環的爆炸,後來只能把井打上封閉牆,隔絕空氣,人也永遠封在了下面。

據新聞報道,那是1995年,事故傷亡共125人,其中死亡76人,傷49人。

2014年,類似的場景發生在一條馬路之隔的對面,一個小煤礦爆炸,死亡27人,井口抹上了水泥。老井前兩年混進事故發生地,面對封閉的井口,跪了下來。

他念起多年前創作的那首《礦難遺址》:原諒這個窮礦工,末流詩人/不會念念有詞,穿牆而過/用手捧起你們溫熱的灰燼/與之進行長久的對話……

1995年的那起事故是他創作的分水嶺,「父老鄉親臉上想要流淚卻流不出的焦灼表情,刺痛了我的心。」他以前寫風花雪月比較多,「800米地心深處的故事需要有人知道。」

這些遺址曾為國家創造出很多「輝煌」。建國初期,有「多出一噸煤,早日建成社會主義」的口號;抗美援朝時期,口號變成「把現場當戰場,把工具當武器,多生產一噸煤支援前線,就多消滅一個美帝侵略兵。」

中學畢業的老井仍然記得頭一次下井時悲壯的心情,他再次提到「像下地獄」。「半夜兩三點一個人在巷道走,總感覺頭頂有人跟著我,回頭猛拿礦燈一照,什麼也沒有。那種恐懼,是對自然的敬畏吧。」

朋友都勸他不要下井,「無論如何都不要下。」當地有個說法,叫「四處無門把煤掏」。

第一次上班的時候,老井是做足了心理準備的,但還是嚇了一跳。「碰到下早班的朋友,我認不出他了,只有牙齒和白眼球是白的,咧嘴笑。」

大罐往下走,有人尖叫,有人摟著別人的腰,老井閉著眼,心想:「這輩子就這麼完了嗎,都怪我不好好學習。」

他此前是建築工地上的臨時工,從腳手架上一躍到地心深處,為了「有個身份,正式工」。他說,「與打工相比,我們屬於體制內的,有個身份也好,枷鎖也好,退休有保障。」

這種體制內的誘惑在煤炭光景好的時候尤其誘人,工作證是紅的,他們被稱作「紅牌子」,有個工人身份,「挺傲」。採煤工有的也能拿1萬多元月薪。

誰也沒想到幾年光景,又落了潮,「嘩一下就下來了,比腰斬還慘,進口煤加上運費都比我們的便宜。」老井現在的工資只有2000多元。

他在井下吃燒餅,嘴裡咯吱咯吱都是煤渣子,轉著圈吃,最後手抓的那塊黑的扔掉。井下有井鼠,舔他沾了油的手指,也有喜歡汗味的蟑螂,躲在礦工的帽子里,礦工戴帽子時感覺臉上癢,一拍是蟑螂皮。

胃也不好,關節也不好。老井說他的膝蓋有兩座冰山,夏天都是冰涼的。他見過矽肺病晚期生不如死的狀態,恨不得自己把肺掏出來,狠狠地砸。

他表示,在機器的轟鳴中反覆穿脫工作服,終結每一段冗長的黑夜,再曬一段稱不上公平的陽光。整個人都是麻木的,撐不著,餓不死,耗到退休。

老井有一些農民朋友,關心土地的收成,也會問他採煤採到什麼地方了,「他們依附這個礦,又仇視這個礦。」

早前農民「靠礦吃礦」,在門口做生意、租房子、賣菜、開飯店,拿個蛇皮口袋跳車扒煤,一整車煤拉到了只剩半車。扒幾天的煤就等於一個月工資。

礦工詩人的身份讓他看起來像個局外人,有人責備他只寫丑的,不寫美的,「我也贊成寫讚美詩,但不能都是那樣的東西。」

淮南市志記載:男性人口比重大,男女性別比為115∶100,具有明顯的工礦城市特徵。有段時間,大量礦工下崗。有些工人死了,墳都要朝著廠子的方向。

城市轉型是唯一的出路。「有時候,歷史就是無名者用苦難寫出來的。」老井說。

他寫道:「當我一個人第一次在負800米地心深處小坐時,我悄悄地關上了頭頂的那盞流螢般微亮的礦燈,在此時我會感到周圍的黑暗像無形的坦克那樣碾軋過來,舉目四望,我還會悲哀地發現:我鮮活的身軀和四周許多死寂的物體一樣,皆是暗淡無光的。從那時開始我就給自己制定了一生中的最大目標:竭盡全力地去創造出一些比我這個臭肉身更明亮、更高貴的東西來,僅此而已!」

穿著露腳趾涼鞋的「舊式人物」老井,注意到這座城市的一些新變化。

淮南的樓頂開始安裝太陽能組件,荒涼的拆遷小區也堆起了高科技產品,說是光伏扶貧工程。

「華麗轉身」,老井談起變化,「但願能成功,不能老吃煤。」

曾經挖煤的夏兆在這家新能源公司已經工作一個月了,第一次看到他生產的浮體下水是在手機視頻上,「跟我做的一模一樣」,「採集陽光的東西放在這上面。」

他生於1980年,對數字敏感,「我應聘之前專門查過什麼是光伏發電,在水面上,不佔土地,靠太陽能沒有污染,發電效果非常理想,能代表未來的能源趨勢。」

一位淮南的普通市民對新能源的評價是:「咱們沒有方向感,跟著國家的政策走,國家提倡新能源,屋頂上就都是組件。」

煤炭大省的一位官員曾說,煤炭形勢好的時候,財政的錢80%都投到煤炭上去了。老闆們不想干別的,挖煤日進斗金,拿麻袋裝錢,沒必要轉型。暴利的煤炭像磁石一般吸引著人力和資源,對其他行業產生了排斥。

夏兆挖過4年零7個月的煤,「下井有飯吃,不下井沒飯吃。」

高中畢業時,夏兆是尖子生,區里作文比賽第二名,物理競賽拿獎。擺在19歲的他面前有3條路:外出打工,繼續讀書,在礦上做活。

現代的城市年輕人已經很難理解他當初因何選擇了第一條。「那個時候流行打工,十個有九個都說,打工多麼幸福。」

他後悔地搖著頭,嘆著氣,「我現在每天苦勸女兒要好好讀書,千萬不要像爸爸一樣。」

帶著一包茶葉蛋、一雙皮鞋、兩包茶葉和身上的22元錢,青年夏兆跳上了南下的火車。「當時大家都往北上廣跑,我就去杭州吧。」結果在火車上睡過了站,下車時一臉茫然,看到「溫州電信」的招牌才知道自己來到了溫州。

他跟電話亭的大爺打聽哪裡要人,大爺說要去工業區,他花了1元坐車,下車直奔公交站最近的廠子。

那是一個儀錶廠,生產指針表。門衛剛要把他打發走,一旁的安徽老鄉聽出了他的口音,說「你再等等,剛才有個人辭職不幹了」。

他就這樣隨機地開啟了打工生涯,老婆也是在廠里認識的。再後來數字表取代指針表,廠子停產了。去年父親過世,夏兆開始感嘆「還是家好」。他在朋友圈分享英文歌《昨日重現》(yesterday once more)。他與當初選擇讀書的人,早已斷了聯繫,「不是一個檔次的人了」。

在燥熱又嘈雜的生產車間,夏兆戴著袖套和手套,工裝讓他泯沒於眾人,「我這輩子沒給國家拖後腿,也沒給社會作過貢獻。」

「你一個老百姓有什麼辦法呢,無非是賣勞動力,做點小生意,炒股也不會呀。」如今,他最大的目標是讓家人安居樂業,不要為明天的生活思考,「留給我一個人思考就可以了。」

「可能這裡的人都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在企業里工作,做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職員。他們要麼在礦上,要麼在電廠,沒有其他的路,等他真正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夏兆的上司、總工程師肖福勤說。

他畢業6年,已升至副總。還是一個普通的工程師時,肖福勤在網上看到一篇關於日本漂浮電站的報道,翻譯過來只有100字,眼前這個體量巨大的項目最初就源於這篇100字的報道。

後來他用半年時間研究漂浮電站,直接給集團領導發建議,一次次說服對方,最終如願。有一天淮南刮大風,肖福勤一晚沒睡。「最怕颳風下雨,錨固不結實。」他每兩個小時就給項目組值班同事打個電話問現場情況,所幸最終沒事,「第二天一看,樹枝折斷,農民養鴨扎的網都飛了。」

站在新能源的巨輪上,肖福勤仍然惴惴不安。「說白了我們是工程師,不是科學家,人家做好了,你拿來用。」中國的光伏行業聽上去很牛,裝機規模世界第一,但行業內一直有種未經證實的說法:當我們在研究光伏組件,花大量的錢去歐洲買設備時,對方也許已經研究出更好的替代光伏組件的東西,沒推出來的原因,可能僅僅是把設備庫存消耗掉而已。

「如果真是這樣,相當於我們這一代白做了,地震式的影響,那將來我們就真的失業了。」

肖福勤穿著牛仔褲和襯衫,背雙肩包,名校畢業,開著好車,但仍然缺乏安全感。「這麼多年的工作感悟,人必須要學會改變、適應,說不定哪天就被淘汰了。」「你不知道哪個聰明人在哪一天想出一個更好的替代方案。」

淮南用短暫的歷史展示了「替代」的含義,似乎沒什麼是永恆的。

老井卻相信煤層、石縫間有老靈魂,無色、無味、無情。

他說瓦斯是遠古動植物的魂靈,是煤的自我保護,防止人類過度的開採。「誰敢說,哪一塊煤中,不含有幾聲曠古的蛙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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