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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不可能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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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父親來成都過春節,帶來了小靜的死訊。加上幾年前去世的芳芳,童年時代的兩位夥伴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人世。

從小一起在小鎮玩鬧,之後又考學出來,各自在大城市孤獨打拚。家人的期望剛剛有了些收穫的苗頭,生命卻在這個時刻戛然而止,對她們已不年輕的父母來說,那幾乎是個致命的打擊。

現在我想起小靜,馬上就能回到那個傍晚。除了我和她,還有小鋼,鋒哥,蘇美和爽娃。我們沒有趕上從縣城回小鎮的直達車,於是只好一截一截坐短途車回家。如果客車拋下我們,就去追趕拖拉機,懇求老司機們載我們一趟。

最後「幫忙」的是一位滿臉兇狠的中巴車司機,他找了個回家吃飯的理由,把我們丟在了鄰近一個叫做「人和」的小鎮上。沒有了天時和地利,我們這群高中生只剩下了徒步跋涉這個「人和」。

天色漸晚,公路上的塵土正在緩緩下沉,歸於平靜。這裡沒有城市裡的夜生活,村鎮的夜晚來得很早,人們早早睡下,在外遊盪的只有孤魂野鬼。

微風吹不動路邊的竹林,但還是能夠帶來幾分涼意。十多公里的路程擺在腳下,卻並沒有嚇到一群從小活潑好動的孩子,只有小靜顯得有些嬌弱和力不從心。

一路上,鋒哥領著我們大聲聊天、放聲唱歌,拿著河邊折斷的蘆葦雄赳赳、氣昂昂地朝前邁進。鋒哥和蘇美姐比我們高一年級,年齡也大一些,扮演著父母的角色。我們大笑或者彼此攻擊的聲音傳到河對岸,飄了一陣,在黑黢黢的小山頭裡隱去了。

後來,天徹底黑了下來,我們沒有手電筒;也不可能喝水。那時沒有手機和任何通訊設備,我們成為了一隊尚未失足卻已失聯的流浪少年。

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們漸漸沒有了插科打諢的興緻,只有堅持走下去的殘存體力。大家沉默著,對抗著飢餓、乾渴和腳板的酸痛。鞋底摩擦著塵土和石塊,發出微笑的響聲。混雜著幾分膽怯和疲累,心臟砰砰地敲打著胸口。鋒哥打頭,爽娃墊後,我和小鋼陪著小靜和蘇美走在中間。

小靜一直默默地走著,我們聊天時她不說話也不笑,但也沒有停下來休息或者掉隊。偶爾看到路旁房屋裡透出的一點光亮,對我們就是莫大的慰藉。小靜的齊肩短髮服服帖帖,保持著形狀。她抿緊了雙唇,不發一言地堅持著。鋒哥半開玩笑地說大家輪流背她,被她輕聲拒絕。

我無法忘記抵達時,在校門口灰暗的燈火下,守望的父母們眼睛裡閃爍的亮光。

那一刻,我們洒脫地回應了父母的關切,內心充盈著興奮和豪邁,就像一群打鬼子凱旋歸來的童子軍。

我們吵嚷著告別,小靜則不發一言,笑一笑,然後我們跟隨著各自父母回家,大口吃掉母親重新蒸熱的紅燒肉,蹭幾口父親的啤酒。

2

按照時髦的說法,小靜就是那位「別人家的孩子」。

每當我在外面瘋跑打鬧,被父親提著耳朵領回家,在一頓臭罵之外,總會加上一句:「你看看人家小靜,每天都安安靜靜地待在家學習,哪像你三腳貓一樣成天不落屋?」

忘了說,我們的父母都是小鎮老師,這群孩子從小在學校里長大。在閉塞的偏僻小鎮,我們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便是考上大學,衝出小鎮,走向城市。不然,按照父親的原話:「鎮上的二流子隊伍又多了一個。」

「成功」是什麼,我沒有絲毫概念,但對二流子隊伍的厭惡和抗拒卻早已成習慣。在小鎮上,沒有出路的青年,最終都會被熟悉的流氓們帶壞。欺行霸市、偷雞摸狗,在趕集的日子欺負老弱農民,強買強賣他們的雞鴨;或是攔住外地貨車搶奪過路費。平日里便在小街上遊盪行走,與行為不端的女生打鬧廝混。

雖然隱隱有些羨慕他們的瀟洒,但在教師家庭成長起來的人,對非主流生活有著本能地抗拒。雖然小鎮偏遠,但學校還是一個神聖的處所。二流子們再囂張,也不敢到校園裡來放肆。

而小靜,則是與之對立的兩個極端。在我們這群孩子心中,她就像一個無法企及的理想幻夢。

炎熱又漫長的暑假,我們成天在校園裡無所事事,叫囂著跑過空曠的操場。吹著風扇吃西瓜打撲克,躲在角落裡偷煙抽看黃書,觸碰禁忌的快感令人激動。或是在夕陽西沉時沖向河邊,再撲通撲通跳下水,感受酷暑中難得的清涼。

小靜永遠不會跟我們廝混,偶爾我們透過她家的大門,看到她從卧室走向廚房,端坐在飯桌旁看電視劇。當她出現時,大家都會下意識地放慢腳步,壓下呼吸。如果當年有「女神」這個名稱,我會毫不猶豫地將之冠在小靜頭上。

某日,我獨自跑過她家門口時,突然察覺到肚中的異狀,於是跑進去討要廁紙。她坐在沙發上,並沒有對我的闖入表示任何的態度,而是安靜地等待著我開口。

「能不能要點紙?我想那個了。」我揉揉肚子,擠出一個苦笑。

她笑笑,抬起手指了指飯桌那邊。

我看到飯桌上只有一個插著筷子的塑料筒,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敢問,額頭的汗珠流進脖子,有些發癢。

「屋裡,你進去就看到了。」她像是運籌帷幄的將軍。

她的母親出來解圍,「小耳朵,你要上廁所哇?」

「嗯。」

「來,這張紙拿去。」

「這麼多,我用不完。」

「用不完揣著啊,你怎麼這麼呆板?傻孩子!」

我幾乎是潰逃著離開那裡。

3

而芳芳卻又與小靜截然不同,她比我略大一點,但卻低我們幾個年級。不同於莉莉兩姊妹因為成績差沒考上高中,芳芳甚至還沒等到考試,年輕的生命便驟然終止。

芳芳擁有率真的男孩個性,記憶中,我們時常湊在小鋼家,美其名曰寫作業,其實是打鬧戲謔,耗費彷彿沒有盡頭的少年時光。母親們就在樓上芳芳的家中打麻將。

許多次我都因為出言挑釁,被芳芳追打得滿地找牙。她從小發育得早,個子高力氣大,教訓我就跟玩一顆泥丸那樣輕鬆。不過孩子的打鬧總是過後即忘。

有一次她和爽娃打架,從學校外的荒地里一路打回來,她甚至把爽娃一把推到了水田中,爽娃滿身泥污,嚎叫著撲過來,想把她也拖下水。但是污泥拖延了他的腳步,芳芳在狹窄坎坷的土埂上輕盈跳躍,步伐之迅捷,令觀戰的我們嘆為觀止。

有趣的是,小靜一直保持著齊肩短髮,而活躍的芳芳卻總是一頭長髮,為了生活方便,她總是編成辮子,這也成為打架時的一大破綻。我多次試圖通過抓緊她的髮辮來牽制全身,但每每因為實力懸殊太大,被她瞬間壓制。

同為女生,我們把小靜當作神秘的異性偶像,把芳芳當作哥們兒。我們甚至根本無法從她的身上察覺到一絲異性之間的吸引或排斥。她也大大咧咧不當回事,與我們成天玩鬧,憑藉著身材優勢,雖然沒有鋒哥和蘇美姐那樣的威望,但依然可以把我們這幾位小孩壓製得服服帖帖。

莉莉姐卻又有著另外的風格,她是我們精神上的大姐大,區別於鋒哥、蘇美在主流道路上的引領,莉莉的豪邁帶著幾分社會色彩和江湖義氣。

少年時的豪爽多情有著明顯的刻意和做作。她曾為了表達憤怒,把課桌上的一堆書推到地面;初中時,也曾經帶領著我們慶祝生日,在一個撿來後沖洗乾淨的蛋糕盒底盤上,掛起小攤上買來的塑料珠串和玻璃耳環,點燃照明用的白色蠟燭。

然後我們一人拿著一支冰棍,為她合唱一遍中文、一遍英文的生日歌。

在敞亮開闊的教室里,我們蹲坐在破敗的木頭桌椅上。夏天的風穿過鏽蝕的鐵質窗欄吹進來,吹動了莉莉姐身上簡單的無袖布衫,我看到了她那顆微微隆起、正在發育的胸部,一絲好奇混雜著興奮在體內膨脹,隨後被我壓了下來。

4

可以說,是莉莉姐對我進行了文藝啟蒙。她熱愛唱歌與表演,每次文藝活動都是積極的參與者,而且不斷追逐和哼唱著最流行的歌曲。

她坐在床沿上,我坐在比她矮一點的小板凳上,一起學唱時髦的《愛江山更愛美人》:「人生短短几個秋啊,不醉不罷休!」刻意拉長的尾音製造出滄桑的效果。還有《九妹》、《大花轎》,興緻來了便站著,用書捲成話筒的形狀對天高歌。

小平房的外面是籃球架和乒乓台,旁邊是蒸飯的煤爐和煙囪,暑假裡空無一人,只有我們的歌聲在自由回蕩。

莉莉姐的開朗任性招惹來了學校外面的二流子,她開始和他們交往、玩鬧,躲在廁所外的竹林里抽煙,或是跑到小河邊喝酒。我始終相信莉莉姐並沒有真正與二流子們發生什麼。但在身為教師的父母們看來,這已經是大逆不道的行為。

莉莉姐與她同樣活潑的妹妹從此便被貼上壞孩子的標籤。因為考試成績差,莉莉兩姊妹曾經被她們嚴厲的母親關在門內,跪在沙發前,一邊大聲斥罵一邊用毛衣針鞭打。話語中包含著恨鐵不成鋼的怒火。「你看看隔壁的小靜,還有小耳朵,長成那個鬼樣子都比你們考得好!你們還要不要臉?」

一不小心,我也成了被學習和推崇的榜樣。可是聽到這些,我的內心沒有任何快樂與滿足。原來,成為「別人家的孩子」有時也充滿著苦澀。

後來我們便上了高中,渾渾噩噩的少年時光倉促收尾。在縣城的高中封閉式學習,是小鎮少年擠入城市、獲得尊重的唯一出路。城市的孩子也許對讀大學不以為然,但對當時的我,初中三年的拼搏換來了高中的敲門磚,之後也只能背水一戰,不然就要前功盡棄。

重點高中每天的安排是從早上六點持續到晚上十點,基本是半軍事化管理,沒有出行的自由。每周有半天時間整理內務,每個月放假兩天回家休整,那次徒步回家就是發生在某次月假。

高二時,小靜也考入了高中,她的教室就在樓下,但我們幾乎沒有任何接觸。即便同車回家,也頂多打聲招呼,然後便一路沉默。

爽娃與她有些親戚關係,另外她還有一位與我們陌生的表哥,他們時常一起接觸和玩耍,把圓桌擺在屋外吃一頓熱鬧的家宴。透過大門看到他們的歡樂,我的心中會生出幾分妒意。

高中三年,僅有一次較長的接觸。她有事未能回家,她的母親托我將裝著衣服和食物的背包帶到縣城,同時還要捎上一句話:「注意身體,自己去商店裡買幾條內褲,要純棉的。」

見本人已有「呆板」前科,所以阿姨將這句話又重複了一遍。

我提著沉甸甸的包,下樓找到小靜的教室。在門口掃視了一圈,沒看到她。我請坐在門邊的同學幫忙通知下,他站起來大吼一聲,才看到小靜從遙遠的角落站起來。

我退到門外等著她,等著她走出來,我把包遞給她,她輕聲說了句「謝謝」。我點點頭,一時語塞。教室內有好事者從窗邊打探,看到是個小孩便掃了興,但這依然增加了我的緊張。

她準備掉頭回去時,我咳了一聲。

「那個,阿姨讓你自己去買。」

「嗯。」

「就是穿在裡面的……那個褲子。」

「要得。」

「還要純棉的,其他的不好。」

「我曉得了,謝謝了。」

她笑著說,我便瞬間垮塌下來。僵直的雙腿轉眼又軟弱得似乎站不住,擠出來的笑估計比哭還難看,臉上的紅暈直到走上樓才開始消散。

5

從迷糊的少年時代進入緊張規律的高中生活,這其中似乎只有鋒哥的Beyond(香港搖滾樂團)卡帶提供了少許的緩衝。

為了考上大學這個終極目標,我們沒有運動、沒有玩樂、沒有社交,有的只是不斷發育又始終處於飢餓的身體,以及一節又一節的課堂自習,一本接一本的模擬習題。關於男女情愛那點事情,除了偶爾偷閑在錄像廳接受些許,便再無餘暇理會。

也是在某次月假回家時,我才從父親的口中得知芳芳去世的消息。

在這之前,我目睹過她被一隻老鼠咬傷的場景。她點著蠟燭,獨自走下樓,準備與我們一起在小鋼家「做作業」。我和小鋼在屋內聽到她的叫聲,趕緊跑出去。沒有路燈的樓道一片漆黑,直到大人們鬧鬧嚷嚷趕來,才看見她歪倒在樓梯的側面。

她剛剛走下樓梯,便看到一隻碩大的老鼠從角落衝出來,她叫了一聲,不曾想老鼠也受到驚嚇,竟然咬了她一口,然後迅速逃竄。她痛得歪倒在地,蠟燭也被摔滅。

她的左腳上出現了老鼠咬出的傷口,幸好並無大礙。我們將她攙扶起來,試著走了幾步,並未把腳踝扭傷。她的母親叫她回家擦些藥酒消毒,她卻只想同我們玩耍,於是擦藥酒的任務就交給了我和小鋼。

也許正是這次疏忽,導致了老鼠的病毒染進了她的身體。

過後的某天下午,她給年邁的爺爺說有些腹痛,要在床上躺一會兒。爺爺出門同一群老頭下象棋,中途想起她,走回來看,才發現她已經面色烏青、人事不省。趕緊將她的父母叫回來,又慌亂地通知醫生,可是一切都晚了。

一位剛剛還鮮活生動的少女,就這樣突然離開了人世。

在未來的時間裡想起這些,我一方面會覺得場景恍惚,人生如同夢境般不真實;一方面也會對刻板的教育產生幾分厭惡。

讀書是我們當時的唯一目標,除此之外的一切雜念和情緒都要被禁止。芳芳的死訊就像一條國際新聞那樣,被父親冷冷提及,然後再無下文。

唯一與她的死亡有關的記憶,是我離家那個上午,看到對面房頂上丟滿了芳芳的衣服,就像她的短暫人生,在眾人的圍觀中被遺棄,然後遺忘。與此相伴的則只有隱約傳來的,她母親長久的悲泣。

6

莉莉姐的生活同樣只存在於父母的口頭轉述中,她沒有考上高中,而是讀了一個職業學校。這在教師的語境中就是鬼混的同義詞。

莉莉姐熱情開朗、交友廣泛,對比起傻氣羞澀的我,這本應是她的優勢。但在封閉原始的小鎮思維中,這並不符合主流社會的價值判斷。

抽煙、喝酒、與二流子做朋友,熱愛表現,這都嚴重違背了「好學生」的準則。所以她早早地被貼上了「壞孩子」的標籤,這並非肉眼可見,但從教師們的閑談、眼神和笑聲,稍經人事的我們都能大概掌握。

職業學校後,莉莉姐的人生開始模糊不清。有過兩段婚姻,名義上開辦幼兒園,但許多猜測都與此大相徑庭。之後的某次會面,她繼續衣著張揚、口若懸河。

我這才發現,儘管都是從家鄉的那條小河出發,流向廣闊的城市。但最初的細小分岔,此刻卻已成為相距遙遠的洪流。

那時年少的我們還是涓涓溪水,在近處相伴成長。二十年後,我們都變成了各自的大河,彼此之間卻已隔著無數大山,少年時的赤誠坦蕩、心無掛礙再也無法重現了。

7

她的妹妹小娟因為繼續在家讀書,倒是與我有了更多的接觸,她有著與姐姐相似的開朗,但言語之間多了些謹慎與剋制。圓圓鼻子安放在黑黑的臉上,時常笑著。

長大了些,便不像小時候那樣天天串門瘋跑,與爽娃、鋒哥他們也不再廝混,似乎有了各自的生活。於是,我便時常到對門的小娟家看電視、打遊戲、吃西瓜,給她講縣城和高中的趣事。

「這些歌曲都過時了,現在都流行邁克爾·傑克遜。」

「什麼傑克遜?」

「像這樣,啊哦!比特,比特……」我擺出經典造型。

「哈哈,像個神經病。」

「還有小虎隊。」

「我曉得,我姐姐買了磁帶的。」

「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運草……」

「哈哈,你比得太丑了,明明是這樣跳的。」

「你們女人比不來,要用力,這樣瀟洒地一甩!」

「別人哪有你這麼難看!」

「我只不過是平頭,沒有頭髮可以甩。」

「你留長發會更難看的。」

除了每家都有一套卡拉OK之外,那時還流行可以打遊戲的學習機。我用半天學會了編程序,弄出了一個馬里奧在屏幕上走來走去,最後統一的歸宿都是打遊戲。

「我們來玩小蜜蜂,輸了的鑽桌子。」

「你不準打停著不動的,必須等它們飛下來再打。」

「可以。」

「算了,你還是打冒險島吧,我看你打就行了。」

「好,那我爭取通關。」

「你直接打第四關,馬上就可以救公主。」

「救公主有什麼意思?」

「不救公主,這個遊戲有什麼意思?」

「太沒壓黑了呀!」

「你說得一點都不標準,而且很假。」

「這是潮流,懂不懂?你會唱粵語歌嗎?」

「我不想唱,也不想學。」

「我們來打牌吧,我曉得一種兩個人可以玩的方法。」

我們翻箱倒櫃,湊齊了一副撲克。小娟開始收拾茶几上的零食。

「算了,我們去飯桌上玩吧。」

「啊,桌上好多油。」

「你把它舔乾淨吧,有營養。」

「哈哈!你來舔,你正好喜歡吃肥肉嘛!」

「那怎麼辦?」

「到裡面去吧。」

可是卧室的書桌比較窄,又沒有兩把木頭椅子。於是我們坐在了床上,疊好的被子正好作為放撲克牌的小桌。

我們開始專心地玩「十點半」,後來覺得規則太複雜,換成了「接火車」。

我運氣不好,總是輸牌,一會被打手心、刮鼻子,一會又跑下床去鑽桌子,對著窗外大叫。我的窘態逗得小娟「咯咯咯」笑個不停。正當我全力以赴、孤注一擲準備翻盤時,我的母親進來了。

在這之前,我多次和莉莉姐、芳芳、鋒哥在他們的家中單獨玩耍,每次母親都站在門外喚我回家,我答應一聲她便轉身離開,我再慢吞吞地道別往回走。

但這一次,母親火氣很大,站在床邊,怒目而視道:「快點回去了!」然後一動不動地盯著我下床、穿鞋、出門,她才像一位剛剛抓捕嫌疑犯的稱職女警,跟在我後面走出來。

如此反常的表現搞得我發懵,我心想你打麻將輸了錢,卻要讓我來承受這份憤怒和委屈,到底是不是親媽啊?

8

再接觸到小靜,已經是在高考之後。那次會面卻讓她的神聖形象瞬間崩塌。

高考如期而至,如我般窮苦學生將要直面最關鍵的檢驗。高中是人生最拚命、最艱難的三年,至於能否改變命運,只有等待上天的安排。父親專程趕到縣城,在表舅家為我做飯,陪我度過了考試的幾天。然後,我陪著父母到附近的紫竹公園遊玩散心。

紫竹公園裡有浪漫飄逸的紫竹觀音,可是一堆破舊拙劣的人工造型環繞著它。

父母緩慢步行,聊著家長里短,很快又開始吵起來。我卻只想像只鳥兒那樣自由地飛起來。於是便一個人衝到前面,四處亂竄。

就在我從一座觀音塑像後面的小斜坡俯衝下去,再繞過塑像一躍而下時,我看到了小靜,以及她身邊那位清秀高大的男生。他們也獃獃地望著我,就像在深山裡突然看到了一隻猴子。

我很快恢復過來,笑起來:「小靜,是你啊?」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笑,而是招手示意我過去,與此同時那位男生朝旁邊走開了。

「小……小耳朵,你們考完了?」

「嗯。終於考完了。」

「那……那個人,是我同學。」她失去了往日的淡定。

「哦,我曉得。」

「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們的臉離得很近,她盯著我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

「什麼?」

「不要給任何人說在這裡看到過我。你爸媽也不能說,他們會給我爸媽說的。」

「嗯,我沒看到過你。我走啦。」

我朝前走,忍住不扭頭去打量那位男生。

「你考得怎麼樣?以後到北京去讀大學!」她在背後說。

我僵直著腦袋,沒有回頭。而是舉起手揮一揮表示回應。

這個秘密會在我的心底爛掉,我想。

幾天之後的飯桌上,我同父母談起了大學生活。從生活費到吃飯洗衣服,然後說到了談戀愛。

「你要先認真讀書,自己能掙錢了再找女朋友,沒得經濟基礎,不要考慮這些。」

「就是!不要像小靜那樣,高中就找男朋友,早戀還怎麼考大學?」

之後父母的訓誡我一句也沒聽進去。一邊「嗯嗯啊啊」應付著父母,我仔細回顧並搜索了前幾天的所有場景和對白,確定自己沒有泄密。

很明顯,小靜最後在公園裡碰上了我的父母。為此,我暗暗自責。為何當時竟然沒有告知小靜,導致她在享受愛情的同時,忘記了避人耳目。

「早戀」與「壞孩子」、「差生」等等標籤有著相似的威力,可以迅速毀掉一個孩子的形象和成績。小靜失去了往日的口碑,迅速地成為父母們口中的反面教材。這加重了她的封閉和低調。

她的母親為此關上門狠狠教訓了她,過後幾日,我在門外隱約聽見了她的抽泣聲。

9

再後來,大家都走出小鎮。鋒哥去了浙江,小鋼在西安,我則到了成都。夥伴們幾乎失去了聯繫,偶爾放假碰上鋒哥、蘇美姐,寒暄之後便不知該說什麼。

小時候的遊戲機、卡帶、錄像廳正在被電腦和網路代替,加上長大後的矜持,以及愛好、生活的差別,大家已逐漸沒有了共同話題。莉莉姐結婚生子,然後離婚去了海南。

一日,父親在電話中告訴了我小靜的QQ號,說這是她父親的叮囑,工作後孩子們要加強聯繫。

那時,她剛剛從專科學校畢業,獨自一人在陌生的城市打拚,驟然面對社會生活的精彩與複雜,柔弱如她一定會感到惶恐不安,真的需要一些舊日朋友們的支持和安慰。

我每天泡在學校食堂後面的小網吧,加了她的QQ,頭像卻是灰色的,也許是工作很忙吧。

發了條文字信息過去,當作打招呼。第二天再登錄,看到她發了回復過來,但還是不在線的狀態。

某天打開QQ,看到了她的頭像閃爍著,有新的留言。

「感覺每天好忙好累,我真的很笨,考不上好學校,找不到好工作,什麼事情都不會做,學都學不會。」然後是一個哭泣的表情。

「你怎麼可能笨?你是我們的榜樣啊!」

隔了兩分鐘,她居然回復了。

「小耳朵,想不到你現在這麼會安慰人了,真的長成大人了!」

「你居然在線?今天沒上班嗎?」

「請了個假,放鬆一下。」

「哈,不錯。感覺有很多年沒聯繫了。大家長大了,再也回不去小時候了。」

「是啊,不過你在我們心中永遠是那個可愛的樣子。」

「這是在紀念小蘿蔔頭才會說的話。」

「嘻嘻!」

我們聊了整整一個下午。具體的話題和內容早已忘懷,但我終於從網路上,看到小靜內心的那個活潑機靈的她。

「我該做飯了,你也去吃飯吧。」

「好的。再見,你好好照顧自己。」

「嗯,我會的,你也要越來越好。我們都看好你。」

「混唄,誰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子?我們今天說的話,已經超過以前全部聊天的總和了。」

「因為你太優秀,我不好意思打擾你。」

「這句話應該是我說才對啊?」

「小耳朵,我是說真的。你是一個驕傲的男生,而且你有值得驕傲的本錢。肯定有一天,我們也會為你而驕傲。」

10

這便是小靜留給我的最終印象,那也是我最接近她內心的一次交談。看到那段話時,我幾乎可以透過屏幕看到她篤定的眼神,微笑而真誠的臉。

父親簡單地說起了小靜的死訊,在我的追問下才透露出一些聽來的訊息。

突然而至的消息讓整個家庭陷入黑暗。她的母親先是昏倒,然後在家裡以淚洗面好多天。她的父親趕到她工作的城市處理後事,之後回到學校,以沉默應對所有的探詢。

透露出的死因是被破窗而入的歹徒殺害,坊間捕風捉影的猜測一直沒有間斷。

從此以後,校園中幾乎看不到小靜父母的身影。我記得他們當初快樂開朗的樣子,她的父親是一位幽默積極的男人,給我們上第一節政治課時,第一個動作就是在黑板上寫下「騙人的鬼話」五個字。

除了上課,他還去縣城批發老鼠藥、豬飼料等各種小商品,在趕集的時候叫賣賺錢。她的母親更是被直接摧毀,平日低落地穿過操場去上課,面色陰鬱、不發一言,笑聲更不可能有。就像人生的氣候從日光和煦瞬間進入了霜雪冰凍。

與他們一同消沉的還有芳芳的父母,那位身穿破洞背心,在夏日的風中漫步大笑的男人;那位總是召集婦女們到家裡打麻將,真誠熱情、心直口快的女人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對孤獨悲傷的老年夫妻,一個愁雲慘淡的失獨家庭。

夥伴們長大了,父母們的話題也都從自己的生活變成了彙報孩子們的動態,但是都會有意識地避開小靜和芳芳的父母,而每當話題開啟,莉莉姐的父母也會悄然走開。

小靜的父母收養了一位14歲的小女孩,但誰都知道這僅僅是一個臨時的精神安慰。當我回鄉再見到他們時,我甚至不知道該用何種表情和語氣,才不會觸碰到他們內心無法彌合的傷痛。

鋒哥、小鋼、蘇美姐和我都留在了讀書的城市裡工作,結婚生子、定居下來。爽娃回到了縣城做醫生。莉莉姐和小娟去了海南三亞。

在微信上,莉莉姐說:「很羨慕你離家那麼近,你知道大家對我的看法,我不可能再回去了。」

我們都不可能再回去了。(原標題:紅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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