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新、張小榛詩歌簡評

（受約對張建新、張小榛兩位詩歌進行簡評，說的不當之處請作者諒解。《詩刊》2017年7月號下半月刊，有刪減）

張建新是70後詩人群里的一位「老」人了。我見過他，也略了解他的生活經歷，他在我眼裡，是唯獨一個把故鄉當異鄉的人，他以前的作品，多有憂鬱、漂泊和孤獨感。而這一組詩歌，卻給我帶來驚喜，正如他詩中所說，「簡直就是一個個閃亮的奇蹟」（《我的烏托邦》）。相較於他以前的作品，這組詩歌滲入了更多的陽光（「草葉的碎屑紛紛彈跳起來，在熾熱陽光下」、「它現在靜止在陽光里」「我掏出手機，拍下朝霧後面的雲層/和隱約的太陽」）因而使詩意整體顯得通透、明亮，這是值得欣喜的一面。我相信這是他在愛情和閱歷滋養後的漂亮轉身。他不再任由靈魂從肉體中游離，而是將自己的身心主動摁進現實生活，「貪婪嗅著這草香」，並從中獲得愜意和幸福感。但詩人永遠無法與過去作徹底地告別，張建新自己就深信「寫詩，是朝嚮往昔的深深一瞥。寫詩是一種秘密的交談，是與另一個自己的交談，是朝嚮往昔的深深一瞥後能看到清晰的彼此，一個恆定的不變的自己與一個不斷變化的自己相對應，並將這個自己從時間的湍流中保留下來。」所以，雖然他「也努力把它擦得更明亮一些」（《每一天都明亮》），以「緩解流水的速度」（《假裝看到了月亮》），以對抗過去留下的「一道濕潤的裂痕」（《午後片刻》），但要與生活達成徹底的妥協和和解卻很難，有時甚至是「噬骨的」（《春日遲遲》），也許是因為「我期待的意外並不會出現」（《冬日晨霧》），也許是「沒有一條專門通往小屋的路」（《給自己寫首詩》）。但好在詩人已經有足夠的信心和準備，「懷著恐懼和短暫的美/從覆頭的水浪里一次次抬頭」（《羅河谷漂流記》）。祝賀建新詩意的轉身後有了從容和超拔的姿態，他的作品在保留了原有的意象圓潤與飽滿外，又嘗試著進行線性敘述的革新，詩意更加開闊而明亮。接下來他要面對的，也將是任何成熟的詩人都必須共同面對的一個難題，即如何突破自己。

附張建新詩歌一首：

春日遲遲

事物要求辯認，在早春的風裡走走，

還有絲絲寒意，懸空的杯盞已迫不及待地顯形，

鳥是隔岸花，空中密布無法歸類的線條現在

終於被允許顫抖著找到各自歸屬，

江河水將一日日豐腴，遼闊的死亡

越過殘荷枯枝來參加復活儀式，帶來

雨水斑駁的賀禮，雨下花開，落花

是清冷的註腳，孤零零的集體幾乎沒有秘密，

噬骨的和解似乎達到極致，

湖面上，水鳥撩撥春水，枯乾的蒿草彈現世的琴，

教唆陌生人在異鄉旅館翻出皮包里暗藏的蓓蕾

張小榛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很陌生。在完全不了解的情況下去評價一位詩人的作品是冒犯也是冒險。我印象里讀過一首她的《長江大橋上貼滿尋人啟事》，通過這個線頭我找到了她在中國詩歌網上的個人主頁，知道她是一個武漢大學在讀本科生，不禁感嘆珞珈山真的是一個詩歌「聖地」，在這樣的山水滋養下，張小榛嶄露頭角一點也不意外。我覺得寫詩好比練武功，有的人憑的是個人努力，如張建新（當然並不否認他的語言天賦），而有的則是天生骨骼清奇，也許張小榛就屬於這一類。我猜想，一定是她的異質、陌生化，讓她的作品從一堆平庸之作中凸顯出來。這組「世俗的愛情」寫得一點也不世俗，反而給人驚鴻一瞥的感覺。開篇「薤露」，本為中國古代著名的輓歌辭，暗中似乎已為這組詩定下了灰色的基調。整組詩歌的鮮明特點在於：作者借用或化用典故（如東山降雨、魚傳尺素等），意象密集（如布老虎、仙人掌、地鐵、橘子、榛子等），隱喻和象徵意味極濃。但無論作者如何環顧左右而言他，即使「我們用軀體撫平褶皺和斷層，目之所及，一磚一瓦都在生育」，也不能改變薤露般「生命的消逝迫在眉睫」（《世俗的愛情》）的結局。詩歌所表達的意圖終歸還是落入了輪迴和宿命感中，顯得沉鬱滯重。作為一個年輕的作者，有如此豐富的閱讀基礎和凝重的生命感體驗非常令人驚訝，但願她能像一個天賦異稟的習武者一樣，學會控制體內採納集結的多股真氣，讓它們為己所用，不至於無規律亂竄而引發走火入魔。

附張小榛詩歌一首（此首為我偶然在詩歌網讀到的）：

長江大橋上貼滿尋人啟事

長江大橋上貼滿尋人啟事，在某個霧氣瀰漫的下午

我們路過那裡。只有無家可歸的天使用嘆息

輕輕地讀它們。它們的紙張都已經泛黃，

就像腳下淌過的水，漂著油漬、菜葉與灰塵。

你看，她就停在那張紙翹起來的角上，

輕盈如翅膀透明的飛蟲。

多奇妙呢？現在我們找不到她。

我們為雨水開道、為雷電分路，融化北方數百萬年的冬季，

放出南風使大地沉寂。我們一吩咐生長，萬物就生長。

我們在鋼鐵里播種意念，用導線牽引地極，

藉此窺探硫磺的家鄉、死蔭的幽谷。

我們現在能把人送到氣球般的月亮上去。

但我們依舊找不到她。

但我們依舊飲用那水，霧氣中昏黃的水，

一邊舉杯，一邊告訴自己現在

她或許已經到了陽邏，正騎在黑色的大漩流背上

準備伴著清晨的歌聲凱旋；

又或許到了南京，把寬闊的水面誤認成一片海……

我們笑著喝盡杯中之物，拉著手互相鼓勁、互相打氣：

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我們必找到她，因為眾生靈都在

用聽不見的嘆息為我們禱告。

我們多麼害怕我們將要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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