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臆讀十五：孤男寡女的房中事

齊風·東方之日

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闥兮。在我闥兮，履我發兮。

趙執信在《談龍錄》中記載了他和洪升、王士禛一段談詩的事。洪升說詩就像龍，得首尾爪角鱗鬣全部具備才行，得完整，少一樣就不是龍。王士禛就說這不對，詩如神龍，那應該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雲中露一爪一鱗就足夠了，不必龍的全體。趙執信則認為，神龍固然是見首不見尾的，只在雲中露一鱗一爪，但是這一鱗一爪背後有個完整的龍在。如果沒有一個完整的龍在，只這雲中一鱗一爪，也不成。

洪升說要表現全體，王士禛說只表現一鱗半爪就夠了。趙執信則認為是用一鱗半爪的方式來表現全體。趙執信的說法是更完整的。

除了一些比較長篇的敘事詩，如《孔雀東南飛》《長恨歌》之類，大部分的詩詞，並不是完整的表達一個事件的全體，而只是表述一個片段的場景或感受。比如離別、重逢、懷人等內容，他不會很詳盡的寫來龍去脈，而只表述當下的情景和感受。《孔雀東南飛》敘事詳盡，是全體之龍，陸遊的《釵頭鳳》，則是神龍的一鱗半爪。因為這一鱗半爪不是憑空而來的，它背後有真龍在，所以人們也便能從一鱗半爪的表述中，感知到言外之全體。

「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兩章的首句「東方之日兮」「東方之月兮」，都是因時起興之語，後面緊跟著「彼姝者子」。把日月和美麗的女子聯繫在一起，《詩經》中還有一首《陳風·月出》，其雲「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後來的詩文中，以日月來喻人的顏色之美，皆本諸此二詩。如宋玉《神女賦》：「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梁屋。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淇光。」曹植《美女篇》：「容華耀朝日，誰不令希顏。」

「履我即兮」「履我發兮」。「即」和「發」二字義，如今一般尊從楊樹達先生的疏解，「即」為膝蓋，「發」為足。垂足而坐的椅子，到唐朝時才流行起來，在那之前，都是跪坐在席子上的，所謂「席地而坐」。這種情況之下，如果兩人非常親近，那麼在室內，行走的人，便有可能碰到到坐著的人的膝蓋。而兩人並行時候，一人也可能會踩到另一人的腳。

陳子展先生雲此是「親近之至」，說的很含蓄。聞一多先生就直接多了，他說這是一篇「實指性交的詩。」聞一多先生所言，應該是不錯的。季本《詩說解頤》云：「日始出而女已在室，月始出而女仍在門，則來就者終一日而始發行，此見女之淫奔也。」

聞一多先生所言之事，應該是有，但詩寫的卻很含蓄，只寫踩到膝蓋，踩到腳這樣的小細節。但這小細節自有風情，有曖昧。見其「親近之至」。汪曾祺先生《受戒》中，英子去挖荸薺，拉明海一起，赤了腳在泥里踩。「她自己愛干這生活，還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子的腳。」這便是「履我發兮」。回去的時候，明海看到英子留在沙灘上的腳印「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裡痒痒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這樣一個細節，就是一鱗半爪，沒有一個整體的展現。但我們能從這一鱗半爪中，看到整個龍的存在。從這首詩的這個細節中，能看到支撐這個細節的全體，感知到更多的東西，它不是孤立的，就只是一鱗一爪而已。

牛運震云：「在我室兮，有矜喜之神。」這是自然的，畢竟「日始出而女已在室，月始出而女仍在門」，是快活額一天，精神和身體都是滿足快意的狀態。但這種矜喜之神的表現，是通過重複「在我室兮」來實現的。把「在我室兮」去掉一個：「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履我即兮。」語感就不對了，那種得意、歡喜充盈的感覺，就少了許多，泄了氣了，變得乾癟了。

這種對一個句子重複的表達方式，在詩中是比較少的。這大概是受詩的體式結構的影響。但這種方式在詞中就很多。辛棄疾「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李清照「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呂本中「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這種重複的表達手法，使得情感的表達，在關鍵之處，有了更多的空間，更盡情，有餘韻。如果把這些重複的語句減去一個，原本飽滿的情感立刻就乾癟，就缺把勁。這種重複，是必要的。這種必要，不是表意的必要，而是藝術表達的必要。正如洛特慢在《藝術文本的結構》中所言：「每一次重複實際上都包含不同的句法負載和語義負載。」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