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洲：從年齡的角度看孫悟空

孫悟空是一個神魔形象，很少有人關注他的年齡，何況孫悟空到森羅殿上強索生死簿，勾掉了猴類，本該享壽「三百四十二歲」（《西遊記》第三回）的孫猴子，這下連閻王也管不著了，再加上他還偷吃過蟠桃、金丹、仙酒，可以長生不老，年齡對於孫悟空來說似乎沒有意義。但是，只要細讀《西遊記》就會發現，作家對孫悟空的年齡是相當重視的，對他不同年齡階段的故事安排是頗具匠心的。

孫悟空有兩個年齡，一個是作為神魔的年齡，《西遊記》從第一回花果山風化石猴（即孫悟空出世）寫起，到第一百回孫悟空修成正果結束，寫了他五百四十幾年的故事，如果加上石猴三百年的風化時間（第三回），則有八百多年。一個是作為常人的年齡，除去被如來佛壓在五行山下的五百餘年和石猴風化的三百年，小說實際上只寫了孫悟空四十多年的人生經歷。其中被壓之前有二十幾年，孫悟空拜師學藝回花果山的時候，混世魔王說他「年不過三旬」（第二回），從五行山下出來保護唐僧上西天取經有十四年。唐僧取經回到長安，唐太宗接見師徒四人，唐僧告知太宗，上西天取經「經過了十四遍寒暑」（第一百回），從貞觀十三年到貞觀二十七年。這一事件與史實稍有出入，據《舊唐書》本傳記載，玄奘「貞觀初，隨商人往游西域。玄奘既辯博出群，所在必為講釋論難，蕃人遠近咸尊伏之。在西域十七年，經百餘國，悉解其國之語，仍采其山川謠俗，土地所有，撰《西域記》十二卷。貞觀十九年，歸至京師」（《舊唐書·方伎傳》）。作家不會不知道玄奘取經的史實，大概是因為寫神話故事，有意更改了歷史。孫悟空在五行山下前後兩個時間段相加，約四十幾年，一個常人孫悟空。五百多歲或八百多歲，和孫悟空的一副猴像、無父無母一樣，只是神魔形象的需要，小說也並沒有詳盡敘述他五百多年的履歷。

孫悟空一生做了兩件大事，一件是大鬧天宮，一件是保護唐僧到西天取經。第一件事發生在青年階段，第二件事發生在中年階段。作家通過這兩個故事，不僅完整地展示了孫悟空一生的功績，而且寄寓了作家對人生問題的深沉思考。

孫悟空出世之後，在花果山和一群猴子度過了他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孫悟空在水簾洞稱王的經歷，和人類的童年遊戲類似。作者對其童年作了簡要交代之後，緊接著便重點展示孫悟空人生的重要階段——青少年時期。這一時期的孫悟空具有強烈的求知慾，四處拜師學藝，增長知識與本領。他憂慮將來年老血衰，要「學一個長生不老」之術（第一回），雲遊四方，參訪仙道。功夫不負有心人，用了「十數個年頭」，終於在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找到菩提祖師，「美猴王一見，倒身下拜，磕頭不計其數，口中只道：『師父！師父！我弟子至心朝禮！至心朝禮！』」（第一回）虔誠拜師，急切學藝，是此時孫悟空的唯一目的。此後六七年時間，每日「與眾師兄學語言禮貌，講經論道，習字焚香」，「閑時即掃地鋤園，養花修樹，尋柴燃火，挑水運漿」。聽祖師開講大道，「喜得他抓耳撓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第二回）。在菩提祖師門下十年，孫悟空學到了七十二般變化和十萬八千里筋斗雲。最後因為在大眾面前賣弄變化之術，被祖師逐出師門，此時孫悟空「離家有二十年矣」（第二回），已是一個一身本事的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

青年孫悟空血氣方剛，精力充沛，又有一身本事，敢想敢幹，無所畏懼，甚至不計後果。與混世魔王的一場惡鬥，孫悟空知道了兵器的重要。為了一件趁手的兵器，他大鬧龍宮，取走了天河定底的神珍鐵。冥王派人來勾魂，孫悟空大鬧地府，強索文簿，將猴類一筆勾銷。此時的孫悟空自視甚高，根本不把龍王和冥王放在眼裡，為所欲為。為此孫悟空得罪了東海龍王和地府冥王，二王先後到靈霄殿告狀，這樣孫悟空便成了玉皇大帝的眼中釘。在孫悟空的眼裡，根本沒有權威與神聖，玉帝派人來擒拿，被他打得奪路逃生，他還向玉帝提出休兵的條件：封齊天大聖，「如若不依時，就打上靈霄寶殿，教他龍床定坐不成！」（第四回）事實上就是威脅。玉帝對孫悟空無計可施，派人請如來佛救駕。孫悟空竟然向如來當面提出，要玉帝把天宮讓出來，大聖道：「他雖年劫修長，也不應久占此位。常言道：『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只教他搬出去，將天宮讓與我，便罷了；若還不讓，定要攪攘，永不清平。」（第七回）還和如來打賭爭勝，最後被如來壓在五行山下。孫悟空為自己的年輕魯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青年孫悟空愛惜自己的名聲，渴望得到他人的認可與尊重，特別在意別人對自己的評價。他兩次上天宮，又兩次打出天門，都與他沒有得到尊重有關。玉帝接受太白金星的建議，將孫悟空招安到天宮，封為弼馬溫。孫悟空高高興興到御馬監上任，當他得知弼馬溫是一個未入流的末等小官，「只可與他看馬」時，「不覺心頭火起，咬牙大怒道：『這般藐視老孫！老孫在那花果山，稱王稱祖，怎麼哄我來替他養馬？養馬者，乃後生小輩，下賤之役，豈是待我的？不做他！』」（第四回）花果山的美猴王，哪裡受過這等羞辱，他取出金箍棒，打出南天門。孫悟空回到花果山，玉帝又派李天王和哪吒三太子帶兵擒拿，因為鬥不過孫悟空，玉帝再次玩起了招安的把戲，封他為齊天大聖，並起一座齊天大聖府，設仙吏左右伺候，又安排他代管蟠桃園，完全滿足了他的願望。後來王母娘娘設蟠桃大會，各宮各殿大小尊神應邀赴宴，只是沒有孫悟空的席位，齊天大聖只是一個虛名，天宮的神仙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裡。孫悟空明白就裡，偷吃了玉液瓊漿、葫蘆金丹，攪亂了蟠桃大會，再次回到花果山。

青年孫悟空缺乏人生閱歷與經驗，對一些複雜的事情看不清楚，容易上當受騙。玉皇大帝第一次招安孫悟空，是為了「把他宣來上界，授他一個大小官職，與他籍名在籙，拘束此間」（第三回）。孫悟空根本就不知道背後的陰謀，高高興興地到御馬監上任，直到他打出天門，也不知道玉帝有意拘束他。玉帝第二次招安孫悟空，是因為沒有人能降伏他，只得接受太白金星的意見，加他個齊天大聖的空銜，「只不與他管事，不與他俸祿，且養在天壤之間，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第四回）。而孫悟空受封之後，遂心滿意，歡天喜地，再次上當受騙。本事超群的孫悟空最終被擒拿，也是沒有經驗，遭人暗算。

大鬧天宮時期的孫悟空，其所作所為、所思所想體現出年輕人的心理特點和人格特徵。

天不怕、地不怕的孫悟空，最終吃了太上老君的暗算，被金鋼琢打中天靈，又遭二郎神的細犬咬了一口，跌倒被擒。刀槍不入的孫悟空，被太上老君放入八卦爐中，燒了七七四十九天，煉就了一雙火眼金睛，爐門一開，他縱身跳出丹爐，最後被如來佛壓在五行山下，飢食鐵丸，渴飲銅汁，長達五百餘年。《西遊記》寫孫悟空壓在五行山下的時間有明顯錯誤。小說中多次提到，孫悟空壓在五行山下五百餘年，但住在五行山下的獵戶劉伯欽這樣向唐僧介紹神猴：「先年間曾聞得老人家說：『王莽篡漢之時，天降此山，下壓著一個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飲食，自有土神監押，教他飢餐鐵丸，渴飲銅汁；自昔到今，凍餓不死。』」（第十四回）王莽篡漢在公元9年，小說寫唐僧上西天取經，出發於唐貞觀十三年，即公元639年，這樣算來，孫悟空在五行山下壓了六百三十年，而不是五百餘年，這應該是作家疏忽所致。不管是五百餘年，還是六百三十年，對孫悟空來說都是一個漫長的煎熬過程。孟子曰：「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五百年的磨難，五百年的歷練，即便是妖猴的孫悟空也該長大了，成熟了，能當大任了。

孫悟空保護唐僧取經之初，作者曾寫到孫悟空的年齡，一位接待唐僧師徒的老者問悟空「你也有年紀了」？悟空反問老者「你今年幾歲了」？當老者答道「我痴長一百三十歲」時，行者道：「還是我重子重孫哩！我那生身的年紀，我不記得是幾時；但只在這山腳下，已五百餘年了。」（第十四回）此後還多次寫到孫悟空炫耀自己的年齡，作者似乎有意識提醒讀者，此時的孫悟空已不再是一個毛頭小伙，而是一個有閱歷、有經驗的中年人。作為常人的孫悟空，此時應該是三十多歲，按當時的平均壽命和結婚年齡，他也應該是人到中年了。

人到中年的孫悟空，最大的改變是有了很強的使命感和責任心。青年孫悟空責任感是不強的，做水簾洞的千歲大王，本應保護眾猴的安全，但他為了學習長生不老之術，雲遊二十年，讓他的猴子猴孫們被混世魔王欺辱。做齊天大聖，玉帝派他代管蟠桃園，孫悟空監守自盜，將園裡的熟桃全偷吃了，王母娘娘辦蟠桃勝會，根本無桃可摘。自從唐僧將他從五行山下救出，孫悟空拜唐僧為師，並接受了保護師傅到西天取經的任務，此後孫悟空一直恪盡職守，兢兢業業，十幾年如一日，克服了眾多常人難以想像的困難。九九八十一難，對孫悟空來說並不是最難的，最難的還是糊塗師傅的冤枉與懲罰，輕則念緊箍咒，痛得在地上打滾，重則趕出取經隊伍。白骨精想吃唐僧肉，先後變成送飯的農婦、尋找女兒的老婦人、尋找妻兒的老公公，唐僧、八戒都被她騙過，只有孫悟空一眼就看清了她的真面目，擔著被嚴厲懲罰的風險，三次才將白骨精打死。救了唐僧的孫悟空，最後卻被唐僧趕出了取經隊伍。無論受到多大的委屈，一旦得知師父有難，馬上回去搭救師父，保護師傅上西天取經才是他一生最神聖的使命。小說最後寫唐僧師徒取回真經，孫悟空「在途中煉魔降妖有功，全終全始」，加封斗戰勝佛（第一百回）。

孫悟空的責任感在取經途中不斷升華，不僅僅是保護師傅，還要拯救沿途受苦受難的百姓，成為老百姓心目中的救世英雄。孫悟空三調芭蕉扇，固然是為了打通西去之路，也是為了讓火焰山周圍的百姓能種莊稼，生存下去。孫悟空用芭蕉扇扇了三下，火焰熄滅，微風習習，細雨霏霏，師徒過火焰山應該是非常涼爽舒適。孫悟空聽說山火熄滅，只收的一年五穀，又會死灰復燃。為了斷絕火根，他一連扇了四十九扇，完全是為了山下受難的百姓。他一路降妖除怪，直接的目的是保護師傅上西天，但也有一些妖怪並不妨礙他們師徒西行，當孫悟空發現這些妖怪欺壓百姓、殘害生命，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沿途百姓除害，完全是一個江湖好漢的形象。唐僧師徒四人過比丘國，看見家家門口放著鵝籠，裡面裝著小男孩，大者不滿七歲，小者只有五歲。打聽得知，原來三年前有一個道人，送給國王一個年輕貌美女子，國王晝夜貪歡，身體尪羸，命在旦夕。道人獻上海外秘方，要用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的心肝做藥引子，鵝籠里的小兒就是備用的。此事與取經毫無關係，但孫悟空當即決定要救這一千多個兒童，他先將小兒攝出城外，藏匿山中，再陪師傅去見國王。原來這道人是一個妖怪，聽說小兒被冷風颳走，道人提出可用唐僧的心肝替代，此時才危害到取經大業，或者說是因為孫悟空救一千多個兒童的生命才引火燒身。孫悟空最終降伏妖怪，不僅僅是救了唐僧，更重要的是救了一千多個無辜的兒童。

積累了豐富人生經驗的孫悟空，不再像早年那樣容易上當受騙，白骨精三次變化，只能騙過唐僧和豬八戒，逃不過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天竺國的假公主是一個妖邪，將真公主攝去拋在荒野，自己變做公主模樣，拋繡球打中唐僧，要招為駙馬，連國王、后妃都被妖邪蒙蔽，孫悟空一眼就看清她的真面目，並降伏妖邪，讓她現了原形。人到中年的孫悟空，遇事不再一味蠻幹，經常是憑藉智慧去解決問題，化險為夷。過滅法國，國王無端造罪，要殺一萬個和尚，兩年來已經殺了九千九百九十六個無名和尚，只等四個有名的和尚湊成一萬，唐僧師徒四人正合此數。按孫悟空年輕時候的脾氣，他會揮舞金箍棒，打殺國王，為冤魂報仇，為師父開路。而此時的孫悟空異常冷靜，他拔下左臂上的毫毛，變為無數個小行者，拔下右臂上的毫毛，變成無數個瞌睡蟲，讓皇宮內院、五府六部、各衙門大小官員宅內，人人穩睡。孫悟空又晃一晃金箍棒，變成千百口剃頭刀，吩咐小行者各拿一把，將國王皇后、宮娥彩女、大小官員全部落發。此舉不動一刀一棒，不僅救了師徒性命，還讓國王皈依佛教，把滅法國變成了欽法國。

從青年到中年，年齡和閱歷讓孫悟空的性格發生了一些變化，但有一些東西沒有絲毫的改變，一以貫之地保留下來，這就是孫悟空持之以恆、堅忍不拔的毅力和百折不撓、永不言敗的精神。青年時期，孫悟空雖然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但在追求人生自由、維護人格尊嚴的過程中，從來沒有退讓和屈服。即便是被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爐中煉了四十九天後，他依然開爐跳出，取出如意棒，「打得那九曜星閉門閉戶，四天王無影無形」（第七回）。中年時期，孫悟空在取經途中，遇到任何兇惡、強大、狡猾的對手，受到任何挫折和打擊，絕不氣餒，絕不妥協。小說多次寫到孫悟空經過三次努力，最終獲得成功的故事。三打白骨精、三調芭蕉扇，在車遲國降伏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三個妖道，在獅駝山，請如來、文殊、普賢收伏獅王、象王、大鵬三個毒魔……這裡的「三」不是實指，而是言其多，至今還有「一而再、再而三」、「事不過三」等成語和俗語表示多的意思。孫悟空經過三次努力成功，一連降伏三妖的故事，就是要凸現其鍥而不捨的精神。

20世紀50年代，有學者用階級鬥爭學說來分析《西遊記》和孫悟空形象，張天翼認為：「一邊是神，神是高高在上的統治者，上自天界，下至地府，無不要俯首聽命。一邊是魔——偏偏要從那壓在頭上的統治勢力下掙扎出來，直立起來，甚至於要造反。天兵天將們去收伏，魔頭們要反抗，就惡鬥起來了。」「勝利總是在統治階級神的那一邊。連孫悟空那樣一個有本領的魔頭，終於也投降了神，——叫『皈依正道』。他保唐僧到西天去取經，一路上和他過去的同類以至同伴作惡鬥，立了功，結果連他自己也成了神，——叫作成了『正果』。」（張天翼《西遊記札記》，《人民文學》1954年2月號）也有學者只同意張天翼對大鬧天宮時期的孫悟空形象的分析，認為「孫悟空和天上世界的所謂神魔的鬥爭，分明是封建社會階級鬥爭的升華。神的統治者，神的統治機構，不過是中國富有特徵的封建統治者、封建統治機構的幻化，而孫悟空也恰恰是人的叛逆英雄的理想化」。卻不同意張天翼對西天取經時期的孫悟空的看法，「從整個形象看來，他並不是悲劇的性格。相反的，卻仍然是一個洋溢著戰鬥熱情的英雄形象，滲透在這個英雄形象里的，並不是殘害同伴的卑劣品質，而是那種為了既定事業奮鬥到底的崇高而忠誠的精神」（李希凡《西遊記的主題和孫悟空的形象》，《論中國古典小說的藝術形象》，上海文藝出版社，1961）。雖然我們不同意張天翼對孫悟空形象的分析，但是，如果從文章邏輯的統一性來看，張天翼的觀點無疑更有道理，只要是承認孫悟空大鬧天宮是反抗統治階級，那麼，孫悟空皈依佛門，保護唐僧上西天取經就是投降與叛變。這是用階級鬥爭學說解讀《西遊記》的唯一結論，而這種結論並不符合作家的創作意圖和歷代讀者的閱讀理解。如果從小說寫人生的角度來看，《西遊記》完整敘述了孫悟空一生的經歷和功績，也真實地呈現了他在不同時期的性格特點，大鬧天宮和西天取經故事中的孫悟空，性格確實發生了一些變化，這些變化是年齡與閱歷賦予他的合理的改變，也反映出作家對不同年齡階段的人格特徵的思考與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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