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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輝:中國古代「拍磚」風俗史

文 |胡文輝

古時候也有「拍磚」。事實上,比之今日網上的「拍磚」,古時的「拍磚」才是動真格的。

我最早應是在讀王安石詩時留意及此的。

北宋程師孟(字公辟)跟王安石是科舉時的老交情,晚年出治青州(今山東),退休返回老家吳縣(今蘇州)時,拐到南京探訪已辭宰相職的王安石。王酬以七律一首《公辟枉道見過,獲聞新詩,因敘嘆仰》,頷聯作:

懷磚大峴如迎日,供帳閶門憶去時。

下句且不論,只討論上句的意思。

關於王安石詩,目前最詳盡的是今人李之亮整理的《王荊公詩注補箋》(巴蜀書社2002年版),以南宋李璧注本為主,並輯入宋以來若干家及整理者的補註。所謂「懷磚」,應算比較冷僻的典故,李璧指出事見《太平廣記》,惟其徵引不無省略,今徑引原文如下:

後魏太傅李延寔者,庄帝舅也。永安中除青州刺史,將行奉辭,帝謂寔曰:「懷磚之俗,世號難冶,舅宜好用心,副朝廷所委。」……時黃門侍郎楊寬在帝側,不曉「懷磚」之義,私問舍人溫子升,子升曰:「吾聞,至尊兄彭城王作青州刺史,聞其賓客從至州者云:『齊土之民,風俗淺薄,虛論高談,專在榮利。太守初欲入境,百姓皆懷磚扣頭,以美其意;及其代下還家,以磚擊之。』言其向背速於反掌。是以京師謠語曰:『獄中無繫囚,舍內無青州。假令家道惡,腸中不懷愁。』『懷磚』之義 ,起在於此也。(《太平廣記》卷第四百九十三)

據《太平廣記》,此事原出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卷二,清人沈欽韓補註已指出。檢近人周祖謨的《洛陽伽藍記校釋》(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文本大同小異,茲不再引;惟《伽藍記》還有另一段文字,《太平廣記》引錄未全,也值得介紹:

穎川荀濟,風流名士,高鑒妙識,獨出當世。清河崔叔仁稱齊士大夫,曰(按:此當指荀濟針對崔叔仁之言而發):「齊人外矯仁義,內懷鄙吝,輕同羽毛,利等錐刀,好馳虛譽,阿附成名,威勢所在,側肩競入,求其營利,甜然濃泗。譬於四方,慕勢最甚。」號齊士子為「慕勢諸郎」。臨淄官徒布在京邑,聞「懷磚」「慕勢」,咸共恥之,唯崔孝忠一人不以為意。問其故,孝忠曰:「營丘風俗,太公餘化;稷下儒林,今雖凌遲,足為天下模楷。荀濟人非許郭,不識東家(按:指孔子),雖復莠言自口,未宜榮辱也。」

簡單來說,這兩段記錄是說山東人極勢利,「慕勢最甚」。大凡官長初來時,則百般巴結,「懷磚扣頭」;而甫一下台,則人走茶涼,「以磚擊之」。我以為,這個風俗很是耐人尋味,有深意存焉。此事見諸文獻時,顯然屬於負面性的,可我們別忘了,這是出於統治者自上而下的視角,若取小民自下而上的視角,怕就未可厚非了。

大抵民之於官,來則畏之從之,去則輕之議之,近乎香港人所謂「跟紅頂白」,這是世俗的本能,也是世俗的常態。因此,只有當官員離職時,真實的民意才更可能浮現出來,即所謂「政聲人去後」:真正的好官清官,是「掌聲人去後」;若是壞官庸官,自然是「罵聲人去後」的。山東人的「懷磚」,說穿了,就是小民對官員的「秋後算帳」,十足表現出刁民精神,論其待人勢利固不可取,而論其勇於表態卻值得稱許。不妨說,刁民是好官的磨刀石,若非有此等刁民,好官豈不是更難煉成嗎?

回頭再說王安石的詩「懷磚大峴如迎日」。「大峴」,是山東東南山名,即穆陵關,自古稱齊地的天險,代表了山東邊界。這句詩是反用「懷磚之俗」的故事,說程師孟在卸任時,山東民眾並沒有「拍磚」,而一如當初迎其上任時。這自是對程師孟很高明的恭維了。南宋范成大離任廣西時,有詩「送別人情似到時」(《大通界首驛》,《石湖居士詩集》卷十五),王安石詩意即近之;只不過范成大是自誇,而王安石則是譽人,更為得體。

用「懷磚」典的詩,還見到一例。清人厲鶚的五律《二月二十九日同耕民閑步東郊晚眺沙河二首》之一有兩句:

詎學懷磚俗,班春話好官。(《樊榭山房集》卷五。據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據清人董兆熊注,「班春」典出《後漢書·崔駰傳》,謂崔篆到任後稱病不管事,門下小吏倪敞出頭勸諫,崔篆乃起而班布春令,使農人應時耕作。推敲厲鶚詩意,似指當地民眾對新官員並不虛偽地「懷磚扣頭」,而敢於提出意見,有求治之心。

「懷磚」作為典實,歸了山東人名下,但類似的「拍磚」之俗在古代實不一而足,並不限于山東人的「懷磚」。《資治通鑒》卷第二百三十六記唐順宗時事:

詔數京兆尹道王實(按:李實,唐高祖第十六子、道王李元慶的四世孫)殘暴掊斂之罪,貶通州長史。市井歡呼,皆袖瓦礫遮道伺之,實由間道獲免。

這是長安(今西安)的事。又《續資治通鑒》卷第十六記宋太宗時事:

左司諫、直史館謝泌,奉詔發解國子學舉人,黜落既多,群聚喧詬,懷甓以伺其出。泌知之,潛由它徑入史館,數宿不敢歸……

這是汴京(今開封)的事。至於所謂「袖瓦礫」「懷甓」,顯然跟「懷磚」無甚差別。汴京國子學的舉人因自身丟了飯碗,要對謝泌「拍磚」,未必占理;但長安市民要對暴劣的李實「拍磚」,則必是人心所向的。可知「拍磚」作為風俗可善可惡,取決於具體情境。

以後我更發現,「拍磚」可以追溯至古老得多的時代,只是後魏(北魏)時人或已不知,而再後者,包括博學的王安石在內,怕是也都忽略了。

《韓非子》卷十九《顯學》有言:

昔禹決江浚河,而民聚瓦石,子產開畝樹桑,鄭人謗訾。禹利天下,子產存鄭,皆以受謗,夫民智之不足用亦明矣。(按:一本「民聚瓦石」下有注「有以擊禹也」。)

又《呂氏春秋·先識覽·樂成》承其意云:

禹之決江水也,民聚瓦礫,事已成,功已立,為萬世利。禹之所見者遠也,而民莫之知,故民不可與慮化舉始,而可以樂成功。

這是說,大禹開始治水時,人民並不樂意,意圖「聚瓦石」或「聚瓦礫」以擊之。——這當然屬於戰國時人的托古之言,未可即信為夏禹時事。夏禹治水本系傳說,有幾分史影尚未可知,更何況是對夏禹治水的抗議活動呢?但由此,我們卻完全可以相信,「聚瓦石」「聚瓦礫」之類事情,在戰國時代應是存在的,《韓非子》、《呂氏春秋》的話,恰恰反映了其時代的社會風氣。可以想像,以破磚爛瓦作為表達的武器,在任何時代都是不難發明的。

關於「拍磚」,還有一樁單純八卦,無關乎嚴肅的政治。

西晉時人潘岳(字安仁)——也即我們熟知的「擲果潘安」、「潘安般貌」的那個潘安,也即「潘驢鄧小閑」的那個潘——以美男形象聞名,但也因此,竟令兩位「著名作家」躺著中槍了。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容止》記載了一則軼事: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左太沖(按:左思)絕丑,亦復效岳游遨,於是群嫗齊共亂唾之,委頓而返。

稍後劉孝標的注則引用了《語林》的異說:

安仁至美,每行,老嫗以果擲之滿車。張孟陽(按:張載)至丑,每行,小兒以瓦石投之,亦滿車。

同類的故事,分別安在左思、張載兩人身上,硬生生地讓他們成了潘美男的兩副人肉布景板。在後來的《晉書·潘岳傳》,執筆者不知是否同情名氣更大的左思,乃取《語林》所錄,將無辜中槍者定為張載:

岳美姿儀……少時常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之者,皆連手縈繞,投之以果,遂滿車而歸。時張載甚丑,每行,小兒以瓦石擲之,委頓而返。

這位張載,「性閑雅,博學有文章」(《晉書·張載傳》),只因貌丑就招致「以瓦石擲之」的遭遇,著實無道理可言。這是徹底的相貌歧視,也是古代「拍磚」的消極面了。

最後得較真一下。我對「懷磚」古典的考掘,多少是出於「拍磚」今典的刺激,但畢竟古典歸古典,今典歸今典,不能混為一談。

我查過百度百科的「拍磚」條目,條目有一處謂「拍磚」即來自「懷磚」,但缺乏辨析,未免想當然。據百度百科條目所引,《新詞語大詞典1978-2002》對「拍磚」的解釋是:「……回帖越來越多,就像蓋起一座樓一樣越來越高,所以把『主帖』的發布叫『樓主』,其他人的跟帖行為稱作『蓋樓』。……磚頭既可蓋樓,也可砸人。在跟帖持反對、批評意見,就像是用磚頭砸人,故稱為『拍磚』。」這個釋義才較合理。

古人的「懷磚」是一種「武器的批判」,今人的「拍磚」是一種「批判的武器」,有「硬體」「軟體」之別,「如有雷同,實屬巧合」而已。

自然,也仍舊可以說,在「拍磚」的今典里,回蕩著「懷磚」的古典精神。說到底,「懷磚」式的精神是一種無從消滅的古老本能,它是在文獻中冬眠了的古典,但總會反反覆復地醒來,成為不同時代的今典。

【作者簡介】

胡文輝|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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