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龍河的轉折：匯聚（2）

發現高密

五龍河的轉折

作者 阿龍

第五章

2

走得深了，五龍河就淺顯了。晨光碟機走黑暗，把清晰還給河流、兩岸和萬物。樹木的輪廓為平淡的凹面撐開一個高度。並不聳雲的高度，足以讓天空悠遠，讓河床、村莊和匍匐之物仰視。

白楊葉本應舒展，身披祖母綠，迎接四野來風，用歡呼蓬鬆於樹枝，匯聚而成錐形的搖曳的寶塔，但太久的乾旱，根系發達的，也汲取不夠耗散的水分。所以，有些白楊樹葉在盛夏前，過早枯黃，脫離了枝頭，有的雖然紮根河床，離水源更近，也逃不過乾旱的肆虐，樹頭甚至一片葉子都沒了，早早地謝光了頂。也有的，雖立岸上石縫或荒僻冷絕之處，卻綠意蔥蘢，茁壯生長。自然的情狀和隱秘並非臆想和語言能夠描述。讓人遺憾的是，我們的力量無法左右枝頭一片樹葉的去留。

在野草、蚌殼、碎石、落葉和荒丘中，踩踏雨後的泥濘，嗅聞河道滾滾流淌的潮濕，我如潛身薄明的黑影，艱難跋涉於西源的後西旺和東源的李家莊之間。這些地方，有吸引我的事物。

吸引我的事物，往往特別，或傳奇。一朝相遇，它們就會從周圍不起眼的事物中浮出，搶奪我的注意力。這樣的事物，首先往往有些年歲，有些經歷了風霜的蒼老，有些閱歷豐富至紊亂的風塵，時間的微光與滄桑在其中烙印並閃動，只需與之沉默，便等同於訴說，說給聽得懂的一切聽。其次，這些擁有歷史感的事物，稍微留意即可注意到，它們早已不是那個事物本身，比如一些磚頭壘砌的橋，一些石塊搭建的渠，而是成為了它們的意義。

於是，必然地，一座磚橋和一道石渠吸引了我，而我必須分身出去，在五龍河東源的磚橋和西源的石渠間往來。我來回穿梭，只為說給你聽。你只需選擇立定橋上或橋洞，抑或徘徊渠頂與河床，眼睛微張，視線穿過周圍被我們稱為黑暗的霧障，留意遠處。那兒，有條縫隙，高過地平線，金輝隱隱約約，編織光明的花環，為陳舊也為嶄新的世界加冕。

偶爾的雨絲並不影響我為你描述這座磚橋。你勿需撐開雨傘，隨著我，讓濕氣和風隨意打到身上，發梢茫然飄起時，你會因此愛上孤寂，因開始喜歡陌生的事物愛上自己的眼睛，由於彷徨無助而愛上自己——彷徨無助乃人生的基本狀態，它引導我們返回自己——我並不存在，你也是個虛無，我們合二為一。就這樣，我把時間忽略了，距離壓縮了，西源的我望得見五公里之外東源的我，我把自己一劈兩半，分給了五龍河。由此，你成了一個純粹的存在，我成為純粹的虛無。黑格爾不是說純粹的存在和純粹的虛無是一回事嗎？所以，現在，請挽住我，在西源的我的注視下，我們從王家莊往東出村的斜坡，緩步走下五龍河，進入真實。

那是條密林小徑，白光為它造型，讓它彎曲。沿著它，過了河床，上岸，兩百米外，就是李家莊。我們都注意到，白楊樹植滿河床，長成密林，遮擋整條道路和半個天空。假如沒有這些樹，河床將顯得開闊悠長，往南一扭頭，就會望見李家莊水庫大壩北坡，蘆芽草高過人的膝蓋，滿坡都是，七十多歲的王大爺割下它們，裝入電動三輪車，儲備喂牛的草料，而他中午回村必須經過的大壩西端向北的彎道，一家人正在泄洪渠底播種大豆，麥茬還隱約著鵝黃，玉米苗從鵝黃中吐出了綠色，這樣的田園風光處處可見，並不稀奇，至於回村過周末的小兩口在門樓下摟抱親昵，我們只能隔著一定距離望一眼，然後迅速將視線轉向胡同里玩跳房子的孩子們，那也是我們小時候的遊戲，銳化的背景中蹦蹦跳跳的，也有我們的童年和少年。但你不需要隨我走一遭，那樣將耗費太多時間，影響我們用最快的速度淌過五龍河白楊密林篩落的陰影，進入李家莊去尋那座磚橋。

李家莊有條溝，寬處近五十米，深四米余，叫後溝，意思是在村子後邊，後邊指村北，寬溝東西走向，地勢東高西低，有水年代，水流匯入村西的五龍河。李家莊是個有歷史的村子，史載明朝嘉靖年間，李姓一族由高密城南出二十多公里，在我們望見的兩棵古槐樹周圍立村。一棵古槐植於清康熙年間，三百多歲高齡了，另一棵兩百五十多歲，植於乾隆年，枝幹更粗壯，樹冠也大，藏著光陰和飛鳥。鳥兒可見，撲棱翅膀，飛去後溝。光陰不可見，卻濃稠著，往村莊的院落灑，像盛開的芙蓉花。別急。此時又有雨絲飄落。快步走進那根南北胡同，在芙蓉花盛開的小院門口瞅一眼，再往北幾十米，就到磚橋了。

橋橫卧後溝，銜接溝兩岸貫通胡同的路，由胡同平視，橋面與路面平齊，也與路等寬，四米余，路和胡同彷彿專為橋定製。橋兩側，紅磚砌了一米高三十公分寬的矮牆，牆面用水泥封糊，水泥起了毛，有幾處紅磚裸露，與橋身的青磚不是一個整體，想必後加上去的年頭不長，只為保障行人行車安全。過去，戰爭年代，土匪出沒，不時進村打家劫舍，為了安全，村莊築了圍牆，留東南西北四個進出的門，白天開，晚上關，過起保守式的生活。即使四圍推到，村莊的生活也是保守的，因為他們不存在掠奪他人的野心，想做的不過是避免被人掠奪和侵犯，守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努力刨地，掙口飯吃，他們認為這就是本分。他們守住了什麼嗎？無論如何，那個年代，寬溝大水，保護了村莊，人們很少涉水過溝去村北，也很少過五龍河去村西，每個人活動的範圍有限，離不開村莊的視野，謹慎而自足。新時代尤其磚橋建成後，村裡的嘗新者開始往後溝之北的開闊地遷居，村莊得以擴展，溝和橋，成為村莊內的一部分，分隔了李家莊南村北村。橋上繁忙，橋下安靜，飛鳥來去，水如時光，流淌不殆，見證了村莊的變遷。現在，你在橋頭望一眼，但莫說此橋平淡尋常，待步入溝底，將發現它的特別。

橋南路旁多樹木，並有圍堰阻隔，下溝不易。橋北泥土斜坡，近橋頭處為水泥預製件鋪設的水槽，可將路面雨水導流入溝。我選擇貼水槽斜身下行，隨時調整身體重心。土坡剛被雨水沖刷，潮土泥濘，落腳處泥巴粘住鞋底，繼而滑出一條亮痕，極易滑倒，需後仰彎腿，腳後跟用力，眼睛頂住下方，頗有「曳杖逍遙，陡高臨深」之感。橋西溝底依舊泥濘，鬆軟有加，年年歲歲枯草落葉層層堆積之故。待站穩腳跟，視線繞開溝底直立的楊樹，方可目視那磚橋。

橋身和橋圍為青磚構造，除四個拱形橋洞，整體為直線造型。首先你要觀察那些青磚，它們由過去本地的窯廠低溫燒制，我們習慣叫大青磚，一是因為尺寸大，二是由於重量重，三是不易破碎並耐歲月腐蝕。大青磚年代，例如上世紀四十至六十年代，此磚為奢侈品，村莊有能力使用大青磚蓋房的不多，用它加固牆垛門垛的即為富戶，全用青磚壘牆上檐的為豪奢人家，多數家庭用的是干打壘的泥巴牆、泥巴房。但有一種情況例外，即砌墳。再貧困的人家，遇到喪事，墓穴里也要用點青磚，稍微富足的，則全部採用青磚壘砌，以表示對故去親人的敬重，這叫捨得。破四舊年代，眾多墳墓被挖掘，砸爛隨葬物品，挖掘的青磚大多用於蓋學校等公共設施。如果記憶沒出差錯，我也曾在這種房屋的學校讀了小學。村南大片墳墓被挖開，青磚堆積如山，足夠建設一座小學。現在想想，在那樣的房屋裡讀書，脊梁骨還有抽冷風的感覺。但這座橋的青磚，以建設年代看，應不是取自墳墓。磚橋建成於1958年，那個年代，李家莊若無額外的資助，用青磚建設如此規模的拱橋，算是豪壯之舉了。

橋長約十二米，高三米半，四個分別兩米寬的橋洞，以青磚拱出穹形，橋身橋洞青磚略顯腐蝕，基本完好。橋洞的半月形曲線讓整座磚橋栩栩如生，樹枝和綠葉儘可能地探向它們，用上帝賜予的曲線，勾畫了現在與過去的圖景。你我都可以想像大水流淌的夜晚映月影的景象，墨水瓶的天空，月亮和星星居住其中，也散落水裡，與那四個穹形的半月混合，分不清哪個假哪個真。盛夏橋頭納涼的人們，只要欠身探頭，說笑間，便可望見自個水中蕩漾的身影，臉面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摸一摸，那臉面還在。歲月的波紋，把人影搖來盪去，隨了濤谷忽高忽低，最後星散在嘩嘩的流水聲中，不知去往了何處。我撿不到，你也尋不見，我們只能望見彼此，或瞧見自己，或深刻地望一眼酷似自己的倒影。我們被歲月深埋。

整座橋雖無巧奪天工的設計，卻顯示了建築過程的謹慎與精細，如一個村莊自始至終嚴謹舒緩的生活，孜孜以求決不懈怠的生活追求體現在這座橋的建設上，它讓我們看到勤勞與智慧。那應該是1958年夏秋之交，村莊氣候宜人，後溝和五龍河風景如畫，水流也特別透徹了，喜鵲由村內古槐樹和五龍河沿岸的開闊地飛來，棲息溝沿的構樹、榆樹樹梢，觀看石匠叮叮噹噹把五蓮青鑿出豎紋橫紋，備好的石料要壘出高出水面的橋墩，不，是在橋底支撐涵洞和橋身的石牆。你當記住這些石頭，因為在西源，我們相遇的石渠，也是這樣的青石，也有強烈的年代感。石牆建好了，接著垛橋身，拱橋涵，青磚被一塊塊，或橫或豎，白灰嵌縫，放到了該放的位置，在壘砌橋欄時，工匠們猶豫了一下，把高度放低，計劃的半米太高了，三十公分足夠，這樣手提馬扎，飯後匯聚到橋上的人們，坐下來，不用直身費勁，就可以望望橋下，橋下倒影著自己和風景呢。

最後，讓我通過北側的橋洞，到東邊望一眼這座橋吧。此刻你要站在橋上，靠近圍牆，聚精會神眺望後溝的遠處，偶爾用餘光望一眼橋下的我。我先要踮著腳，過那汪聚在一起的雨水，不管怎麼躲，我都得濕掉鞋子。我濕了鞋子，也跳過了那汪水，站上了一處土丘，透過灌木，一座橋完整的另一面就在眼前，橋上有你，正眺望遠處，這是我夢想中的畫面。我拍下一張沒有你的照片，只有一座空橋，但只要翻看，你就雙手憑欄，玉立橋上。這時候我置身土丘不願離開，因為一離開，你就會消失。沒錯，還有一個原因，我望見建橋的腳手架上，一位工匠，先用水泥，再用紅漆，粉刷一塊橋身中間預留的匾額，他用水泥寫字，凸在匾額上，在左側，他豎著寫下「公元一九五八年」，又從右到左寫下了磚橋的名字：民主橋。民主可是最大的民生呢。

2017.7.2

阿龍草稿於高密龍河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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