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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實小說·我們的生活笑得滿地打滾

我們在體力上很累很累,在精神上很疲很疲。於是憎恨起自己的成長,於是厭惡起所處的環境,於是懷念起無邪的童年,於是集伙玩起了幼兒遊戲。

紀實小說·紀念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四十周年(1968-2008)

鈕海津:《我門的生活笑得滿地打滾》

狐狸狐狸幾點鐘

網路配圖(與內容無關)

有長者雲,當一個人步入青年階段後感到事事不盡如意時,他就會頻頻回首童年時的歡愉。

憶往昔,幾十萬名城市學生被六艘紅衛號海輪輪番運到海南島,分散到生產建設兵團的各師、團、營、連,開始了聲勢浩大的燒山運動。兩年後,我們完全感覺到自己的勞動是在白費勁,卻又要裝成大氣鼎然的樣子在工地上出大力流大汗;明知上山下鄉是勞民傷財的運動,又要竭力表現自己對這個運動全心擁護全意虔誠。更受不了的是接二連三的揪人斗人的政治大會戰,搞得知青人人自危、相互揭底、自相殘殺。

我們在體力上很累很累,在精神上很疲很疲。於是憎恨起自己的成長,於是厭惡起所處的環境,於是懷念起無邪的童年,於是集伙玩起了幼兒遊戲。在晚上,沒有電燈的茅屋外面。

最早玩的一個遊戲是我召集主持的,叫做《半夜雞叫》。那是一個星光燦爛的晚上,卜友們三五成群拱上連隊附近的那個小山坡上,在我們稱之為「望母嶺」的草地里例行地傾長訴短,思市思親。「許大馬棒」望著滿天星斗的夜空,長吁不能以吐發,短嘆不得以解憂,就不由自主地怪叫了一聲——像公雞打鳴。眾笑。我突有想法,興奮地跳起來:「卜友們,玩《半夜雞叫》的遊戲好不好?!」一呼百應。由是立即揪出了周扒皮、地主婆及十數名狗腿子,當然也就組成了以高玉寶為首的一大群男工女傭。玩得很開心,尤其是集體學公雞打鳴和集體痛打周扒皮那兩段,笑到肚子都疼了。

月亮高高地掛在空中,大大的,圓圓的,黃黃的。當薄雲穿越它的時候,宛如一縷蟬絹在飄拂一座金黃色的宮殿,給人以一種神秘而又廣袤的幻影,它向我們默示:那怕你有多少心思也充填不滿這個太空,那怕你有多少肺言也傳遞不及這個宇宙。然而,心靈的創傷和情操的絕望偏偏令我們朝黑洞陷去,在又大又圓又黃的玄月下扭轉自己的年輪,跑啊跑啊,追啊追啊,在忘年之中爆發歇斯底里,嘔吐童頑少志,如同王羲之的詞「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那樣,使盡自己的底氣。有人哭了。眾人先是愣住,然後靜靜地站著,像是向哭者默哀。其聲凄戾斷腸,其情慘切酸辛,傳染起周圍幾位同性跟著哭了。她們哭泣無憂無慮的童年,哭泣一去不復返的童年,盡情地發泄著。良久,有人不堪目睹此情此景,遂倡議玩《兔子和狼》的遊戲,她們才轉涕為笑。

玩瘋了,眾人擁出我學嬰兒哭,下山,爬到連長家的窗口下。那陣子,副連長夫人剛生下一朵金花,這可把已擁有五虎上將的副連長高興死了。他對這朵小金花關懷備至、呵護萬分,只要隔壁傳來女兒的啼聲,他就會立即從床上跳下來,跑到丈母娘不給他夜裡進入的鄰間的窗外,連連發問:「紅紅她媽,昨了?」

我匍匐到副連長家的窗口下,開始引頸,起調:由低至高,曲喘至吼,由急至厲地孩啼起來……

副連長只穿著一條大底從房門跳將出來,撲到那間夜裡不給他進入的房門外,大聲地用鄂語叫喚他的堂客和女崽。伏在我後面二十個男女知青們雀躍而起,不知好歹地舉起雙手歡嚷。副連長腦袋一縮,提著褲子,狽也似地竄回房門。有人奮臂高呼——烏拉(俄語萬歲)!.頓時群情亢奮,一唱百和,其情難以言表焉。

每天晚上,一出接一出又笑又哭的遊戲在星空下發生。不管缺誰,只要有十幾個知青先到,都能玩開,把幼時所有的集體遊戲搬了回來。而在此之前,各城市的知青是執意分山頭的,廣州市的和汕頭市的合不來,潮州市的和海口市湛江市的打起來,江城鎮的和佛山市的聯合起來抗擊韶關市的。現在好了,大家通過扮演保長壯丁老鷹小雞灰狼花鹿黑貓田鼠熊外婆虎哥哥什麼的,歧視消除了,感情貼近了,像幼時玩《找朋友》遊戲那樣手拉手、情牽情。童貞的凝聚力真粘!

該說說遊戲中的積極分子了。

潮州李,高高大大的,像一匹大洋馬,勞動中特賣力氣。他剛到連隊時,看到我們早來半年的知青被揪被斗,擔心自己也如斯,就很遵守「早請示晚彙報」的紀律,每早從床上一坐起來就趕緊立到領袖像前,五音不全地高歌數曲,然後用很濃的潮州腔普通話大聲朗讀數條領袖語錄。語氣中表示自己要在新的一天里依然鬥志昂揚的改天換地。晚上呢,大家早已鑽進蚊帳打鼾,他卻故意在這個時候做「晚彙報」,先歌后語,十條八條,聲如洪鐘。他是達到突出自己的目的了,可大家躺在床上十分惱火,然而卻不能對他的表忠言行有任何指貶。

潮州李「晚彙報」或「早請示」時,我就默默地學他的潮州腔普通話,第二天在工地上的讀領袖語錄時間裡,我就一本正經地用他的潮州聲腔讀語錄給夥伴們鼓勁,這樣往往能笑倒一片人。潮州李微笑地看著趴在地上捧肚大笑的夥伴們,開心地用手指下這個指下那個。

命運也怪捉弄人的,潮州李越怕挨斗就偏偏揪斗他了。團政治處一位幹事下連蹲點,發現一個反革命分子居然天亮天黑地高唱「大海航行靠蘇修」。蘇修者,蘇聯修正主義集團也。

潮州李被戴上「打著高唱革命歌曲的旗號唱反革命歌曲」帽子,游鬥了兩三個月才被摘帽,對他實行「考察半年以觀後效」的革命措施。至此,潮州李不再做「早請示」和「晚彙報」了,常找我私下學說標準普通話,努力將「舵手」二字不誤念「蘇修」。可惜他喝了過多的家鄉水,不可教也。

當然,像他有這樣際遇的人,就很熱衷於玩幼兒遊戲,特別特別愛玩《狐狸狐狸幾點鐘》。

幼兒園的遊戲有好多,我最愛玩的也是《狐狸狐狸幾點鐘》。記得嗎,這個五十年代最流行的幼兒集體遊戲是這樣玩的:推出一位小朋友做狐狸,其他的小朋友全做小兔子。狐狸在走廊盡頭的牆上背向兔子們。兔子們在起始線上齊聲問:「狐狸狐狸幾點鐘?」狐狸狡猾地答:「一點鐘!」——引誘兔子們接近狐狸。兔子們問一句就向前走一步,只要狐狸不講「十二點鐘」 ,兔子們就可以繼續前進,不斷接近狐狸棲伏的牆跟,進而一躍扶牆,成為勝利的兔子。而狐狸在不斷以三點鐘,七點鐘、十點鐘等鐘點答應聲中引誘兔子接近自己後,突然呼出「十二點鐘」這個終止信號,即可轉身去撲抓逃得慢的一隻兔子。這隻被逮住的兔子就輪到當狐狸了。

大伙兒特別喜歡潮州李當狐狸,儘管他多次逮到替身,但還是被我們擁為終身狐狸。這除了因為他靈巧認真和反撲快捷而能調動場面緊張逼真之外,主要還是他那一口潮州腔普通話逗人發笑。潮州腔普通話最有代表性之處是講那個「點」字,扮演狐狸的潮州李大聲報時所說的「點」和扮演小兔子的我們大聲問時所說的「點」,均為標準的潮州腔普通話,此乃這出遊戲的樂趣所在。每每,遊戲已過數天,人們仍在對那個「點」字朗朗上口:「狐狸狐狸幾點鐘?(眾人問)」「兩點鐘」(眾人答)——在勞動、在學習、在小溪泡豬等等場合。繼而發展到推而廣之,把平時生活用語中凡帶「點」字的句子也玩上,譬如「五分錢才一點點面片」 啦,「你點點頭我就知道」 啦,「現在開始拍照,中間那位坐直點,右邊那位靠近點,左邊那位分開點」 啦……潮州李的「家鄉什燴」給我們枯悶的生活帶來了活躍的氣息。

不過,《狐狸狐狸幾點鐘》這個遊戲並非全在小山坡上進行,有時候也會在意想不到的場合玩起來。

記得那是第十號颱風即將從海南島正面登陸的日子。我連接到預報後,由連長親自率領全連指戰員對舍居逐間逐間施以加固工程;入夜,颱風從海岸那邊襲向連隊駐地,像鬼叫似地來回突竄。狂風掀起茅蓋,惡雨橫掃泥牆,十多間茅屋被摧毀。全體女知青集中到最大的茅屋禮堂,那裡在建屋時就選用了上料;還算堅固,並且還有連、排幹部們護衛。我們男知青,全部集中在背風處的那棟長形茅屋,最大的官就是我們七八個知青擔任的各班班長了,因此熱鬧羅。有人坐在背包上面假裝抹眼大嚎,有人靠在別人肩上高歌「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 ,有人步著歌詞扎馬錶演英雄亮相。

到後來,茅屋隨著外面不斷加級的風力一會兒東倒,一會兒西歪,就像一間會變形的屋子。我們百來號人在這六十平方米的茅屋裡一會兒運動到東頭,一會兒運動到西頭。幾十根房梁隨時有塌下來的可能,如果遭此厄運,我們不被分屍也得變型。要命!

屋內氣氛緊張,早已沒人喧嘩了。除了風聲,還是風聲。一個潮州腔的普通話打破了沉悶:「我來當狐狸吧?」大伙兒先是一愣,接著齊聲「烏啦」,為尋到驅趕懼怕心理的遊戲而拍打起背包。由百來號人參與的《狐狸狐狸幾鍾》在危哉險哉的茅屋裡玩開了。這也許是一項世界紀錄,無論是人數還是環境。

凌晨五點鐘左右,我們聽到馬達聲響。一輛吉普車七歪八拐地在我們連隊亂竄,車裡有人大聲在喊:「十七連的指導員連長在哪裡?有緊急任務傳達?」我們伏在門窗上往外看,紛紛猜測「緊急任務」的內容。不一會,連隊的文書「蘇格拉底」(阿爾巴尼亞電影《廣闊的地平線》中的一人名)吹響了緊急集合、輕裝離隊的哨聲。我們幾個班長大聲吆喝著本班戰士,忽拉拉地集中在飛砂走石、風雨交加的曬場上。連長示意大家蹲下,這樣可以避免狂風把人拽倒。指導員彎著腰合著雙掌向我們大聲喊:「大水庫危在旦夕。師部命令,全師指戰員立即奔赴水庫工地,違者以破壞抓革命捉生產論處。共產黨員,共青團員,革命戰士們,黨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哆哆嗦嗦的我們頓時從心底里湧起一股熱流。連長站起,「各班班長報告人數l」他莊嚴地面向我們喊道。

「一班全到!」——「好!」

「二班有兩個病號。」——「只能留一個病號!」——「執行命令!」

「三班缺員五人。」——「混蛋!給我找回來!」——「執行命令!」

隊伍出發了。一百八十個高矮胖瘦的男女老少披著灰色的塑料雨衣穿著解放鞋急行軍四十華里,在十級颱風的推打中,空著肚子。

上到水庫工地,哇,好壯觀啊!這裡人聲鼎沸,成千上萬個穿著一統灰色雨衣的軍墾戰士組成的搶險大軍,像螞蟻搬石頭似地在上下運動。師部宣傳隊的俊男靚女們正在打竹板鼓士氣,我們圍觀了這伙穿得很帥的文藝兵。連長向工地指揮部報到後。立即有人把我們連隊帶到水庫大壩的跟底。我們連的任務起搬石堵漏。望著頭上高高的壩身,我心裡直叫老娘救命。師首長又失誤了。水庫危在旦夕是因上游洪水漫延,位於大壩左側的疏導渠道才是關鍵的搶修重點,而把重兵放在大壩底層無疑是犯了常識性錯誤。我一邊扛石頭,一邊逐個通知正在埋頭大幹的夥伴們要注意聽山頭崗哨的警告槍聲,只要槍聲一響,就是洪峰來到,大家無論如何也要以逃命為主。夥伴們暗暗點頭,幹活的勁不使足了。

潮州李對我的勸告毫不在乎。他被雨水打得睜不開眼,扛著大方石邊走邊用濃重的潮州腔普通話開道:「來啦來啦!大石頭來啦!小心一點!」正在威嚴地視察工地的師長指著他高興地大喊:「好樣的,潮州青年。加油!」他生平第一次受到師級首長的表揚,來神了,居然扛起四個人才搬得動的巨石,邁進在沒膝的水路中。

在搬石頭的對流人群中,有一個聲音叫我:「哥!」,是弟弟鈕海東。抬頭一看,他們五團團部機動排的壯丁全來了。弟弟塞給我一個大蘋果,我們兄弟倆一句話也來不及說就被搬石頭的人流中帶走了。此刻,我突然想起當年爸爸參加打日本鬼子的共軍與叔叔參加打日本鬼子的國軍兩軍相遇在抗戰陣地時擦肩而過的情景。

黃昏降臨。風仍未住,雨也未停。壩上翻滾下來的水越來越大,擠在壩底的四五千名知青和老農工繼續在饑寒交迫之中蠕動。然而,往漏口處填塞的厚厚幾層大方石,絲毫也阻擋不了大壩的漏水。終於,指揮部下達命令——撤離壩底,立即上山。首長們總算醒悟了。

我們一窩蜂地往很陡很滑的山攀去。女知青已沒幾個人能獨立爬坡了,因此把我們整個連隊拉在後頭。我們只好對她們實行重點幫助,前面拉,後面推,嚷得風聲也聽不著。潮州李看到這場景好玩,就這一邊推著一位女知青的大屁股,一邊跌跌爬爬地唱起兒歌《找朋友》:「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個朋友,敬個禮呀握握手,笑嘻嘻呀點點頭,大家一起跳舞,再見!」 他那潮州腔普通話如陽光雨露,樂得整隊人馬振興,也學著他的腔調兒歌起來。孩時的遊戲在這颱風雨中,在這陡斜的山坡上,在男的拉著女的手還推著她們的屁股往上爬的場景中出現,抹去了我們心頭上好多好多辛苦。謝謝幼兒園,謝謝幼兒遊戲。

高高的山頭響起了清脆的排槍聲:一梭子!兩梭子!三梭子!「哇」,潮州李喊道:「洪峰來了!」我們打住歌聲,朝壩那邊望去。好傢夥,山搖地動,濁黃色的洪峰像一堵牆高高地向大壩嘯傲而來。在連隊殿後的我班人員此時只爬到與大壩相平的坡上!玩完了。我們十幾個人抱成一團。緊緊地。

一股強大的衝擊波把我們一推,閉著眼睛的我們身不由己、一瀉而下。

喝了很多口泥沙水、以為必死無疑的我們,被一叢露出水面的竹樹攔住了。我點了點人頭,還剩九個拉拉扯扯的男女老少。要想繼續活下去,只能等洪水降去,我們已不可能游出上百米寬的懸河深水。

入夜,昏天黑地,風還在刮,雨還在落,力盡筋疲的我們雙腿夾著竹樹,下身淹在水裡,上身露出水面,三人一株,九人一叢,在風雨中飄搖。漢將馬援尚能在這樣的場面高唱馬革裹屍還葬耳,辭言壯烈;晉將祖逖還能在大江上有中流擊楫之舉,動作瀟酒。而我們呢,在這凄風苦雨、天懸地隔的急流中,一個個飢腸轆轆、目光如豆,唯能你擁我抱,相濡以沫,既等待著沒頂之災,也等待著逃出厄運。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雨住了,風停了,萬籟俱寂。我們九人九條腸,各思各,無聲息。黑暗中,於無聲處,有一個人用插科打諢的語調兼帶潮州腔的普通話哭道:「狐狸狐狸幾點鐘?」

潮州李!他慢條斯理的七個字,尤如鴻篇巨製,在這懸河瀉水之中激濁揚清,撥動了一叢人僅剩餘的一丁點兒熱血:「十二點鐘!」 我們在黑暗中大聲笑答,帶著不必抹去的淚。

那個蹉跎歲月雖然已過去二十年了,但我常常會從心底泛起一漩莫名的思漣,引發我用潮州腔的普通話自問自答:「狐狸狐狸幾點鐘?——十二點鐘!」在我們廣東人民廣播電台報時的那一刻。

【原刊於《希望》雜誌責任編輯:張梅。收錄於《愛的世界叢書》;責任編輯:徐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 1993年6月第一版】

大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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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來乍到,這裡果然是要以藍天作帳大地作床了。

在團部時,幾百名「知識青年」有序地在點名聲中爬上開往各連隊的卡車,最後剩下我們這堆不知所措的同學。領隊的一位穿軍裝的大叔舉著一本冊子高聲地點了我們六十多名知青的大名,叫到一堆後便宣布我們這一撥是最光榮的團體,將立即上那幾輛卡車開赴新點——建立第十七連。

新點,就是現在這個樣子,連背包鐵桶也無處擱存。我們有些沮喪,心裡直想要是分去老點就好了。老點再不怎麼樣也有房子住。可表面上是要振作的,表示對露宿風餐的軍墾生活很樂意,很幸福。

我們被立即命令用砍刀殺出一片空地以安居全連的第一批人。邊揮刀,邊聆聽領隊的那位大叔舞著一張藍圖對著山坡山溝喊給我們聽:「嗨!那是連部,方形大屋。嗨!那是男的宿舍』,四長棟。嗨!那是婦女宿舍,也是四棟。嗨!那是伙房,最大棟的,禮堂也在一塊。嗨!那是茅房,搭在池塘上,池塘放養越南魚,這樣每個月我們就都能吃到魚啦。」

「嗨!」一個男生打斷他的話:「大叔,什麼是茅房?」

「嗨!什麼是茅房?」我們跟著起鬨。

「茅房就是大小便的地方!」大叔對我們明知故問很生氣。

他,就是我們從此十年里稱之為連長大叔的人。此叔川兵,跨過鴨綠江,守過上甘嶺。

空地在山坡上劈出來了,耘平地面,鋪上床板,支架蚊帳,中間用草呀棍呀什麼的隔開,就把「男的」和「婦女」的界線明顯地划出來了。女生們特反感稱她們為「婦女」,男生們卻特樂意這個新鮮詞兒,於是「你們婦女」與「你們才婦女」的聲音此起彼落地打來打去,很好笑很好笑。

晚飯在山坡駐地旁瓜分。每人一大海碗米飯,一團肥肉,一條茄子,我們吃不完的。站在兩個石頭支起的大鐵鍋旁的飲班大叔卻仍在吆喝:「加飯的來羅!加肉的來羅!加菜的來羅!」

連長大叔對上山第一餐的「供給」(軍隊用語)很滿意,把手背在腰後圍著鍋頭笑嘻嘻地轉著。炊班大叔喊得更歡了。

撐飽了,問題也就來了。有同學舉手:「連長大便!」我們轟地笑開。

「去吧,去吧。」連長大叔很和氣的,指著山上山下。

我們滿山遍野地跑開。

天將黑,我們湊回一塊兒,談著各自的情況。有同學說剛扒下褲子,竟然發現一條青綠色的蛇正盤在地上。有同學說才蹲下不到一會兒就有十幾隻拇指頭大的螞蟻爬上臀部。有同學說在溝邊的黎豬專吃大便,你站起來它讓開,你蹲下它就來拱你屁股。

黎豬,就是黎族人養的野山豬,已經馴化了的。

「婦女」那邊大概也在談論這事,小聲說大聲笑。

乘著夜幕還未完全侵入,我們不約而同地朝山溝下的池塘望去,用自己的想像去描畫連長大叔藍圖上的那座茅房。

深夜,暴風雨襲來。我們的蚊帳被風掀翻,趕緊收起蚊帳改用塑料布裹著全身睡下。大雨在我們身上打得叭啦叭啦的響,床板下淌著山坡上流下來的泥漿,夾著惡惡的臭味。不是山草的朽腐,而是人糞。有同學在塑料布裡面罵了:「王八蛋的在山坡上拉屎!」無人應罵。大伙兒盡量心平氣和地留著底氣,以便身體的呼吸系統緩緩地出輕輕地入。這時候最要緊的是別讓臭味吞入肚中,一夜還長著呢。

憋了很久,於暗地裡雨水中聽到連長大叔長吐一口氣:「從今起你們可曉得怎樣解大手了。」

這是1969年3月24日。到海南島生產建設兵團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利用地形地物解大手。

兩個月的緊張施工,我們終於搭起四棟茅屋,住人的。

「為儘快解決連隊周圍到處都是『地雷』的不衛生狀況,今天開始在池塘上搭一座大型茅房!」連長大叔站在樹墩上宣布。他拿出一幅大圖紙示意給他的戰士們看。這是我昨天晚上根據他的授意用毛筆畫出來的俯視平面圖:一條5米長的木板橋從地上延伸到池塘中央,塘中八根柱子支起一座茅棚板房,有十六個蹲位。板房一分為二,左為「男的」茅房,右為「婦女」茅房。

「懂了吧?開工!」連長大叔一揮手,兵分四路出擊。一路砍橫條,一路割茅草,一路拉板皮,一路打木樁。

兩天下來,茅房竣工。

在城裡大便,我們習慣於獨藏一個狹間,蹲下去後不被人見底也不見別人的底。這下可好,蹲到這個茅房裡。一溜八個敞開門戶的蹲位,你既被同廁們大飽眼福,他們也向你暴露無遺。這還不算,那屎一出肛,景象就萬千了,或動如脫兔,或優柔寡斷,或瓜熟蒂落,或藕斷絲連,笑得後頭蹲著的人直啊啊!

晚上入帳後,無聊的我們便民主討論,共同選舉重炮手冠軍。重炮級級等之分,乃大糞落入水中的卜咚聲。聲大,級亦大,茅房地板距池塘水面的垂直距離為三米二,那東西掉下去攪翻一池太平,自然就刺激了我們的大腦,引發評論貶褒。

不久,我們遭到「婦女」們的強烈抗議,因為評選重炮手冠軍的活動擴大至她們。有幾個男生能清楚地評判女生們入廁後的水聲量級,並將她們的名字公之於眾,讓深夜時的男宿舍爆發一次又一次的笑聲掌聲。害得女生們不敢在有男生的時候入廁。而幾個惡作劇的男生則專門在晚飯後跑到茅廁的木板橋上盪腳唱歌,恭候各位「婦女」。又害得女生們緊張兮兮的,向連長大叔告了幾次狀。開心得我們奔走相告。

後來,池塘里的越南魚長大了,它們翻著巴掌大的肚皮在茅房下焦急地等我們掉東西。一旦有東西掉下去,它們就爭先恐後地搶到嘴裡吞入肚中。有同學驚呼:「魚吃大便的嗎?魚吃大便的嗎?」猶如地球末日。

連長大叔聞訊後帶著幾位班長大叔匆匆趕到池塘邊上,拍著腿喊道:「好!拉多點!拉多點!拉多點魚就肥了!」

打這以後,上茅房如廁是件很解乏的事。我們常比著看誰底下的魚群多,看魚王游到誰的底下,驚呼聲聞不絕耳。往往,一個方便可待上半個多小時,直蹲到你起身時才知腳丫子卑已麻木了。然後是哈笑回府,細說剛才。

原以為吃屎長大的魚是不能食的,更以為吃屎長大的魚是不衛生的。但餓了大半年的我們,端著從伙房打出來的那盤清蒸越南魚,那香味捅得你直叫親娘。結果當然是一吞為快,嘴念好吃好吃!

壞蛋男生出來了,敲著空碟子亂喊:「沒有魚了,快拉喲!」我們應和著。

「婦女」那邊扔過來幾粒石子,「男的」這片擁出「嘩」聲。每月一頓改善生活的加餐會圓滿結束。

咱們生產建設兵團的伙食,每頓有半斤米飯,這是保證的,只是缺油,缺肉。那時乾的是開荒、挖穴的苦力活,且野外作業時間長,烈日之下消耗甚重,正在長身體的我們很饞肉。魚,是我們進肉食的重要一員。於是,連長大叔在全連大會上號召全體指戰員要把肚子那東西留到下工後回連隊的池塘茅房去放。各班的班長大叔則層層落實,人人在班會上表決心,發誓不管有多大的困難也要儘力克服,為連隊的魚產量增加從而對海南島的開發貢獻一份力量。

我們確實儘力而為了。雖不敢說百分之百,但起碼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能做到有那東西就憋到下工後回連隊的池塘茅房解放。每每,當我們行進在下工路上時,連長大叔總是向那些夾緊兩腿快步疾走的戰士投以讚許的目光。這種目光對當時的我們是很重要很重要的。

一夜,連長大叔拿著一個木牌子到我們宿舍來,叫我在上面寫上「歡迎黎胞用廁」六個紅字,我欣然命筆。我們連隊經常有許多黎族原住民過往,甚至逐屋逐門推銷木瓜芒果什麼的,人數很可觀。我們打著手電筒到茅房的木板橋邊上立起牌子。來如廁的四個「婦女」驚詫地問:「黎胞會認字的么?」

第二天,連長大叔只好站到池塘邊,對過往的黎胞大聲問好,然後用手指向茅房,不時做出下蹲的動作,鼓勵他們進去。

也真管用,膽大些的黎胞先是站到木板橋上向茅房裡頭仔細瞻仰,爾後小心地走進去。當那東西咚地一聲落水並引來百魚爭食,周圍看熱鬧的黎胞才恍然大悟,紛紛寬衣解帶一試新鮮。

黎胞們來往一多,我們就對關於黎人「落降頭」的事情關心了。二班長大叔是1950年渡海先鋒營的「大軍」,在我們連隊擁有海南通的稱號。現在,他的床上坐滿了好奇的我們,聽他咋呼很上癮。但那時期不許講革命英雄以外的故事,他總是講了一個風俗故事以後就搖著手說「不講了不講了」又講一個,「不講了不講了」又講一個。但凡談神說鬼,他總要打開窗子,大張門戶,把豆大的油燈挪到他的矮凳下,把自己的五官映個怪樣,形成屋內陰森屋外隨時可入鬼的氛圍。我們則越聽越抖,原本很寬鬆的圈子全擠到二班長大叔的羅圈腿下了。二班長大叔總會在這個時候得意地吹響口哨,把頭仰向屋頂偷笑。

黎人「落降頭」,說的是一些有祖傳秘方的黎人躲開群眾,獨自到遠山深溝里栽種藥草,待藥草成熟後即就地晒乾、研磨,配製成可令人發獃、致病、毒死、黑屍的數種「落降頭」的葯種,再配上時間巫語,即可隱在指甲里擇機彈發,讓中毒者在什麼時候死就能在什麼時候死,要怎麼樣的死法就能怎麼樣的死法。二班長大叔說,解放前有一落難大陸男工漂泊到一個黎寨,被黎頭招為女婿。12年後,這個男工與黎頭的女兒生養了三子一女。解放後,大陸來信,雲結髮妻與子皆盼他歸。女婿向黎頭請教如何處理此事。黎頭准其一年時間返鄉會親,但讓「箭埋」(會落降頭的人)在女婿身上上彈入毒粉,令其在第365天的正午返回黎寨。女婿回鄉後滿一年不思歸,以為「箭埋」的巫術不過是哄人的迷信事,誰知身內的毒粉果然奏效,女婿於離開黎寨的第365天的中午12時正暴屍街頭,惡臭三鄉。

我們問二班長大叔,連隊旁邊的那個黎寨有「箭埋」嗎?二班長大叔把頭歪向天空,作思索狀。俄頃,「有的」,他說,「那個每天來我們連隊拾牛糞的黎佬就是『箭埋』」。

那個黎佬我們常見,長長的臉,刀刻的眼,沉默且嚴厲,只看地上,不顧周圍。據說原是這一帶的惡霸黎頭。一溜涼氣從我們的喉管里冒出,原來「箭埋」就在我們身邊!要提防呢,我們用眼神相互提醒。

春日裡的一個改善生活日,我們大魚大肉的那餐後,照例興高采烈地去上茅房。有幾個男生故意製造緊張氣氛:「哦,八個廁位有十幾個人搶噢!」 應和者喊;「走先有走慢無羅!」我們恐後爭先地跑向池塘茅房。當我們像當年十八勇士搶奪大渡橋般地殺到茅房時,我們滯塞在茅房門框中,嚇呆了——那個,每天來我們連隊拾牛糞的黎佬,那個,會落降頭的「箭埋」 ,正蹲在茅廁當中!我們的羊羔似的眼珠與他的豺狼似的眼珠對視著,對視著。

終於,呆在「箭埋」底下那條碩大無比的東西脫落入水,「咚」地一聲炸響一池肅靜。我們這時才曉得轉身逃命,慌忙中還有人掉落在池塘里,驚笑聲從「婦女」那廂傳過來!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開懷娛樂的一部分,都與池塘上的茅房繫於一體。在那裡發生了許多能使我們暫且忘記父母、思念故城的趣事,能使我們暫且淡薄苦痛、嚮往上調的心事。它讓我們消磨了很多精力四射的夜晚。好一個茅房,好一個池塘。

我考上大學那年,全體「男的」在醉酒後把我拉向池塘邊,推著我踏上了木板橋,要我獨自如廁。不知是緊張,抑或是激動,肚子里毫無反映。外面黑壓壓的一片人.毫無聲息地靜坐在草地上,等著我發揮。池塘默默地躺在月光下。

……

「咚!」總算不負眾望。魚兒們歡快地躍起搶食,巴達巴達地翻起一片粼光。「男的」們大聲喝采。有一聲「好!」越出眾人的吆喝,帶著隆隆川辣味,是連長大叔蹦出口的。

我提起褲子,繫緊腰帶,準備向大學開拔。眼裡,含著淚。

【原刊於《希望》雜誌責任編輯:張梅。收錄於《愛的世界叢書》;責任編輯:徐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 1993年6月第一版】

小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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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南島西線採訪奔忙了一天,某縣官員在招待所餐廳為我們一行設宴洗塵。在吊扇和座扇的圍吹之下,我們手捧著本地產的汽水頻頻乾杯。

看著黃澄澄的汽水,一件往事攝入腦際,令我的心顫抖。

我向縣長請求:「我曾經在貴縣一個農場當過知青,能否讓我中途退席即去舊地重遊?」縣長指著窗外三輛停放著的汽車:「你坐哪輛去?」我選擇了那輛越野吉普車。

當一排排高達十來米的橡膠樹迎著我們展露笑容時,司機左手把著方向盤,右手拉開抽斗,指著裡面幾瓶黃橙橙的汽水。『『首長,請您嘗嘗本地產的。」 我看看正在認真駕車的這位青年司機,絕對一副北方仔的模樣,看來是個北方的退伍兵。吸著汽水,我便滔滔地對小司機講起「古」來了——

你可能不知道吧,七十年代初期,是一個什麼都得憑票購物的時期。那年頭兒收工回來,至關重要的是得先喝上一大碗糖水,否則是經不起海南島的烈日煎炸的。

那年頭兒的砂糖稀貴如金,憑票買回來的也只是半斤幾兩牛尿糖,一種粘粘糊糊的紅砂糖,裡邊還參合著沙粒。即使如此,丁點兒東西也須深藏,一日一錢地往肚子里補進,以度三個月的供給期。

那年頭兒一切都得簡單至高度軍事化,做到召之即來,來之能戰。一個背包就是全部家當,家私是萬萬不能侈想的。那麼,砂糖藏到哪兒呢,藏在床底的鞋架上。那是個人私產的最深處,儘管一進茅屋就能「瞄」到這個部位。

那年頭兒的紅糖水,功能甚多,補中益氣,健脾開胃,清心除煩,解暑利尿,既能提高革命本錢的免疫抗病能力,吏能增強革命體魄的保健功效。第二次開山種膠大會戰時,「鐵路仔」(那時我們愛給同學起外號)昏倒在山頂上,我們把他背下山後,是「忠字舞」獻出兩匙紅糖,「鐵路仔」喝下紅糖水後蘇醒了,並跟著我們重新上山挖穴,一起干至伸手不見五指才收工下山。這事被戰地宣傳員、團部廣播站、師部大會戰報道組、兵團戰士報渲染得有色有聲,上聯捍衛革命路線志堅如石,下聯階級感情情深似海。只因我是組織搶救「鐵路仔」的班長,又是親自用手「激動地、顫抖地接過紅糖水並喂進鐵路仔嘴裡的人,所以也就風流了好一陣子。

紅糖水偉大,偉大在它有很高的實用價值。它在特定的年代裡居然代替了當今的電視機和組合音響。十連二排三班的「樣板戲」,只因她有一位表叔公在副食品公司當革命領導小組的組長,每月能向某師長供應兩三斤紅砂糖,因而她得以離開深山溝里的連隊,到師部食堂里當了火貓,火貓是咱們兵團的話,飲事員的外號。紅糖水,我們抗暑解渴的寶貝水,我們生病負傷時的滋補藥,成為我們討好他人的牽引線,我們巴結領導的進貢品,我們暗送秋波的系情物。

我們熱愛紅砂糖,可惜供給量太少太少、天涯海角的太陽卻太辣太辣。我們班外號叫「牛奶會有的」閃動著她那美麗的眼睫毛,雙掌合拾,以心腑肺言告訴全班男女:「我要是每天能喝三碗糖水,我就不回廣州!」我們裝著很認真地點頭應合著,很認真地!

耐不住酷熱,耐不住一天十幾小時的重體力勞作,同時也希望有些滋補身體的東西往空肚子里填,於是想到了有糖份的一種水。我積了五元錢交給一位到縣城辦事的卜友,請他買一箱汽水回來。卜友,就是農友。卜字何來,當時的解釋甚多,』記得我們曾用兩個晚上聚集在茅屋前的木垛上爭論至吵架,結果誰也未能對「卜」字作出權威性的定義。總之,卜友是很親切的行內稱呼,有同甘共苦、生死與共的雙向意願時才稱卜友的。因此那位卜友一頭挑著廣州各位家長郵來的包裹,一頭挑著我託買的那箱汽水和豆沙包子,嗨唷嗨唷地爬了幾十里山路,在大連隊的入口處受到了百來號兵團戰士的夾道歡迎。

我們班居住的茅屋裡湧進了多少人,我忘了,只記得十三張床上坐滿了高呼口號的惡作劇的卜友們,「烏拉」的激昂口號卷著歡樂的笑聲此起彼落,幾乎要把茅棚沖爆。那年頭兒,私人食物是要共產的。我拿出黃橙橙的汽水來,一個班分兩瓶,由班裡最具威信的人指揮本班將士輪流品嘗。當下,群魔亂飲之勢如風如沙。

昏天旋地之後,便是一場咿咿呀呀的讚美,既讚美寶島牌汽水夠氣夠味,亦讚美我發揚了共產主義精神。那當然,五元錢已是我的月工資的了。我在一片搶喝汽水的狂歡中得意忘形,第二天傍晚收工回來後又領導起第二次浪潮。當夜,有幾位卜友打著手電筒在床鋪上笑著寫起了日記,記下這頓好玩的豐宴感受。那年頭兒時興寫日記。

我有意存下兩瓶汽水,藏進床下的鞋架上。我早有安排了,一瓶嘛,留著生病的時候補身子,另一瓶嘛,留著年底時請探親假用。連長有此聖物,就能越過排名准我的假。排隊探親,一是連隊的生產不能放走過多的勞力,二是大伙兒都想擠在年底年初回家探親。能越過排名獲准探親,男戰士只有進貢這著最高。

一天,披著月光踏著熱土從麻瘋山歸來的我,砍刀往門後一扔,即在黑暗中熟練地摸到藏好的火柴(這火柴不藏不行,卜友們抽煙時都是用別人的火柴,因為火柴要憑票購買)。我急於點著煤油燈,想掏一小勺紅糖沖碗甜水解乏。糟!寶貝堆讓人翻過。定睛一看,喲!我的汽水只剩下半瓶!

我壓著火,靜靜地觀察著周圍的卜友們。「常造反」坐在地上倚門喘息,「鐵路仔」搶起飯碗東搖西晃地奔食堂去了,「最革命」打著手電筒吞讀家書,「紅到底」正在喝著洗澡桶里的生水,全班卜友沒有一個有作賊心虛的樣子。我回想,今天上工時並無誰中途離開過麻瘋山,不可能是本班的卜友偷喝了我的寶貝水。

是誰呢?我查出來一定狠狠地諷刺打擊他一番!

看著我無味地嚼著飯,「劉黨員」和「長腰王」關心地問我:「班長,_哪兒不舒服?」我把汽水少了一瓶半的事告訴了他倆。「劉黨員」平時不多話,遇事卻能料准。他把自己見到的和未見到的描述了出來:連長家的四大金剛這兩天可饞死了。這四個小傢伙仰著腦袋看我們搶喝汽水,口張得大大的,巴不得我們能從嘴裡漏出一滴下來。你沒看到老大那一臉肌肉,這麼一抽一抽的!你以為你把兩瓶汽水藏到床底鞋架上就安全啦?鬼!四大金剛比你還精靈一百倍呢,他們能留下半瓶給你,你已經可以偷笑了。不過,我敢打賭,今晚他們兄弟四人擠在床上在吃後悔葯,後悔沒有把剩下的半瓶汽水全乾了。

他媽的!我罵了一句從來不準本班卜友們說的髒話。

忿忿地看著那兩支汽水瓶,熱血在左右腦里竄換著。突地,我想來個惡作劇……

「長腰王」居然接收到我的腦電波!他眼睛一亮,容光煥發,站起來就往褲衩里掏。干惡作劇的事他有天生的本領。劉黨員端起瓶子,用瓶口對準他:「瞄準點!你要是尿到我手上我就往你臉上擦。」長腰王笑咪咪地不語,他以準確的、有力地一股被太陽熬黃的尿射入了瓶中。瓶將滿時,他收得利索。劉黨員接過我遞過去的一勺紅糖加入到瓶內,滿意地把瓶蓋壓上,說:「好樣的,夠他們喝一壺的啦。」

次日一整天,我們三人在山上度日如年,心思全在遠離工地的茅屋裡,想著四大金剛是怎樣把尿汽水喝進肚子里去的。「劉黨員」邊砍荊棘,邊描述著他的推斷:老二先到窗口探頭探腦,發現沒有人泡病號,高興地朝躲在木垛後的兄弟們做了一個鬼笑,老大拉著老四一同奔來,老三追不上,在後頭摔了個大馬扒,老大轉過頭來低聲喝吒老三,當他仨前撲後繼地擠進茅屋,老二早已坐在地上仰頭灌開了。老大連罵帶捶,搶出一瓶滿的,嘴一歪牙一斜,瓶蓋還未掉到地上,便急美美地吸了兩口。老三老四呀呀亂叫,這下可嚇壞了老大老二:「別出聲!揍你個老玉米!」然後嘛,老大給老四喂一口自己來兩口,老二給老三喝兩口自己灌三口。兩瓶尿汽水就這樣喝完了(我和「長腰王」倒在地上)。別笑,我還沒講完呢。空瓶子咋辦?老二把它們塞到「長腰王」的席子底下,誰不知道你「長腰王」又懶又饞。

晚上八點半,我們好不容易才磨到下山號吹響,於是爭先恐後地往山下滑去。趕回茅屋,神了。「劉黨員」不幸言中!

「我革他們的命!」長腰王吆喝起來。我們看到他從席子底下抽出兩個空汽水瓶。

十幾年了,我們三人一直相約保守著這個秘密,我們不忍心讓正值青春年華的四大金剛知道自己曾經喝過知識青年製作的尿汽水,而且是被太陽煎熬過的騷尿汽水。

我講了這麼多,小司機沒笑過一聲。

越野吉普車開進了我們連隊,除了盞盞燈光,我還一時看不清建築群體的模樣。連隊似變未變。車緩緩停下,司機合掌點煙,然後慢慢地對著前方噴出一串煙圈,輕輕地一句:「你講的那個連長就住在對面那間平房。"「你怎麼知道?""他是俺爹。」糟,搭錯車!

【原刊於《希望》雜誌責任編輯:張梅。收錄於《愛的世界叢書》;責任編輯:徐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 1993年6月第一版】

兄弟開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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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過不少人寫的開荒憶篇。板起腳丫子算來,有好幾類呢。諸如父子開荒、母子開荒、人牛開荒、夫妻開荒、兄妹開荒、八路開荒……等等。印象中,好像沒有人寫過兄弟開荒。如果沒有人寫過的話,我這就來寫一寫。

(1)兩兄弟

弟弟小我兩歲。他還未滿十六歲就和我一起來到海南島生產建設兵團了。來之前,我和弟弟都被剝奪了繼續在中學讀書的權力。原因很簡單,父母正被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專政著。

下到兵團的第一天,當開往新點開荒的卡車把我們頭批幾十名知青載向原始森林時,我就愁兮兮地望著在人群中傻樂著的弟弟,他將由我護照了,在今後那些繁重辛苦的人生路上。

弟弟幹活出死勁,累得渾身濕透,沒有哪天看到他身上乾爽的。晚上開連隊總結會時,指導員常讓他舉起血掌,用三節電池的手電筒照過去喊道:「大家同志哥都開荒吶,要向鈕海東同志學習吶,你們看人家才十六歲吶,手掌上起了格多的血泡吶,還是泡上長泡吶,還拚命砍倒了那麼大片樹林吶。」同學們報以熱烈的掌聲,為弟弟的英勇,也為指導員每句話尾的那個吶。我心裡痛楚楚的,很捨不得弟弟這麼苦幹。

開荒正盛,有傳聞說師部向團部機械連補給了六七台東方紅牌拖拉機,車手將在最艱苦的新連隊里挑選最出色的知青。當拖拉機手,是兵團最有前途和最光鮮的工種,生產時能練就一門機電技能,戰鬥時能立即成為正規軍的坦克車手。憑弟弟的開荒表現,當是連隊一流的。我渴盼著弟弟能成為兵團第一批青年拖拉機手。

弟弟當然也處處表現得出色,包括工前工後。一天,幾位黎族婦女提著簍筐拾野菜路過我們連隊的菜園,其中一位黎族婦女順手牽羊地把菜地里幾條絲瓜摘進了自個兒的筐里。

王連長見此大怒,罵山似地嚷了起來。那黎族婦女非但不把瓜倒出來,乘快步逃跑時還就勢摘了兩棵菜。王連長向身邊的戰士們施號:「給我搶回來!』』身邊幾名戰士發力奔向那個黎族婦女。見到漢族小夥子這般鷹撲,她慌了,把簍筐里的東西倒到地上。弟弟表現英勇,頭一個衝到她的面前,揮手令她趕快離開菜園。但見,那位黎族婦女,臉上手上腿上的網狀紋身突然由藍呈黑,她慢慢地抬起右手,指著我弟弟的眉心,一句狠狠的「卡過」咒語,才轉身離去,悠悠地,像勝利者。二班長「海南通」驚道:「鈕海東!你被落降頭啦!」

第二天,弟弟果然發燒、口澀、骨痛如折。我從炊事班討來兩大碗湯麵,弟弟吃一口就嘔兩口,叫苦不迭。如是數天,連長、指導員急了,電請團部衛生隊的軍醫來連隊會診,打了許多支針和服了許多西藥,弟弟才稍微好轉一些。一個月後,骨瘦如柴的弟弟不聽眾人勸告,又擠進了開荒的行列,像一個笨手笨腳的大木偶——抖抖戰戰地爬山、砍樹、燒壩、挖穴、栽樹、挑水、澆苗……

弟弟流了很多血,淌了很多汗,破了很多衫,廢了很多褲.那時手頭不寬裕,我和弟弟要從每月18元的工資里取出三分之一匯給孤苦零丁的老祖母。弟弟很省,穿著打結的破背心和露膝的長褲上山開荒。我極不願意弟弟呈這般窮相,多次勸他穿好點,穿整潔點,他不聽。

一天夜裡,弟弟很久未回宿舍來。我在黑暗中坐在床上等他,累得要命,困得要死。

大約近零點吧!才看到弟弟在月光下輕輕推門而進。一進門,弟弟就悄聲告訴我,上茅房時不小心把手電筒掉到池塘里去了,下去撈了很久,撈上來又洗了很久。

我心頭起火。母親在我倆臨來兵團前從很緊的黑幫生活費里擠出一把錢,為我倆購置了兩支手電筒。為這我難過了許久,知道母親要挨兩三個星期的餓了。這下可好,掉到糞水裡,還洗了很久,這手電筒還能用嗎!想到這,我抓起手電筒敲到弟弟頭上,很重。弟弟默不作聲,巋然不動。

相持良久,我倆各上各的床。我睡不著,覺得對不起還在挨餓挨斗的母親;弟弟也睡不著,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肯定也在想媽媽。我每次打他後,他就會鑽到被窩裡向偶而泣:「媽媽快來呀……」

第二天.弟弟在工地上幹得更使勁,連隊的小嗽叭再三表揚他,而他只是埋頭大幹,一言不聲。小甘告訴我,昨天吃晚飯的時候,連長通知小甘後天到團部機械連拖拉機手培訓班報到。弟弟當時就在旁邊,吃不下飯了。小甘自知表現不如他好,說了些鼓勵他的話。他倆走到小溪邊,坐到很晚。弟弟說他自己上不了機械連,全因父母是走資派,說著說著就哭了,他哭媽媽,想媽媽。回宿舍前到茅房解手,不小心把手電筒掉到糞水裡了,回來還挨了我一棒子。

我跑到背人的山岰上,流著淚砍倒了一株兩個人也合抱不過來的大樹。在汗如泉涌的那陣子,有死過去了的感覺。我很需要這樣的感覺。

從此,我沒有再罵過弟弟更沒有再打弟弟。在天涯海角我用心護照著這個受了多次創傷的、未成年的開荒驍將。比方說,我每頓飯撥給他二兩。弟弟每每樂得逢人相告:「我吃七兩!」

(2)三兄弟

大寶二寶三寶,出名的三搗蛋。

開荒頭三年,這三兄弟輪流裝病。不是一個輪一個病,而是兩個一起病。總之,在山上只有一個寶,在茅舍里有兩個寶。

兩個寶不出工幹什麼?下象棋,打撲克,煮麵條,抓鷓鴣,鑽到新婚夫婦的床下聽夜作,諸如此類等等。三個寶寶樂哈哈地輪著玩,屢教不改,開鬥爭會批鬥他仨也好不了幾天。

一連數日,連隊司務長病了。全連的工資沒能及時到團部取回來。有負擔重的老農工催喚了。山上開荒正忙煞人,連長捨不得抽調壯丁下來,就命令正在「病休」的大寶和小寶,去幾十里外的團部取全連的工資回來。大寶推小寶,小寶推大寶,倆人誰也不願去。連長火了。「包剪錘!」說完就氣匆匆地趕回山上去了。

大寶和小寶一番「包剪錘」的咆哮,對了七盤五勝之後才決出輸手。大寶罵罵咧咧地,像只不情願的大狗熊上路去了。

這下可就出了大事。大寶一去五六天沒有回連隊!人聲鼎沸,說什麼的都有,最後一概怪罪到連長頭上,吵得最凶的是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老農工。

大寶哪去了呢?指導員和連長派人多方查找,均未能尋到其行蹤。只有一條線索是肯定的,那天大寶確實到團部後勤處勞資科領取了全連的工資。

一個月過去了。連長急得扎扎跳。

兩個月過去了。指導員忙安撫忙得團團轉。

三個月過去了。老農工們吵得呼呼亂。

四個月過去了。一場新到的運動又布置下來,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斗得大伙兒逐漸忘卻了「大寶工資事件」。只有二寶和小寶依舊「病休」,是一起病,又一起病好,再一起病……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沒放假,全連人馬坐在曬場上聽師部下來的一個幹事作政治形勢報告。沒趣,大家的眼睛就都向四周尋找可以賞心悅目的風景。

在師幹事的身後,老遠地出現一個黃軍裝的身影,長發蓄鬍,背著一具公文包,像紅四軍戰士爬到陝北高地。二寶小寶一嘯而上。轉回來時,但見他倆悲喜交加地擁出一個四十好幾的大寶來!全場頓時大亂」。

連長箭步竄到大寶跟前,想打他。大寶有氣無力地向連長敬了個軍禮(人們哈地笑了起來),將公文包鄭重地交到連長手裡(人們哇地高興起來),由二寶小寶架著進了宿舍(人們的眼睛跟到門外)。

一臉狐疑的連長從公文包里取出一迭票子和單子。全連的工資一文不少。真叫人大惑不解。

只知道,大寶那天在回連隊的路上被幾個山人擄去關起來,受盡被困之苦。

但是工資為什麼沒有被擄去呢?三個寶對此諱莫如深。

過了一年時間吧,我們才知道了「大寶工資事件」的趣味故事。

那是一次大寶和二寶為下象棋的爭執打了起來。二寶輸在地上,窮喊;「嗨呀!你狗鎚子還有勁呀!摔我這麼疼呀!你咋不死在那四個婆娘的懷裡呀?!」有料!我們扶起二寶將他塞進宿舍,好勸歹勸才聽得實情:

——那天,大寶在團部領了全連的工資後又到小賣部買了三罐紅繞豬肉罐頭,興沖沖地抄近路返回連隊。準備哥仨鬧一小頓霄夜。走到半道上,突然從蔽天的山徑草叢裡竄出幾個身手靈快的山人,兩下子就把大寶絆倒在地上,繼而是一個麻包袋利索地套入,大寶在麻包袋裡像盪鞦韆似地幾個掀翻,就翻進一個孤棚里。大寶睜開眼睛看定,嗨喲,原來是四位身強力壯的山婦!她們把大寶的兩隻手用獵銬扣在地樁上後,就嘰哩哌啦地大聲商量開了。

以後五個月的日子是這樣度過的:

——除了颳風下雨,她們輪流有一個鑽進這個荒山溝里的孤棚送一頓飯。所謂飯,就是玉米或地瓜,山豬肉或黃犭京肉。待大寶吃完後就要做愛。若大寶不肯做或不積極做,她就會用一種極細嫩的小樹枝抽打他,身上的膚肉就會又疼又辣,就很想有人去搓弄它。如果大寶有積極表現,那麼下次再輪到這位山婦時,帶來的瓦罐里就會多一兩塊肉團,儘管還有著未燒褪的獸毛。大寶即使是個鐵人也干不過輪流出來的四位山婦。那陣子他多麼想她們能偷懶些啊,像他們三兄弟。

第五個月頭,大寶已病得不輕了,被她們餓了幾天後,終於有個還心疼他的山婦撫愛過他後就把他手上的獵銬打開了。

我們聽得好刺激啊!紛紛追問二寶和小寶:大寶真的打不過她們嗎?她們中哪個最漂亮?誰年紀最小?最老的那個利害嗎?大寶若不肯的話她們除了抽打他還有什麼法子挑逗?……

傻冒二寶和小寶儼然如新聞發言人,認真地應接不暇地回答我們的各種近乎發難的向題。

一聲張飛式的長嚎「啊——」 ,但見惱羞成怒、滿面黑灰的大寶橫起一把長柄砍刀向我們衝來;「都給我滾出去!」他那兩顆眼珠冒著紅光,是來真格的。我們逃得屁滾尿流。屋子裡留下的是,三兄弟。

另,大寶二寶三寶的父母已於三年前的1967年春節在單位的一場批鬥會後雙雙自殺。

(3)四兄弟

四兄弟是怎樣一起來兵團的?他們自己的說法一致:大哥二哥高中畢業,大弟小弟初中畢業,一同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一齊到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來了。

知道內情的同學傳出來:這四兄弟的父親乃中共三十年代叛徒集團的首叛!

怪不得四兄弟全都被下放。我們眼裡的他們就很可憐了,總讓人想到他們的父母在大牢里被刑逼的慘景。

大哥是老成博學的小老頭,四兄弟最矮的一員。因為是名牌中學的正牌高中三年級畢業生,且是已經定向進入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四系的預備共產黨員,所以很受大家尊重。我們都心誠口服地稱他為大哥。

二哥?他就厲害啦。一米八四的個頭,讀中學時就稱霸於廣州石牌地區,在那一帶能摔倒任何以國際摔跤為規則的對手,連學校附近的冼村、石牌村、員村的村霸們也高舉拱手與他相遇相讓——各走各的道。二哥雲集了幾個連隊的好鬥分子,專打潮汕知青,每勝一仗就痛飲一壇番薯酒,用紅色背心從黎寨里換回來的。直到這小子被眾擁為「廣州知青抗擊潮汕郎總指揮部」(潮汕郎,潮語:潮州和汕頭地區人)的總指揮並打了幾場勝役時,才被兵團和師合成的「緊急工作組」鎮壓下去。

大弟長就一副英俊小生的模樣,賊精,幹活慳力,讀書省油,愛唱樣板戲,尤其愛唱《沙家浜》的刁德一唱段:「新四軍就在沙家浜/這棵大樹好乘涼/你與他們常來往/想必是安排照應更周詳/啊——」,由此而獲外號刁參謀長,一個人人避之的外號.然而他卻喜歡。

小弟,一個未滿十五歲就來兵團開荒的哭孩子,遇到什麼都能觸景而哭,但不嚎,只流淚。兩肩一抽一抽的。大概是心裡極想母親的緣故。他一哭,挺讓女生們為他心疼的,甚至還有人為他落淚。愛在女孩子們面前表現壯丁風度的男生們就會把傷心著的小弟摟過來。學著《列寧在十月》瓦西里的口吻說:「喔,喔、牛奶會有的,麵包會有的」,隨著小弟一抽一抽的泣聲,其音響效果甚佳。

這四兄弟偶有衝突,但在大哥關於《詩經》的「兄弟閱於牆,外御其侮」的指示下,還能一致對外。比方說,大弟和小弟就是二哥的一哼哈二將,如影相隨。你只要在山裡的工地上、連里的曬場上聽到「打擂台來羅」,那就是哼哈二將在吆喝。所謂「打擂台」,就是摔跤比賽、而這個比賽只是二哥與副連長的戰鬥而已。

我們都曉得二哥會使一流的技巧,誰也不敢打上擂台。副連長則不,此人乃熱血中年,雖比我們大十五六歲,當年卻是中印邊界戰爭中的戰鬥英雄,也曾是成都部隊摔跤冠軍,榮獲過全軍大比武的第三名。

副連長氣暴,脾氣壞到你想動刀子捅他。據說是他在部隊大學毛主席的《老三篇》時說了句「格老子就不信這張玩意兒能讓咱軍人刀槍不入」,就這,差點掉了腦袋。幸虧有上峰救援,只是丟了尉官的職銜,發配到海南島當軍墾民職的副連長。氣憤之下就拿我們知青的屁股出氣。他踢人很捧,能把你踢個三滾六趴九屎到嘴,卻不傷你的傳家寶。好多人,像大哥、大弟、小弟、還有我,均被他顯過軍威,只因在工地上累得困著了。大伙兒敬他恨他,因此就鼓噪他跟二哥打擂。好刺激吶——

二哥站在草坪上眯眯地笑看蹲在壠邊上吸捲煙的副連長。我們則高唱號子:「臭小子,逞啥能?!副連長,飛身上!摔他個,狗吃屎!」合呼三遍五遍。然後隨著指揮者大劃度動作用手掌啪啪啪地鼓它三個炸響,齊聲喚:「狗——吃——屎!!!」

副連長熱血沸騰,脫下白背心站了起來。他不幸上當了。

每次都是的,副連長一進擂台總想出奇不意地當胸把二哥推個狗吃屎。他習慣於武當家傳,因而總是受制於規則鮮明的非傷害性摔跤比賽。而二哥則盡量貓起腰,壓低身,利用規則的保護,從下面去掏副連長的腿。幾經磨擦,副連長終被二哥的抱腿戰術得逞。二哥一得逞就馬上立起搬倒熊腰虎背的副連長。當副連長極力想法子解脫被困的腿時,二哥一個冷不防緊扼著副連長的脖子,迅速將身子移向另一頭,倆人呈八字形,這就快結束戰鬥了。我們高興地齊喊加油。

不管副連長的手和腳怎麼挪動,都夠不著二哥的身體。相持了一陣,副連長漲紅的臉在草皮上吼了一聲「滾開!」 ,戰鬥結束。

大弟小弟很開心,故意走上前幫副連長拍落身上的土渣草碎,嘴裡不斷湧現許多安慰鼓勵的話兒。二哥這壞蛋唱起來了:「天下英雄誰敵手?沒有!」把古辭中的「曹劉」改成「沒有」。

副連長抖著滿是汗泥的鼻子大吼一聲:「繼續幹活!」 我們知趣地扛起鋤頭埋頭挖地,眼睛卻互相投遞著快樂。

四兄弟在連隊開荒的行政序列中,是按大小比例排列的。大哥在一班,二哥在二班,大弟在三班,小弟在四班。在開荒表現中是按正比例排列的:大哥優秀,二哥良好,大弟及格,小弟較差。而政治運動一來,又總是按反比例排列:大哥挨斗,二哥挨批,大弟屬拉一把的分子,小弟則是基本革命群眾。我們就是生活和勞作在這樣的矛盾世界之中。

每天夜裡,吃過飯泡過豬後,他們四兄弟都要在和大伙兒玩遊戲前聚會十幾分鐘,在黑暗中攏坐在一起,靜靜地仰頭坐.望著天上的北斗星。有同學說,這是他們在祈求偉大領袖早日解放他們的父母。

不說話的聚會一解散,二哥、大弟、小弟如頑童般地跑進我們的圈子裡大喊「狐狸狐狸幾點鐘」了。大哥則照例坐回茅屋的煤油燈下,不厭其煩地一封接一封地給父母的首長和戰友們寫信。甚至還有寫給領袖的信。

一天晚上,我們幾十名男的蹲坐在草堂前吃每月一次的加餐飯,紅燒越南魚的香味捅得你直叫娘!我們正在狼吞虎咽之際,連隊文書興沖沖跑來叫著:「四兄弟!指導員剛接到團部電話通知,你們的家庭成分由叛徒改為走資派啦,你們的老頭子出來了!」四兄弟聽罷,手嘴停頓了。一陣冷場後,二哥嗷的一聲把飯碗連同魚肉拋向高空,隨著它撲的一聲落地,四兄弟摟成一團,哭啊笑啊跳啊,把幾件破爛的背心都抹濕了。小弟那條破成開檔褲的地方露出的白肉一閃一閃的,很刺眼。我和我們中許多父母仍在大牢里的同學,低著頭咽飯,淚水大滴大滴地淌到飯碗里,淌到紅燒越南魚的身上。

為慶祝成分改變。四兄弟決意上山打頭野豬回來給全連加油補水,促進開荒。他們用幾件紅亮亮的新背心到黎寨借到一支火藥獵槍和十幾發彈藥,鑽入了莽莽的霸王嶺山脈去了。

三天過去了,一輛木材站的卡車開進我們連隊的廣場(曬場)。卸下來五具東西:一頭四五百斤重的黑色大野豬,口裡滿是血跡,連兩條長長的撩牙也紅白相間,睜露的兩個大眼珠放射著死不瞑目的凶光;一個是大哥,右小腿被咬斷了,他平靜地看著我們搬運他;一個是二哥,他的兩個手掌留在了豬嘴裡面,卻哇啦哇啦地向我們介紹戰況;一個是大弟,摔傷了尾龍骨,還哎喲哎喲地指揮人們安置他;一個是小弟,整個背都被野豬牙劃破了,哭哭啼啼地向人們訴說他不該驚動正在餵奶的野豬。對,還有一具,那支斷成兩節的獵槍,是和野豬搏鬥時打斷的。

我們第一次吃到烤全豬,其味永誌不忘。

經團部報請師部批准,四兄弟可以一同離島探親,去看望他們四年來未曾謀面的雙親。

夕陽下,我們把四兄弟送上一輛手扶拖拉機。他們在餘光下漸漸遠去.八隻向我們招搖的手卻沒有停下來。

我們從此與他們失去了聯繫。

(4)你拍二,我拍二

昨天是星期天。樓下的兒童們掙脫了父母的羈絆,集在院子里玩拍手遊戲,清脆的掌聲和童聲傳上樓來:「你拍一,我拍一,二個小孩拾米粒;你拍二,我拍二,哥哥弟弟開荒樂;你拍三,我拍三,仨個姐妹耙荒灘;……」

這些已經沒有並將永遠沒有親兄弟親姐妹的兒童們的稚音引我步出房間。

在陽台上,我愛眺望白雲山麓的林野。居然,我會產生取把斧頭把那些大樹統統砍倒、燒毀的念頭,然後炸樹頭、挖樹穴,栽上一行行的橡膠樹,繼而擔上一桶桶的抗旱水,挑起一筐筐的黃牛糞……做畢,和弟弟一起蹲坐在地上等膠苗們茁壯成長。這樣的思想電影出映過很多次了。究其因,緣於二十年前每天早起晚歸的那些動作,以至二十年來甚至在夢裡也苦操著那些動作。累得你第二天不想去上班。

該動作謂之開荒。

【原刊於《希望》雜誌責任編輯:張梅。收錄於《愛的世界叢書》;責任編輯:徐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 1993年6月第一版】

(作者介紹:海南知青鈕海津,傳媒職業經理人,客座教授,執業律師。此系列文稿是根據作者過往發表在報刊上的文章輯合,本號獲作者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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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復高考40年"

1977年在中國發生的事情,最重要的莫過於12月,全國高考在中斷12年後恢復舉行。在那個冬天,有大約570萬人走進高考考場,27萬人被錄取。

高考的恢復給當時的一代青年帶來了希望和不同未來的可能性,許多人的命運就此發生了轉折——這其中有被錄取的勵志人生,也有落榜失意後的不同際遇。恢復高考,其實只是回到常識與傳統,但在當時卻是從瘋狂走向正常、從禁錮走向開放、從停滯走向流動的關鍵一步。今年是恢復高考40周年,此時再回望那一年,時代的意義與烙印似乎更加清晰。歡迎當年的學子或親歷者投稿告訴您或您身邊人那年高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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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重逢"

人世間的相聚與分離,有時隨著時代的漩渦讓人無法回頭,望盡天涯路,有時卻在驀然回首時,找到當初的痕迹。

我們近期特別策「尋找·重逢」徵稿啟示,您可以給我們投稿,講述你們當年的故事,尋找當年的夥伴;您也可以把您與朋友重逢的故事寫出來與大家分享。30號院願成為老知青相聚的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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