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當心惡魔

很多時候，我們會想念起大學宿舍時期的往事來。十人間的大通鋪、晚上此起彼伏的鼾聲讓人無眠、需要穿過長廊的公用廁所，還有永遠需要搶佔的電話，這些當年痛恨的不便，現在似乎都變成值得回味的東西。

無他，只是一種對集體生活的懷舊而已。說到底，人終究是一種群居動物。

從三十多年前到現在，中國的整個改革開放史在社會結構上的改變，是將個人從組織化集體化中解放出來，成為單獨的存在。人們以家庭並可能進化到以社區為基礎參與社會事務，而非建國後到80年代前的以工作單位為組織模式。這當然是一種進步，甚至一種向普世價值的靠攏，但那種集體大包大攬、人人守望互助的過去，也一定會讓很多守舊的人懷念。

如果說這是東方價值觀向西方的轉身，那麼，在歷來崇尚個人主義的西方，是否也會有集體化的衝動呢？

當然，比如納粹。

一個很奇怪的悖論在於，為什麼進入文明社會以來最為龐大、最反人類的組織，會誕生在已經高度文明發達的二十世紀，誕生在向來以理性和思辨著稱的德意志民族？而更加現實更加值得警惕的是，這樣的民族主義狂熱會不會再一次發生？

德國電影《浪潮》，似乎在為我們提供某種答案。

雖然故事原型取自美國，但我仍然要說，這是一部只有德國人能夠拍出的電影。與抵死抹殺歷史的東方某民族相比，德國人在二戰之後的負罪感幾乎充斥了他們的整個民族意識。雖然隨著外來移民的增加和極端民族意識的復燃，在某些地方也出現了「新納粹」這樣的極左團體，但整體而言，日耳曼人仍然用他們聞名於世的理性思維，從根本上改變了整個民族尚武與崇拜強權的性格，並對可能復燃的強權主義時刻保持著最高的警惕。而本作，正是德意志民族自我反省和警惕下的一部政治題材傑作。

古今中外，但凡社會運動，最積極的參與者莫過於工人與學生兩種。前者發泄被剝削的怒氣，試圖掙脫資本的枷鎖，而後者，則是滿腔熱情、血氣方剛。從希特勒的青年近衛團到文革的紅衛兵，他們總是最容易被煽動和最積極投入的，特別是當一種政治「浪潮」被點燃，他們會自願甘當那撲火的飛蛾，拿別人甚至自己的生命，當成一場自以為正義遊戲的籌碼。在《浪潮》這部電影里，導演將鏡頭聚焦在了這一群涉世未深的年輕人身上，也正是這樣的道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青春片。只不過這裡的青春，無關情愛和懷舊。

這些口口聲聲數落著專制政治弊端的學生們，為何會在短短一周內，陷入瘋狂的迷熱之中？電影中學生們所寫的學習體會，或許可以說明一些問題。

有人說，「我想要的我應該都有了，衣服、零花錢、諸如此類，但我卻時常感到無聊。但這幾天的經歷很有趣……」有人說「『浪潮』讓我們的生活重新有了意義,給了我們一個可以為之奮鬥的理想和目標,從前我四處惹事生非,仔細想想，我從前的所作所為真是混帳,能投身於一件有意義的事感覺好多了。如果我們能相互信任，可以取得如此大的成就,我願意為此重新做人。」還有人說，「誰最漂亮、誰成績最好都不再重要,『浪潮』讓我們人人平等,出身、信仰、家庭環境都不再重要,我們都是一場運動的一份子。」

看到了嗎，這是一切專制誕生的最基本土壤——價值觀的崩壞和信仰的迷茫。對於這樣一群高中生來說，為了升入大學而戀愛，為了打發時間而排練話劇，為了發泄多餘的荷爾蒙而參加運動，還有，為了不知道什麼見鬼的原因而戀愛，這就是他們看似充實實則單調無聊的生活，他們渴望有一種力量引導他們，去打破生活的平靜，去填充他們的心靈，所以當「浪潮」這樣一場運動開始，他們會在心中將之無限正義化和高尚化，然後全心全意的投入其中。

浪潮在建立之後迅速失控，學生們在課餘藉此之名胡作非為。這也是幾乎所有煽動青年人的政治活動所必經的階段。年輕人的激情容易點燃，卻難以掌控，而在電影里，局勢一點點的偏離著文格爾事先設定的發展模式，甚至連他精心設計的結束方式也不能熄滅那些旺盛燃燒著的狂熱心靈。究其原因，正是他忽略了這個年紀的青年們的非理性與不可控。

那些身為弱勢者的青年，則更加有激情去打破現狀、重樹秩序。無論是無法融入社交團體的老實男孩，還是長相平平不受異性歡迎的女生，他們最渴望的，是被公平對待，甚至翻身到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精英們頭上。

革命——對他們而言，這就是一次革命。

當新的秩序建立，接下來，就是個性的抹殺和異己的排除。當制服與手勢標誌誕生，一種以精英和同志為導向的集體歸屬感將成倍放大，這個時候，甚至不需要獨裁者付出努力，自然會產生一群人來維持集體的紀律，而這種越來越權威化的集團會吸引更多氣息相同的人加入，力量逐步擴大，而集團內的狂熱也會愈加升溫，直到所有人都陷入一種集體無意識當中，所有非集團成員都成為假定的敵人，專制由此正式誕生，服從與奴役，成為了附屬的產品。自由與民主不在，團隊或者說領袖的思想，成為唯一至高無上的真理。

二十世紀所有大大小小的人道主義災難，其實從發展模式上來看，都不過是一次放大的「浪潮」運動。其實，每個人心底都有一個納粹，只要有合適的環境就會破土而出。我們渴望從組織那裡獲得認同、安全和歸屬的感覺，更加渴望尋找到一項真正有意義的事情全情投入。儒雅的學子和文靜的少女可以瞬間變成噬人的惡魔，而狂舞的撒旦們，卻以為自己身在天堂。

當代的中國繼經濟轉型後，正在迎來政治轉型期，而其中培養公民意識當是重中之重。而最需要警醒和警惕的，正是極端民族主義和極左思潮的抬頭，一旦惡魔被放出，便是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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