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傾城憶東坡

楔子

今天是7月5日星期三（按：當天劣者動筆寫，未完。補足後仍稱今天），綿陽市迎來入夏之後的第一場真正的大雨甚至可說為暴雨。這場雨來得猛，下得久，從凌晨兩三點開始，瓢潑之勢歷經白晝依然威猛，一直持續到深夜十一二點。

一

因期末停課自主複習，劣者需要一早到班值守，故於七點十分左右出門。「高樓一夜聽驟雨」，劣者預感街面上或有積水漫漶，所以穿了一雙沙灘鞋出門。果不其然，從小區海珂三千城到綿中的這條馬路已成淺而急的地表徑流，尤以冰冰幼兒園大門外為甚，下水口太小而降雨量過大，已積起方圓五米、深近一尺的小塘。劣者涉水而過，形同濯足，觀其他行人亦如是，穿「皮旅布」之君尤為苦楚，鞋襪盡濕矣！頭頂雖有傘遮護，但無奈雨勢偏斜，眾人左支右絀，身子也總不免沾染濡濕。

此情此景，勾起劣者腦海翻騰，索得蘇東坡《定風波》一首：

（小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遙想東坡當年，因「烏台詩案」被群奸攻訐，先是身陷囹圄，「詬辱通宵不忍聞」，繼而被貶黃州，世態炎涼，音書斷絕，寂寥難堪到「侶魚蝦而友麋鹿」。不過，他人生的奇蹟也發生在這個偏僻小地，《念奴嬌·赤壁懷古》與前後《赤壁賦》自是光耀千秋、彪炳後世，連《定風波》這樣偶遇一場風雨的小事，也平中見奇，於簡樸中透真淳，顯露出一個超越了生死是非、成敗榮辱的大智者的豁達清明。余等雖不如東坡之至情至性，也不該怨天尤人，雨中漫步也是格調，人生到處從容嘛。衣襟沾濕，我自精神抖擻；足下洗濯，正可一掃塵霾！

二

進入學校，狀況較之街市為佳。毓才大道寬闊筆直，中心略高而兩側低緩，雨水順勢排向地漏，高大的樹木與錦簇的花團貪婪地汲取著大自然賜予的甘露，蓄水納水而又消水化水。此時學生都已進入教室複習，走廊化為傘的海洋，奼紫嫣紅，高低暝迷。任憑窗外天河暴瀉，玉柱傾折，同學們巋然不動，兩耳不聞風雨聲，筆下演練走龍蛇。教室安定，劣者遂悄然移步，憑欄遠眺，但見大雨如注，鋪天蓋地，穹頂之下，無不澆漓。於是又憶起東坡一首七律，是為《有美堂暴雨》：遊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雲撥不開。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十分瀲灧金樽凸，千杖敲鏗羯鼓催。喚起謫仙泉灑面，倒傾蛟室瀉瓊瑰。

課間與辦公室諸君共議此雨，有開車上班者，提及某某路段積水嚴重，或某某橋下井蓋被沖，今日交通殊為不便，且暗藏危險。俄而一君吒然驚呼：「快登微信！」原來年級群里已上傳了不少今日雨中交通之圖片或短視頻，有城際公路間因泥石流而塌方的，有御營壩街道上已然看海的，有「楊肥腸」前乘皮划艇的，有高水某橋下車滑入溝的，不一而足，煞是駭人。學校與年級亦頗具人道關懷，微信簡訊上提醒老師們上下班注意交通安全，開車時要緩慢，遇前方有深水要繞行或停止，以免發動機熄火或車子被捲走，步行時看到旋渦狀的積水不過，謹防下水道蓋子揭開而發生卡陷事故。

三

劣者不禁想到七年前的情境：彼時余方大學畢業，回到母校任教，賃屋於元通社區（俗稱「三里村」，綿中人兒都知道）。七月上旬，我們一幫教壇「生瓜蛋子」正每日參加學校的崗前培訓，一日也是天降暴雨，綿中圍牆之外一片沼澤，沒錯，正是踩一腳帶起兩斤泥的狀態。我們只好手提鞋子，挽起褲腿，打著赤腳，「元通逶迤騰細浪，綿中磅礴走泥丸」，趟過野草瓦礫，向著事業與夢想進發！劣者在這兒不是要憶苦思甜，而是帶出當年曾發的一句誓言：「三里村的房子（樓盤）就是修得跟皇宮一樣，我都不得買來住！」原因無他，交通確實惱火啊，下雨天是一片澤國，艷陽天又塵土飛揚，從教前三年的租房歲月，自己都快長成一棵「村上春樹」。

沒想到，才幾年的光景，與綿中外牆一樣嶄新的水泥路面就把我們記憶中的噩夢抹除了，從園藝山直通城區的馬路修得寬敞大氣，而且道旁設計了排水溝，可保大雨也無虞。就連綿中門外下坡處的三岔路口也很爭氣，今天居然毫無阻滯，暢通凈爽。要知道，劣者2003年來此求學，每當雨勢稍大，這道口就壅堵滿溢，狀如趵突之泉；就在兩三年前，此地已經過一次大型改造，不料剛交付使用便啪啪打臉，除了兩側高起的人行通道無恙，中間兩條對向的雙車道簡直就是河道，夜晚經過，上下一瞥，但見波光涌動，倒映在高鐵橋的水泥肚腹上，影影幢幢。有東坡《記承天寺夜遊》短文或可描狀：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幸而有綿中在此——人民的學校，良心的教育，社會的聚焦，怎可容此糊塗工程，有礙觀瞻？遂大刀闊斧，封路清道，再行疏通，才有了今日大顯神威、別處皆澇我自清的驕人戰果！方寸之地，亦經十年功夫，真乃算的一手好賬！

四

一座城市的生存空間，既有顯性的層面，如商住建築、高架大橋、中央廣場等，是為面子；也有隱形的層面，如下水管道、應急地帶、空氣綠地等，是為里子。電影《一代宗師》里，趙本山飾演的「關東之鬼」丁連山對梁朝偉飾演的葉問說：「一門裡，有人當面子，就得有人當里子。面子不能沾一點灰塵，流了血，里子得收著，收不住，漏到了面子上，就是毀派滅門的大事。」今天，一場大雨，驗證了綿陽城的里子虛弱，很多地方管道狹窄、徑流不暢，結果沒兜住，漏在了面子上，這就成了妨礙民生、招人詬病的大事。放眼全國，類似事件也是司空見慣。這種情況是如何造成的呢？劣者不便說，諸君不妨猜。此節跳過罷。

在城市建設這方面我們還得向蘇東坡致敬並汲取智慧，下面大段文字，都摘自余秋雨先生《文化苦旅》中《杭州宣言》一篇：

蘇東坡兩度為官杭州。第一次是三十多歲時任杭州通判，第二次是五十多歲時任杭州知州。與白居易一樣，他到這座城市裡來的時候，也一點兒沒顯出曠世詩人的模樣，而是變成了一位徹徹底底的水利工程師。甚至，比白居易還徹底。

他不想在杭州結詩社，開筆會，建創作基地，辦文學評獎。他甚至不想在杭州寫詩，偶爾寫了一首「水光瀲灧晴方好」，在我看來，只是一個尋常的比喻，算不得成功之作，蘇東坡僅僅是隨口吟過，根本不會放在心上。他憂鬱的眼神，捕捉到了西湖的重大危機。如果一定要把西湖比作美女西施，那麼，這位美女已經病入膏肓，來日無多。

詩人的職責，是描寫美女將死時的凄艷，而蘇東坡是想救她。因此，他寧肯不做詩人，也要做個真正的男人。

他發現，第一次來杭州做通判時，西湖已經被葑草藻荇堙塞了十分之三，而當第二次來做知州時，已經堙塞了一半。從趨勢看，再過二十年，西湖將全然枯竭，不復存在。

沒有了西湖，杭州也將不復存在。這是因為，如果湖水枯竭，西湖與運河的水資源平衡將會失去，咸潮必將順著錢塘江倒灌，咸潮帶來的泥沙將會淤塞運河，而供給城市用水的「六井」也必將歸於無用，市民受不了鹹水之苦又必將逃散……那麼，杭州也就成了一座廢城。

不僅杭州成為一座廢城，杭州周圍農田也將無從灌溉，而淡水養殖業、釀酒業、手工業等等也都將一一淪喪，國家重要的稅收來源地，也就會隨之消失。

面對這麼恐怖的前景，再瀟洒的蘇東坡也瀟洒不起來了。他上奏朝廷，多方籌集工程款項，制訂周密的行為方案，開始了大規模的搶救工程。他的方案包括這樣幾個方面：

第一，湖中湮塞之處已被人圍而成田，下令全部廢田還湖；

第二，深挖西湖湖底，規定中心部位不準養殖菱藕，以免湖底淤積；

第三，用挖出的大量葑泥築一條跨湖長堤，堤中建造六座石橋使湖水流通，這就是「蘇堤」；

第四，在西湖和運河之間建造堰閘，做到潮不入湖；

第五，徵用千名民工疏浚運河，保證漕運暢通；

第六，把連通西湖和「六井」的輸水竹管，更換成石槽瓦筒結構，使輸水系統長久不壞，並新建二井。

這些事情，僅僅做一件就已經興師動眾，現在要把它們加在一起同時推進，簡直把整個杭州城忙翻了。杭州人誰都知道，這位總指揮叫蘇東坡；但誰都忘了，這個蘇東坡就是那個以華美詞章震撼了華夏歷史的蘇東坡！

他曾經在長江邊上感嘆過「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現在，他在長江歸結處所做的事業，一點也不遜色於那些豪傑。戰火硝煙已被大浪淘盡，而杭州和西湖，卻被他搶救出來，並長久地保留下來了。

當下，我們每一個現代公民都要清楚：先有生態而後有文化。人間之美的基礎，是生態之美，尤其是自然生態之美。如果離開了自然生態之美，什麼文化都不成氣象。城市功能的擘畫需要立足長遠，遵循「少即是得」的大道，善於留白藏拙，以期代際傳承，永續利用。千年前杭州城的危機，讓最偉大的詩人到達後都無心寫詩，而立即成為一位生態救助者。那麼，我們適時地放下虛名和浮面，疏通擴容一下家園的里子，又有何不可呢？

尾聲

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劣者與張安君結伴而行，踏著一蓑煙雨，歸向同樣的小區。

劣者問道：北方（按：張君乃寧夏人）可有如此大雨？

張君答曰：未有。不過風沙暴起，或可與今日雨勢一較。

劣者又問：思鄉否？暑期北歸否？

張君笑答：稚兒在此，內人無暇，胡馬依北，吾心圖南。

劣者無言，會心一笑。誠然，張君本是洒脫人，心安樂處即是家。德不孤處必有鄰，流水高山心自知。

看看周遭，街市上依舊霪水流淌、暗潮湧動，海珂門口的廣場舞大媽們今日無法跳出魔鬼的步伐，倒為這清爽的天地騰出了容人拄杖聽雨的空暇。蘇子有一首同名詩作——《東坡》：雨洗東坡月色清，世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确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正是當前寫照。

（不惟上，不惟權，說真話，表真情，

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關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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