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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兵:紀錄片是這樣講故事的

無論是紀錄片還是劇情片,最難的部分都一樣,那就是你能用手中的素材構建出一個怎樣的世界。

在剛剛結束的第70屆瑞士洛迦諾國際電影節上,中國導演王兵以紀錄片《方綉英》奪得了主競賽單元最高獎——金豹獎。

王兵獲得金豹獎

今年四月,王兵的另一部紀錄片《15小時》曾入選卡塞爾文獻展希臘展區。因為那部作品,我採訪了他。採訪結束時,王兵告訴我,他的個人電影回顧展也將在卡塞爾文獻展的德國主展區舉辦,到時會放映一部新作品,「與《15小時》完全不同的作品」。

《方綉英》就是王兵當時提到卻沒有透露細節的新作品。這部紀錄片的主角方綉英是一位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王兵用鏡頭紀錄了老人臨終前的最後十天,為世人展現了一個人生命消逝的過程和感受。與此同時,王兵也把鏡頭轉向了老人的家庭和鄰居,紀錄了他們面對親人、朋友離世時的反應。

在2014年到2016年期間,王兵一直在一個江南小鎮拍攝紀錄片。因為拍片,他常和當地人打交道,漸漸在那個原本陌生的環境里結識了很多當地朋友。方綉英是其中一位朋友的母親,王兵親眼目睹了朋友和感知系統退化的母親之間的交流,語言障礙無法阻礙情感的流轉,那種感覺王兵無法表達,但深受觸動,於是,誕生了紀錄這一切的想法。

因為其他的拍攝計劃必須按時進行,王兵暫時放下了拍攝方綉英的想法,直到2016年,朋友打來電話說,母親快去世了,王兵才重新回到村子,開始拍攝老人最後的時光。

他在紀錄片主角方綉英的身邊架起了兩台攝像機,一台在距離方綉英一米左右的位置,鏡頭對準躺在床上的她,另一台則用來追蹤這個村莊如何面對一位老人的死亡。

《方綉英》劇照

前幾天,和一位導演朋友聊到了王兵的紀錄片創作。朋友說,他們這些劇情片導演是在故事中努力建構真實,王兵則是在真實中建構故事,他的故事比絕大部分劇情片更有張力。

我還沒有看到《方綉英》,但我看過《和鳳鳴》和《瘋愛》。王兵對於生命狀態的紀錄總是絕望又動人,我相信,這部《方綉英》也一樣。

採訪那天,工作人員安排了王兵的新作品《15小時》的放映。這是王兵為卡塞爾文獻展希臘展區所創作的影像裝置,片長與片名一樣——15小時。

放映從早上9點開始。片中的制衣工人穿過長長的走廊,鑽進堆滿半成品長褲的昏暗作坊,電動縫紉機嗡嗡作響,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15小時》劇照

我下午1點趕到採訪地,工作人員已經外出吃飯,留我一人看片。影片已經放映了4個小時,片中的時間也到了中午,工人們邊哄鬧著聊天,邊捧著飯碗狼吞虎咽。整個下午的採訪都在縫紉機的嗡隆聲中進行,起初會分神,但很快就適應了。採訪結束已接近傍晚,片中的天色也暗淡下來。工人們鬆散了,年輕女工在對著手機點個不停,男人們互相吹牛打趣。

一個是北京二環外的高檔社區,一個是湖州市織里縣的陳舊小作坊,兩個截然不同的地理空間,卻在時間維度上達成了共識。

作為紀錄片,《15小時》沒有一刀剪輯,一鏡到底的15小時里,每一幀都是真實的工廠生活。曾看到有人這樣評價王兵的作品:「其實王兵的片子沒有必要一分一秒全部看完,那是一個平行現實,中途跑出去抽支煙,給女朋友打個電話,或者睡一覺都沒關係的。但但凡把目光落在那個銀幕上的時候,你便已經開始經歷了另一種生活。」

這段話是作者對另一部電影《瘋愛》的評價,事實上,把它用在任何一部王兵的電影上都合適。

從《鐵西區》開始構建的電影語言

相較於在歐洲的活躍,王兵在國內一向低調。2004年移居法國後,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在歐洲發行,因為題材敏感,很多影片沒能在國內公映。

「整體還是比較順利的,第一部電影就算成了,然後一直拍下來。」如今,提起王兵,很多人想到的依然是他的第一部作品《鐵西區》。1999年到2001年,王兵拿著一部租來的松下EZ1攝像機,深入重工業基地瀋陽鐵西區的工廠、艷粉街、鐵路沿線,記錄了國企改制期間工廠的沒落和人們迷茫的狀態。

這部總長9小時的紀錄片分為三個部分——工廠、艷粉街和鐵路。影片沒有一個代入的過程,一開始就把鏡頭拉進了工廠車間的休息室。工人們光著膀子吹牛、喝酒、下象棋、賭錢,不經意間聊著工廠買斷和養老金的話題,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緊接著,鏡頭隨工人深入到工作車間,昏暗的車間閃著紅色的火光,霧氣繚繞,隔著屏幕就能感受到畫面中潮濕、憋悶的空氣。金屬泡在溶液中,工人拎起一塊鐵片查看,紅彤彤的顏色讓整個氛圍魔幻起來。

作為土生土長的瀋陽人,我見過很多展現重工業基地工廠風貌的紀錄片、宣傳片,那些影片乾燥、爽利,畫面老派卻讓人看著舒服。《鐵西區》走到了那些影片的背面,它潮濕、陰暗,鏡頭裡有最腐朽的機器和最失意的人。工人站在長椅上穿衣服,在瀕臨破產的工廠里晃蕩,尋摸一兩件值錢的家當。艷粉街的小孩兒學著大人模樣,滿口髒話。年輕人合了又散,散了又聚,無非是無聊中找點消遣。曾經最驕傲的鐵路工人失了魂,離了眼前這條鐵軌,路該怎麼走啊?

王兵鏡頭裡的這些場景和故事,我大多見過或聽過,看這部電影時,我能回憶起當年的溫度和氣味,但他的鏡頭隨人物流竄,呈現出亦真亦幻的畫面韻律,這種美感卻又是我不熟悉的。

「拍《鐵西區》的大部分時間裡,我心裡也充滿疑問。」回憶當時的拍攝,王兵慢慢梳理自己的思路。1999年,他已經從魯迅美術學院畢業4年,早已離開瀋陽到北京發展。念書時,他常到鐵西區採風和拍作業,那些巨大的鋼鐵設備和圍繞工廠而構建的生活總有莫名的吸引力。他離開4年後,國企改革不可逆,鐵西區的工廠越發沒落,王兵在這個節點上又回到瀋陽,開始了《鐵西區》的拍攝。

「什麼是真實?拍攝的過程中我每天都在想這個問題。」王兵的拍攝從來不大張旗鼓,他花了足夠長的時間和工人、艷粉街的年輕人相處,直到他手中的攝像機成了鎚子、扳手一樣的工具,他就真的把自己融入鐵西區的日常中了。

《鐵西區》截圖

起初,他也搞不清楚這樣拍攝的意義。日復一日的工作、休息場景,每天跟著年輕人晃膀子,手裡的DV早已傷痕纍纍,但拍攝還不知在何處收尾。「有意思嗎?故事在哪裡?人物在哪裡?戲劇性在哪裡?普通人的生活對電影來說有意義嗎?」困惑一波波湧來,「但拍了足夠長時間後就會發現,有時候影像會突然給你一個答案,在真實的生活中你會突然撞到屬於電影的故事。」

最終,一個叫王震的18歲男孩解開了王兵的困惑。王震是王兵的一個主要拍攝對象,他是一群年輕人中的一分子,每天無所事事。「我當時就在想,這群人活著,對他們來說,世界的範圍是什麼?有一天,我突然就拍明白了。」

「拍明白」的那天,王震很憂鬱。他去破舊的小賣部閑逛,在小賣部里,他和一個比自己年齡大很多的女人聊天。閑扯了幾句,無聊,轉身去了朋友家。朋友不在家,朋友的奶奶坐在床上,他和老太太又閑扯了幾句。「寫字多少錢?褲子多少錢?」王震心不在焉地回答老人的問題,很快就覺得無聊,起身,再回小賣部。女人還在,王震湊過去,又和那女人說了幾句話,還是無聊,又轉身出門。出了門,他摸黑回家。家裡,父母正坐在昏暗的油燈下吃飯,王震加入了他們,三個人默默無聲地繼續吃飯。

「拍完這一段,我突然明白了我要拍的故事是什麼,人物的命運是什麼,也知道了在這部片子里,我的人物的世界有多大。」王兵說,大概就是從那一刻起,他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電影語言,「不是和任何人學來的,沒照搬任何理論,我用我的攝影機在真實的生活中去拍攝,去捕捉,去和真實的人物相處,在這樣的創作中慢慢找到了自己的方式。」

2001年至今,他再沒回過東北,也沒再留心鐵西區的命運。「拍完《鐵西區》我覺得自己對東北無話可說了。」王兵說。

獨立的語言,獨立的創作

《鐵西區》讓王兵在短時間內拿到眾多國內外電影獎項,也收穫了諸多讚譽。他幾乎是一夜之間,成了國內最重要的紀錄片導演。

「念書時,我沒學過紀錄片拍攝,我所用的都是電影的方式,只是不小心走到了紀錄片這個分類里。」和王兵聊天,他從不刻意區分紀錄片和劇情片,只稱自己的作品為電影。他喜歡聊抽象的電影理論,與此形成反差的是,他又常常強調自己非科班出身,作品裡沒有半點體制電影的痕迹。

法國電影手冊前主編讓·米歇爾·傅東把王兵歸為中國第六代導演,但與其他主要「第六代」不同的是,王兵並非畢業於主流的電影、戲劇學院,而是從美術學院半路出家的。

頻繁出入鐵西區拍作業的那些年,王兵就讀於魯迅美術學院。「憑空出來的一個攝影系,美術學院體系里最早的攝影系。」王兵在那裡學習圖片攝影,但當時攝影在國內藝術圈的地位很低,社會需求也少,「找工作都成問題」。

王兵不甘心,打算去北京繼續求學,「當時全國只有兩個攝影系,一個在魯美,一個在北京電影學院,我就去把另一所也念了,對比對比。」他在北影念了一年的攝影進修班,從圖片攝影轉向了動態攝影,「整個思維方式都不一樣了」。

一進入電影的世界,王兵就再沒走出來。「圖片攝影就是要對形象進行抽象創作,但電影還是更關注人物。我發現自己對人更感興趣,覺得挖掘人的內心世界更有魅力。」從走進電影的那一刻起,王兵就放棄了對傳統的圖像美的追求,「放棄形式,轉而關心人」。

他最欣賞的兩位電影人是義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和蘇聯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我喜歡安東尼奧尼對於意象的表達。雖然我拍過很多寫實的片子,但我的寫實中有很多意象和隱喻。」相較於安東尼奧尼,王兵對塔可夫斯基的喜歡似乎有點為自己尋找精神坐標的意思,「在塔可夫斯基之前,蘇聯電影基本都是愛森斯坦的電影理論,是體制化的電影,為共產國際運動服務,但塔可夫斯基把電影重新拉回到個人表達,他的創作是基於個人的感受和體驗,是個人對整個民族命運的思考。」

安東尼奧尼

王兵對他口中的「愛森斯坦」很警惕,他把這一曾在國內被推崇的電影理論體系視作「政治電影的學術支撐點」。這種思維方式決定了他的電影題材和審美傾向。從《鐵西區》開始,他的作品就在主流之外。

拍完《鐵西區》之後,王兵沒有在東北戀戰,很快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家鄉西北。在張藝謀、陳凱歌等第五代導演的電影中,西北有種原始的接近人類本能的美感:黃土地,精瘦的男人,豐腴的女人,強烈的故事。

但在王兵眼中,西北是另一副模樣。「我是陝西人,陝西作家群喜歡描寫家鄉那種原始性,但我覺得,原始的美感寫一寫、拍一拍也就夠了。西北還有更重要的東西值得去呈現,那就是流放人的歷史,這才是我眼中現在的、真實的西北。」

所以,王兵的第二部電影選擇了和鳳鳴的故事——一位活在回憶中的中國勞改營倖存者的故事。

拍這部片子時,王兵只從法國製片方拿到了幾千歐元的拍攝經費,時間也有限。他選擇了最簡單、最高效的方式——把攝像機架在老人的房間里,與她對話,聽她講述。

這個靈感來自於法國導演讓·尤斯塔奇(Jean Eustache)。「2003年,我在鹿特丹電影節上看到他的一個片子,畫面里是導演與一個老太太,兩人一直在聊天,每十分鐘一段。片子是法語的,沒有字幕,我一句都聽不懂,但就是被這種電影的呈現方式和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方式吸引了。到了要拍《和鳳鳴》時,我就借鑒了這種方式。」王兵當然不願單純借鑒,他在電影中加入了自己的風格,「我給了電影更強的隱喻性。和鳳鳴是現實中的人,但她活在過去的記憶里,她無法忘掉過去。片子結尾,她在幽暗的屋子裡走來走去,像一個鬼影,而屋子就是禁錮她的墳墓。」

《和鳳鳴》海報

《和鳳鳴》沒有能夠在國內公映,但這些被歷史忽視的人的故事卻一次次激發王兵的創作欲。他的創作常常有著很強的關聯性。拍完《和鳳鳴》之後,他又創作了自己的第一部劇情片《夾邊溝》,講的也是西北勞改農場的故事。之後在雲南拍攝的《三姊妹》《瘋愛》《德昂》等作品也呈現出這種地域上和人物生活狀態上的關聯性。

「也不僅僅是題材,影像本身的美感也是我選擇這些題材的重要原因。」王兵並不滿足於紀錄片最基本的記錄性,他也在每次創作中,嘗試新的方式以追求更好的電影感。

拍攝《三姊妹》時,他第一次嘗試了多機位拍攝。「我想試著把拍攝範圍擴展得更大,對人物的生活狀態覆蓋更完整,剪輯時讓人物行為更流暢。《三姊妹》是個開始。」王兵說。

這一個小山村裡的留守兒童故事,王兵前後拍了5個月,分3次拍完,最長一次待了20多天,最短一次只有5天。很多紀錄片導演都要面對一個問題——如何讓拍攝對象適應鏡頭,適應這些外來的闖入者。在這方面,王兵似乎天賦極高,他說:「也有紀錄片導演問我如何融入,但我從來沒有這樣的問題,好像他們天然能適應我的鏡頭。機器一打開就能進入狀態。第一部作品《鐵西區》里,很多鏡頭都是我第一天拍攝的素材。」

採訪中,他堅決反對我用「邊緣人」定義他任何一個拍攝對象,即便是《瘋愛》中那些住在精神病院里的病人。從《鐵西區》開始,他就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電影語言,也是在跟隨王震們漫無目的的遊盪中,他找到了與拍攝者的相處方式——最大限度地成為他們。

《瘋愛》劇照

過去十幾年,王兵的生活和工作軌跡幾乎隨拍攝對象的流動而流動。他養成了隨時打開攝像機的習慣,「走到哪裡就拍到哪裡,迅速決定選題,有時候拍攝題材是拍攝對象帶來的」。

《15小時》中的這間工廠和它背後的整個產業就是採訪對象為王兵帶來的。在雲南的拍攝中,他結識了三個姐妹,女孩們要出門打工,王兵決定和她們一起去。他們一路火車、汽車、步行??輾轉多次,終於到了湖州市織里縣,而這裡就成了王兵的新選題。

拍電影這麼多年,王兵幾乎一直維持著一種小成本、可持續的拍攝方式。他熟悉歐洲的製片體系,總能為自己謀到拍攝資金。「不多,但夠用。」王兵說,「這些電影沒什麼商業性,製作甚至有些簡陋,但我相信,它們對於電影本身來說有它的價值和藝術性,這就夠了。」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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