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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湯楠:讓肺再生,我是拓荒人

北京生命科學研究所的研究員湯楠是肺再生領域的拓荒人。

撰文 | 洪蔚琳

責編 | 徐 可

知識分子為更好的智趣生活ID:The-Intellectual

  

女科學家湯楠是個特別可愛的人。見到她的第一眼,她穿著花裙子,拿起兩個桃子對我說:「哎呀你來了,這桃特別甜,趕緊吃一個。」這讓我一時有些詫異:她不像是剛剛聽完學術報告,倒像是剛從純樸的田地里跑回來。

在餐廳,她看到前台擺著抹茶麵包,立刻歡快地蹦過去:「今天又出新麵包啦!」這是一個9歲孩子的母親,一個在荒無人煙的科學高原上勇毅前行的獨行俠,但此刻的她像個小女孩兒一樣活潑天真。

這位不像科學家的科學家,就是我國肺再生領域的拓荒者、北京生命科學研究所研究員湯楠。

人的肺可以再生嗎?答案曾經是否定的。

過去,醫學界普遍認為,肺泡只能代償性增生。也就是說,它可以增大,但細胞的數目不會增多,絕無「肺再生」的可能。

2012年7月的一天,《新英格蘭醫學雜誌》(NEJM)刊發了一篇論文:英國一名女性患有肺癌,手術治療後存活了15年之久。研究者採用各種影像手段觀察她的肺泡,發現肺泡數目的確增加了64%,肺功能也在增強。

這一發現在肺研究領域引發了巨大震動,但對於湯楠而言,結論在她的意料之中。在過去的實驗觀察中,老鼠、狗的肺再生早已司空見慣,卻總被視為對人類醫學「沒有意義的研究」。如今,她看到了這項工作的意義所在。

正是在這一年,做完博士後研究的湯楠告別美國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回國加入北京生命科學研究所,從此做起了肺再生領域的拓荒人。

是荒地,也是機遇

「你看,這就是我們分離出的肺細胞。」在辦公室里,湯楠讓我看電腦屏幕上染色後的肺泡細胞圖像。人體所有的氣體交換,就在這個小小的肺泡里進行。

其實,如果把人體的全部肺泡整個鋪平,它有半個網球場那麼大。「咱倆現在說著話,大概每小時要呼吸450升的氣體。所以,我們的肺是個挺不容易的的器官。」

肺很重要,卻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在國內,湯楠每次去開肺領域的會議,永遠都是小會場,與神經會議、心臟會議的龐大陣容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關於肺的基礎研究是薄弱的,過去的20年里幾乎沒有什麼突破性的進展。

國外的狀況也是如此。去年,湯楠和一位美國心肺血液研究所(NHLBI)的同行交流,得知該所一年裡出的十個重點項目,按理應該均勻分配到三個領域,但現實往往是心臟四個,血液四個,呼吸只有兩個。

不論在中國還是美國,呼吸都是小學科,參與的人太少。當初,湯楠決定去做肺研究的時候,她的美國導師表示反對。在美國,肺病是窮人得的病,研究資金也匱乏。「他推薦我去做資金高的乳腺研究,但我沒聽他的。」

2012年,湯楠回國。她看準了肺再生這塊荒地,目標很明確。

「幾乎沒有多少前人的研究可參考,感覺就像在拓荒。但這也是我的機遇,懂的不多,我們能提出的問題就很多。」

她清楚這項工作的意義。事實上,很多肺的疾病,如慢性阻塞性肺(COPD)和肺纖維化,都與肺再生關聯密切。這類疾病惡化速度快、併發症多,尚缺乏有效的治療藥物和方法。過去提起幹細胞的臨床應用,人們通常只想到幹細胞移植。「其實,成體幹細胞的自我更新功能也很重要。比如我們每天吃飯,小腸就在不斷再生,以維持健康的腸黏膜結構;再如毛髮脫落後,還可以再長出來。同理,肺也有成體幹細胞。肺炎之後,肺的自我恢復就是一種再生。搞清楚肺再生的過程,對肺疾病的臨床治療意義深遠。」

拓荒固然艱難,但北生所的王曉東所長說:「湯楠有絕活兒。」上一次,她只用了一年多時間,就拿到了純度非常高的肺泡一型細胞,並對其進行測序,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做出成年一型細胞測序的團隊。

最近,湯楠帶著實驗室的幾個學生,專攻一個大難題——肺泡一型上皮細胞研究。

肺泡里有兩種細胞,一種叫二型細胞,是肺的幹細胞。另一種叫一型細胞,負責氣體交換,大部分肺病都是因為一型細胞無法正常工作。現在的問題是:一型細胞除了通氣功能和轉運功能,是不是還有其他功能?它和疾病的具體關聯是什麼?

其實,一型細胞早在1955年就被科學家發現,但沒人能單獨、清晰地研究和培養它。這種細胞很扁、很薄,比普通的細胞大500倍。「就像擀餃子皮,你把它鋪得特別大、特別平,收起來的時候就很容易弄破。細胞一旦破了,就會死亡,所以分離一型細胞很困難。」

體外培養的肺泡一型細胞。

拓荒五年來,這不是湯楠第一次遇到挑戰。領域內的很多基礎知識,都是她帶著團隊自己探索出來的。最初,她們在小鼠上做肺切除,但捨不得買呼吸機。「可見我們一開始有多外行、多天真。」她覺得呼吸機太貴,以為自己可以做得足夠快,趕在小鼠死亡前完成肺切除。結果小鼠一開胸就死,他們屢試屢敗,才意識到呼吸機是個必需品。「這些都沒人來告訴我們,每一小步都要靠自己去試。」

湯楠說,每當遭遇挫折,兩點很重要。一是外界對研究的支持,但更重要的是,你是否足夠自信,相信自己的研究真的很重要、很值得。「我很幸運。我覺得我的研究很重要,我的學生也覺得很重要,一切才得以推進下去。」

離臨床近一點

在接受採訪之前,湯楠剛剛聽了一位美國國家人類基因組研究所Dan Kastner 博士的報告,回來的時候一臉興奮。

Dan Kastner 博士曾接受九年的博士訓練,之後在臨床治療關節自身免疫性疾病。他通過聯繫家族史,發現了一類疾病的病因是一個基因突變。於是,他對病人採用針對病因的生物治療,成功挽救了600多人的生命。

這經歷讓湯楠深受鼓舞,她看到了做科研的一種成功模式。「要一直不停地去想,你做的東西能怎樣對人類健康、疾病治療有幫助。」

湯楠也曾做過醫生,本科畢業後,她在一家醫院的內分泌科待了四年。這段經歷至今對她的研究頗有助益,也讓她更看重自己的成果轉化。

「鴻溝是巨大的。」她去歐洲參加一個力學生物學會議,發現他們的研究極為基礎。「完全是在看細胞里的變化,不管這些會引起什麼功能性的改變。」細胞和功能之間、功能和疾病之間,都有太長的路要走,轉化遠比想像中更難。

「但什麼都不做也不行。」她主動去聯繫北京中日友好醫院,拿著實驗中小鼠的片子給醫生看,確認了片子符合人的肺纖維化特徵,就放心了一些。她定期與醫生通話、見面,「有時他們會問些問題,在他們看來挺簡單,但在我這兒啪一下就亮了。」目前合作帶來的最大收穫之一是,她可以從醫院拿到一些人的組織,直接分離人的肺泡幹細胞,「我們看到了更多東西,他們那邊也不浪費。」

綠色:一個肺泡一型細胞(小鼠肺)

「其實中國有不少醫生,很想搞科研。」她出去和一些醫學博士一起開會,發現他們有很好的科學素養,有自己的想法,確實想解決一些問題。

但醫生們普遍面臨兩點困難:一是太忙,基本沒時間待在實驗室;二是缺乏系統的科研訓練,很難深入進去。一些醫生給湯楠推薦了幾個疾病,「說這幾個病挺嚴重的,不知道病因,沒法治療,但自己力不從心,這種研究需要長期堅持。」

湯楠很明白,醫生需要她,她更需要醫生。實驗室里發現的一切有趣現象,到底是不是和疾病有關,能不能轉化到臨床,醫生最有話語權。如果能找到願意合作、認真負責的醫生,對科研工作者而言,是一種幸運。

要促成合作,需要自己主動去搭建橋樑。「很多醫生並不了解你的領域,你必須搭根線,把兩邊串起來。」湯楠深知這個職業有多忙碌,所以永遠不能指望醫生主動來找自己。「就像剪紙要先剪個口,才能往下剪,不然永遠也剪不開。」

從前,她不會去參加那些針對於醫生的協會活動,但現在,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去。她願意花點時間,去做一些類似社區服務的事,講講自己的科研工作,帶動呼吸社區的發展。

「我覺得醫生應該往這邊挪一點,我們應該往那邊挪一點,最好能有對話。肺領域的科研,就是要醫生和科學家一起努力。」

女科學家的「平衡」

「你覺得你有一個什麼樣的媽媽?」我把湯楠9歲的兒子琨琨叫進來,沒想到他聽到問題就轉身撲到媽媽懷裡,特別親熱地親吻媽媽的臉頰和手臂。

「哎呀當著外人,多不好意思啊。」湯楠尷尬地沖我笑笑。

湯楠和兒子琨琨。

琨琨是她和先生自己帶大的,感情特別親近。她的生活節奏極快,每天早上7點前從家出發去實驗室,晚上8點回來。但只要一進家門,她會盡量把全部時間都留給孩子。

「我很幸運。」女性能堅持科研道路的本就不多,還能同時平衡家庭和事業的,更是鳳毛麟角。多數人都會或多或少受到來自家庭的阻力,但湯楠沒有。

她在碩士期間結婚,之後和先生一起去美國讀博,再一起回國。當初她特別喜歡做生物,這行業前途未卜。先生是做IT的,他對湯楠說:自己算了一筆賬,以現有工資水平,支撐兩個人一輩子的正常生活應該沒問題。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只要開心就好。

有了琨琨之後,湯楠更看重工作效率。只有白天效率高,晚上才能全身心投入到家庭生活中。她看上去不像個嚴格的母親,「我們對他沒有要求,但他應該對自己有要求。」

相對於管教孩子,湯楠認為父母的榜樣作用更為重要。她不會刻意給孩子灌輸科學理念,科普常識,琨琨很自然地對科學感興趣。問他媽媽在做什麼樣的工作,他會回答:「與科學有關,很辛苦,但特別有趣。」

「父母對孩子潛移默化的影響才最重要。」湯楠最希望孩子繼承的,是她做人做事,踏實認真的態度。「不要誇他聰明,要誇他努力、認真、仔細,要說『你做得很棒,是因為你很用心,你堅持下來了。』」

我問琨琨,能不能用一句話形容一下媽媽。琨琨說了三個字:「負責任。」後來又問他以後想做什麼,他說想當大學老師,因為「老師有責任」。

對於媽媽作為科學家的這份工作,琨琨或許還不能完全理解,但他很看重這份「了不起」的事業。有時湯楠喜歡開玩笑逗他:「你現在事情這麼多,要不媽媽辭職吧,以後在家專心照顧你。」平時對媽媽異常依戀的琨琨會猛然抬頭說:「我會好好表現,媽媽也要好好工作。」

出了實驗室,我會瞬間被人海淹沒

湯楠極愛笑,常常自己說著說著,就爆發出極爽朗的笑聲。在博士生褚琦琦眼中,湯老師永遠這麼風風火火。她開朗、熱情,對科研是純粹的喜歡。「她心裡沒有那些現實利益的東西,不是為了發paper或出名。」

「我的確每天都很興奮、很開心。」對於湯楠來說,探索未解決的問題、驗證自己的猜想就像在玩字謎遊戲。讓她開心的閾值很低,一點點小的發現,一點點靈感的迸發,都會帶給她一天的好心情。

即將讀研究生三年級的付思玲跟著湯楠一起探究肺泡一型細胞的功能,由於缺乏前人研究作參考,所有研究方法都要自己去建立。湯楠和她一起思考,帶著她找輔助中心的老師尋求幫助,「這讓我覺得,她不僅是我的老師,我們是在一起奮鬥。」

湯楠從不認為這些對工作的付出值得褒獎,她把一切都看作理所應當。她的父親從事飛機製造,母親是護士,她從小看著父母頻繁加班,對工作兢兢業業。這讓她覺得,該做什麼就應該認真做好。「如果我當年選擇了其他專業,相信也會做得很好,因為這是我對自己的要求。」

湯楠在辦公室接受採訪。

童年時代,湯楠常聽到父親的一句教誨:笨鳥先飛。那時候她心中不忿,憑什麼自己就是笨鳥呢?

「後來我明白了,其實我們都是很平常的人。我出了實驗室,走在人海里,是會瞬間被淹沒的。世界上有沒有你都沒有關係,不要覺得自己是大牛,最後一定會有人把你替換掉。所以一定要保持平常心,把每一件該做的事做好。」

她說得不錯。我想,如果某一天我在馬路上迎面碰到她,可能不會想到她是一個科學家。她的身上沒有半點光環,但這並不影響她在自己的崗位上閃閃發亮。

我向她提出最後一個問題:走到今天,總結出最寶貴的人生經驗是什麼呢?

她的回答是:「踏踏實實、認認真真、平平常常。」

製版編輯:艾略特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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