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解讀《紅樓夢》：她們那麼美，卻都說自己不讀書

美文 08-02

紅樓夢裡美人多，金陵十二釵正冊都是美人無疑。即使沒有直接描寫過長相的，也會間接告訴讀者：她也很美。比如李紈和巧姐，在判詞的畫里，就一個是「紡績的美人」，一個是「風冠霞帔的美人。」

除了美，她們絕大部分還都是學霸。而且，都是謙虛的學霸，都不承認自己愛讀書、會讀書。這和越是刻苦的好學生越愛說：「我昨晚十點就睡了，書都沒讀」一樣，其實全都是在放煙霧彈。

那些號稱不怎麼讀書的，其實都是潛伏的讀書高手。

寶釵，對外號稱「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事實上，她的內存大得可怕，孔孟老莊、詩詞歌賦、戲文佛經乃至藥理書畫無一不通，寶玉佩服得五體投地，贊她「無書不知」。

李紈，國子監祭酒之女，雖然她爹說「女子無才便有德」，不怎麼給她讀書，但架不住基因強大，在她之前「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到底是出自書香世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底子擺在那兒，隨便把腦縫子里耳濡目染的熏陶積累掃一掃就夠用了。她說自己不會寫詩，但卻敢做詩社的掌壇，評詩評得頭頭是道；姐妹們聯詩聯得剎不住，她及時吟出一句才收了口；元春省親要求寫詩，她也湊得出這樣的綺麗句子：「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她說她沒讀過書，你信嗎？

元春，自謙「素乏捷才」，但是在進宮前，先給兩三歲的寶玉肚子里灌了兩三千字；在封妃前，是宮裡管文書的女官；回來省親，只有幾個小時，別的啥都沒幹，就辦了個詩詞創作大賽，現場做起了評委。還有，順便把寶玉題的匾額改了下，俗不可耐的「紅香綠玉」變成了賞心悅目的「怡紅快綠」，順眼多了，有了質的飛躍。當然，她也沒忘謙虛一下「終是薛林二妹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及。」

她們「愚姊妹」，雖在寫詩上比不過寶黛湘三大女主，但個個身患絕技，且讀的書一點也不少。

探春擅書法，牆上掛的都是米芾顏真卿的真跡，給寶玉下帖子，措辭不俗，「若蒙造雪而來，敢請掃花以俟」，一派讀書人的清貴風雅；

惜春擅畫畫，尤擅寫意。雖性格耿介不善言辭，但是和尤氏吵起架來卻以讀書人自居，言語間儘是鄙視：「你們不讀書不識幾個字，所以都是獃子」。

迎春會下棋，還喜歡做花藝手工。性格懦弱，遇到糟心事解決不了，就去書中找答案，先拿一本《太上感應篇》出來，聊做避風塘。這是書獃子才會幹的事兒。

還有尼姑妙玉，平時躲在櫳翠庵里閉門修行，卻深更半夜的跑出來溜達，聽到黛玉湘雲聯詩，自己忍不住續了半首，其中有一句是：「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聲勢英氣，沒有半點脂粉味，讓那二人好生驚嘆：原來你就是現成的詩仙！

沒看出來吧，寫得出「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的邢岫煙，就曾做過妙玉的關門弟子，妙玉是她正兒八經的啟蒙老師。

這些人，本事個頂個兒的厲害，就是一個個深藏不露，裝模作樣地謙虛。

謙虛謙虛，「謙」里本來就有「虛」。

最「虛的」是黛玉。她初次亮相，談起讀書的問題，就前後自相矛盾。

初見外婆，賈母飯前問完她吃過什麼葯，飯後就問她都念了什麼書。黛玉說：「只剛念了四書。」如果沒記錯的話，四書是指《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四種儒家經典。學齡前兒童念完了這四部大書，人家自己卻還說「只剛」。

我們那麼大時，會背幾句「鵝鵝鵝」、「床前明月光」、「春眠不覺曉」，就嘚瑟地不行了，要是會背個《滿江紅》《將進酒》那更是了不得了。來個客人，家裡大人就叫出來表演一番，贏個滿堂彩......不說了，干過這事兒的都先羞臊會兒去。

這邊廂黛玉回答完了賈母的問題，馬上反向打聽姊妹們都在讀何書——這是好學生一貫的思維方式：初到寶地，人生地疏，總要探探對方的底，比較一下學習進度，知己知彼才好。

本來賈母覺得自己家的姑娘們讀書已經很多了，在來投奔的小外孫女面前還挺有優越感的。一聽人家讀書讀得這麼系統，便知道自家姑娘落了下風，老祖宗好面子，隨即含糊帶過：「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幾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每讀到這裡，都要噗嗤一笑，老人精和小人精一見面，在讀書的問題上個先自拆了幾招。不怪鳳姐兒說黛玉的氣質不像賈母的外孫女兒，是賈母的親孫女兒。這二位聰明靈透一脈相承，耍起滑頭來也旗鼓相當。

過了一會兒，學渣寶玉上場了。這「學渣」兩字，真不是詆毀他，別忘了七十三回聽說賈政要查問他功課，他抓狂的模樣，那種渾身不自在，像孫大聖被念了緊箍咒。同樣是讀四書，只有帶注的勉強知道。單說《孟子》吧，上本是夾生的，下本更差，一大半忘光了。

就這水平，初次見面，還居高臨下地關心黛玉：「妹妹可曾讀書？」

黛玉這個小精豆，說了三個字：「不、曾、讀。」

她剛才跟外婆不是這麼說的好么？怎麼才一會兒功夫就變了？

那是她學乖了，先前據實以答，一看外婆的態度，知道自己太實在讓主人不自在了。於是馬上化實為虛，打起了太極。畢竟初來乍到，要低調，要懂得保留。

但為了圓回來，她又輕描淡寫補一句：「只上了一年學，些許認得幾個字。」前一句是假，後一句是真。虛虛實實，卻滴水不漏。

小寶玉這會還不知道，同樣是讀書，他家的私塾師資力量比林妹妹家的差一大截呢，黛玉的老師是進士出身的賈雨村，他自己的老師賈代儒才只是個秀才，單老師在水平境界上的差距，就差得遠了去了。

他急吼吼地替人家黛玉起表字，還杜撰了個典故，起了「顰顰」二字。那時候，他一定沒料到，日後論起讀書，會被這個神仙般的妹妹碾壓成渣。

寫不完作業，需要黛玉幫著寫；

考場上寫詩交不出卷子，也要黛玉做槍手，被元春娘娘表揚的一首，恰是槍手作品；

自以為悟了參個禪，被人家巧嘴一證：「爾有何堅，爾有何貴」，被證得啞口無言；

最經典的寶黛讀《西廂》，原是兩人偷著讀的。他先看完，推薦給了黛玉。還現學現賣，用書里的句子抒情：「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這個比喻太蹩腳了，用偷情的張生和崔鶯鶯作比，簡直有騷擾之嫌。氣得黛玉滿臉通紅，掉頭就走。寶玉也顧不得裝斯文，竟說起了賭咒發誓的大白話：明兒我掉到池子里，讓老烏龜吞了去，自己變個大王八...... 這是你的風格才對嘛！

林黛玉笑了，便也用書里的句子嘲諷他：「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鑞槍頭」。

當寶玉說：你不是也說了書里的句子？開玩笑要抓把柄時，林黛玉笑著回了一句：「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寶玉過目成誦未必，但黛玉一目十行是真的。因為看完那本書，黛玉只用了「一頓飯的功夫」，頂多一個小時吧，十六齣就全看完了，不但看，心裡還能默默背誦。速度之快，吸收之多，這種閱讀能力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所以，真正一目十行的是她，過目成誦的也是她，又會活學活用，吸收升華——她才是紅樓夢裡最會讀書的姑娘。這一點，連最博學的寶釵都比不上。

後來，連小廝興兒對尤三姐描述黛玉的時候，也這樣說：「面龐身段兒和三姨不差什麼，一肚子文章。」這話明面上是說不差什麼，又分明在說尤三姐和黛玉差就差在「一肚子文章」上。

這一肚子文章，讓林黛玉傲視群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