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書評: 謎一樣的奧遜·威爾斯

本文作者「羽十三」，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作為指導了《公民凱恩》《安倍遜大族》《上海小姐》等在影史上佔據重要地位作品的導演，奧遜·威爾斯可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

書中收錄了奧遜·威爾斯人生最後三年的日常談話。提供錄音材料的亨利·雅格洛是威爾斯的忘年之交。所以在與雅格洛交談時，威爾斯是放鬆且卸下防備的，所以書中的談話意外地表現了他的自大、風流、任性，甚至白人至上、男權主義和同性戀歧視的政治立場傾向。然而，在他對他人的種種毫不留情的攻訐當中，又有著犀利、真實、脆弱，甚至時時流露出的曲高和寡的孤獨感。這個人有著聰明的頭腦、超前的品味和藝術家的敏感觸覺，是一個複雜的多面體，絕非一兩句話便可以輕鬆概括的。本書的編者在前言裡面對奧遜·威爾斯的性格特點作了一個整體的描述，十分貼切：

聽到威爾斯說的那些話，你會覺得他是個讓人著迷的矛盾體。好鬥的同時卻又有著近乎孩童般的脆弱；明明是個深謀遠慮的人，行動起來卻又會因為衝動而付出慘重代價；明明是個害羞的人，總是隱藏在各種面具背後，卻又喜歡自我表現，而且還特別愛聽觀眾如雷鳴般的鼓掌聲；明明為人寬容大度，但一提到那些他覺得有負於自己的人，又會變得格外記仇；他可以前一分鐘還在憤怒咆哮，下一分鐘又不住地大笑起來。心情低落時的他內心究竟會有多消極，這沒人知道，但他幾乎從來不會因此就自怨自艾；至少，在他和朋友的這些對話里，我們沒有發現。

聽威爾斯發表他的見解、看法，甚至他的挑剔與嬉笑怒罵，會認識好萊塢的另一面，那是銀幕所不能表現的一面。

奧遜·威爾斯參演雅格洛處女作《避風港》（1971，摘自《與奧

談演員和明星，威爾斯說「糟糕的演員其實多著呢」，但他也說「明星根本就屬於另一種範疇，所有的規則，一碰到明星這裡，就都不存在了」。他討厭貝蒂·戴維斯的長相，認為瓊·芳登在《簡·愛》里的表演平常不過，詹姆斯·斯圖爾特是個「真的很差」的演員，在《後窗》種給出了自己「有史以來最爛的表演」，為劇團的人霸凌查爾斯·勞頓而憤憤不平，無理由支持朗·錢尼，能被加里·庫珀「變成花痴」，非常喜歡鮑嘉，即使後兩位在他看來「都不怎麼樣」，但這並不妨礙他對他們的喜愛。我喜歡他對自己這種喜愛和對電影明星的辯護：

我只是說，他是個偉大的電影明星，一個偉大的銀幕形象。像這種，就叫作電影明星，我們都沒有真拿他們當電影演員來評價。他們只是我們在某個特定時期情不自禁地喜歡上的某個特定對象，由我們內心對於英雄形象的認知而決定。對於狂熱迷戀電影明星這問題，你根本就不可能帶著批判性嚴肅討論。因為電影明星這種生物，本就和表演全無關係。有的情況下，他，或者她，恰好同時也是個偉大的演員；而另一些情況下，他們在演員里只能算三流。但說到底，電影明星就是能讓你喜歡……

揭露好萊塢大佬背後的諸多內幕，威爾斯也毫不手軟，甚至渲染誇張。說路易斯·梅耶邀請他執掌整個電影公司，愛他愛得發瘋；說梅耶樂於是自己為黑手黨創始人，「說他雇兇殺人我也相信」，以至於米高梅的經典作品像《亂世佳人》《綠野仙蹤》究竟出自誰手仍然是謎；而華納的傑克·華納更是不拿人當人。

不過更有趣的料還是聽威爾斯談論自己喜愛和討厭的導演與作品。他非常立場明確地表明自己討厭伍迪·艾倫，認為他是「自大與怯懦的結合體」——

他的自大稱得上是無邊無際。但凡一到人堆里就說話細聲、縮手縮腳的人，其實內心都無比自大。他只是擺擺靦腆的樣子罷了，其實一點都不靦腆。他那是害怕。他既討厭自己，又很愛他自己，兩種情緒反覆拉鋸。只有像我這樣的人，才不得不保持自我，又得假裝謙虛。

認為希區柯克在英國拍的片子好過在美國拍的，《辣手摧花》《三十九級台階》都是傑作，而《後窗》《迷魂記》《怪屍案》是希區柯克自我膨脹加懶散倦怠後的產物，更認為《後窗》是自己看過的最爛的電影之一。討厭羅曼·波蘭斯基，稱他是個爛演員，討厭《唐人街》，認為《馬爾他之鷹》完全借鑒了《公民凱恩》。

除此之外，威爾斯還談論了他所喜愛與討厭的文學作者。認為伊爾夫·沃林是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每年都會把他的作品拿出來重讀，而《故園風雨後》是他小說中最不喜歡的一部；負氣地稱博爾赫斯是個「半盲」；承認貝克特可能是偉大的，但又沒法理解他作品的偉大之處；認同喬伊斯是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但並不是喬伊斯的擁躉；排斥消極的東西，追求藝術上的積極態度，因此不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喜歡托爾斯泰、果戈里。而當雅格洛以《歷劫佳人》的消極來反駁威爾斯自己的藝術時，威爾斯又任性地說他「對藝術的反應和自己做出來的東西二者之間沒有任何關係」……

作為一名電影人，威爾斯在觀影和拍攝時都有著自己的苦惱，但起碼他對自己的藝術生命十萬分真誠。談及觀影時，他說在合適的年紀看某些電影會有不一樣的想法。

戲劇的話，評論的時候我還可以假裝它此刻正在我眼前上演。但電影不一樣，只能透過時間的迷霧去判斷。當初觀影時的那種興奮感，時過境遷再也沒法感受得到；哪怕是最好的作品。因為這麼多年積累下來的經驗，我沒法將它抹除。什麼沒見過，已經都看膩了。應該還是要用純粹的眼光來看電影才行，但我現在已經做不到了。當初自己還沒幹這行的時候，看電影時我能走得進去，能忘我。但現在已經做不到了。所以我覺得我對電影的評價，不如那些不戴這種有色眼鏡的人準確。所以我才會覺得，每一部電影其實都比我們所認為的要更好些。

談論如何拍電影，威爾斯再一次表達了自己在藝術上的堅持。

第一，「為自己拍電影，永遠不要妥協。如果今天你妥協讓步了，這陰影會跟著你一輩子。」第二，「永遠別讓好萊塢控制了你的工具，否則遲早有一天，他們會把它奪走。」

什麼人都逃不出時間的魔咒，威爾斯也不例外。晚年的威爾斯，不說窮困潦倒，但導演事業也一落千丈，難以籌措資金，難以找到合適的演員出演，曾經提攜過的演員有了名氣之後也以各種各樣的原因推辭威爾斯的需要與懇求，以至於到他去世時，仍有幾部影片項目未能完成甚至開拍。

關於「導演」這個陪伴了威爾斯一輩子的稱呼，他和雅格洛有如下討論：

雅各布：另外，我總覺得有些導演也就只有10 年、15 年的時間，然後就完蛋了。你覺得呢？

威爾斯：導演都是些可憐的傢伙，身上帶著的行李不多。我們來的時候，就只帶著夠住一晚上的行李，走的時候卻一無所有。以前那些史上最偉大電影的名單上，有些名字已經徹底消失了。至於我本人，雖然我的事業如今只剩下回憶，但我現在還能像某種紀念碑一樣，坐在這裡；不過，我徹底退出人們視線，那也只是早晚的事，就像舞台地板上的活動門，它早就已經打開了……儘管，我其實更想要的是威爾第（Verdi）式的結局。

雅格洛：那是什麼結局？

威爾斯：威爾第少年有成，成名極早。到中年時，他只管坐吃老本，拿些早年作品出來修改修改，乾的儘是些不足掛齒的事。等他老了的時候，某天有人跑來告訴他，「瓦格納死了。」威爾第一下子又變得容光煥發起來，之後的幾年裡，之前幾十年碌碌無為的他完成了一生中最偉大的作品。

雅格洛：誰會是你的瓦格納呢？得等到誰死了，才能讓你重獲自由？

威爾斯：這問題我不回答。

文末寫著：距離與亨利·雅格洛最後一次共進午餐5 天之後，1985 年10 月10 日的午夜時分，奧遜·威爾斯因心臟病去世，死時腿上還擺著打字機。

奧遜·威爾斯是一個謎一樣的人，也許我們能從他的電影作品中一窺到其中的作者痕迹，但這本書無疑是了解他、了解好萊塢電影史的最佳註腳。推薦對奧遜·威爾斯、對20世紀40-80年代好萊塢電影感興趣的人閱讀~~

(全文完)

本文作者「羽十三」，現居北京，目前已發表了55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羽十三」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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