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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畫家李俊邑:散文集作品——風蕭蕭兮易水寒

李俊邑

原名李俊義,別署不空。1964年生,原籍河北元氏縣,1986年畢業於河北師範大學,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河北師範大學美術與設計學院外聘教授,河北畫院研究員,河北省美術研究所研究員,河北省書協主席團成員、篆刻委員會副主任,龍山印社名譽社。

欲說書信意萬重欲說書信意萬重。

張家口的雞鳴驛是迄今保存最好最大的古代驛站。那一年,我站在雞鳴驛據說曾被解放戰爭的炮火親吻過的城門樓上,一覽無餘這並不很大的古驛站,心中便湧起無數的遐想。遙想當年,腳下這個地方每天要出入多少信件?將一封信送到千里之外需要多久呢?……

其實我遐想的信件並不與百姓的尋常信件沾邊,因為驛站在古代是直屬中央和中央軍委領導的,按規定它只有三個功能,一是公文的送達;二是軍情的傳遞;三是接待來往的官員。所以,別說老百姓的信件,就是官員的信件也不在它的經營範圍之內。如果給遠方的親人或者朋友寫信怎麼送去?辦法基本上只有一個,那就是請去那裡或者能順道去那裡的人捎去。如果沒有這樣的人呢?等。還沒有呢?還是等。由此可以想見,古人對書信,會是何等的重視!

書信在古人那裡,有著多樣的別稱,如雙鯉、錦書、雁書、尺素、八行書、手札等。這些別稱,與其說是一種雅緻,毋寧說是他們對書信寶愛和希冀的寄託,而這寄託的背後還沉澱著久遠而美麗的故事。譬如稱之為「雙鯉」,是因為在漢代之前,寫信是用木簡或竹簡的,而這「信」簡是要兩片鯉魚狀的木板裹住的,於是這種書信的通用包裝,便被人們當做了書信的符號或代稱。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就有「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的句子。而「錦書」的典故則出於《晉書·列女傳》:「竇滔妻蘇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蘭,善屬文。滔,苻堅時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蘇氏思之,織錦為迴文旋圖詩以贈滔。宛轉循環以讀之,詞甚凄惋。」在錦上織上自己作的迴文詩送給遠方的丈夫,且不說這種高級工藝品價值不菲,單是這種獨一無二的情調,也會讓後世的多情男女嚮往不已,所以「錦字」、「錦字書」、「錦書」,後來不約而同地作為了妻子給丈夫信的特指。想當年陸遊在山陰的沈園突然遇到自己迫於母命休掉的前妻唐婉,悲欣交集,腦子一亂,便什麼也顧不得了,拿起筆來,在公共場合的粉壁上寫下了至今大家都耳熟能詳的《釵頭鳳》,那詞的最後一句就是借用了竇滔妻蘇氏的故事,「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書信的另一別稱「雁書」,即鴻雁傳書,現在大多指情書一類。但它的出處不僅沒有半點纏綿悱惻,相反卻透發著大漠長風的悲涼。漢武帝時,使臣蘇武被匈奴扣留併流放到北海放羊。後來漢朝使臣在向單于要人時,單于說早死了,使臣因為知道了蘇武的所在,就說你不用騙我,那天我們皇上見到一隻大雁,大雁腿上綁著蘇武的一封書信,他現在在什麼地方幹什麼,我們早知道了。於是單于杯具了。

唐人張籍有一首《秋思》的詩,可以說把古人寫信時的萬千糾結到寄出時的逡巡不定,表達得淋漓盡致,躍然紙上。

洛陽城裡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

復恐遲遲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

其具體情節定然是這樣:捎信人上馬將行,忽聽後面一聲召喚「等等!」「怎麼了?」「對不起,還有件事忘了寫上。」捎信人心底是不是會埋怨一聲「這廝怎的這般膩歪!」?我想不會,因為他理解,如果不是遇到自己,人家的這封家書,要想發出,就不定什麼時候了。

是的,古人寫信,最發愁的就是家書了。有時候不期然遇到故鄉人,無法寫信怎麼辦?岑參曾經「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而寄出去之後呢?韓偓說:「此書未到心先到,想在孤城海岸頭。」但是,大部分時間,任你鄉愁縈繞、愁思淚下,即便寫信也是寄不出去的。韋莊說:「芳草已雲暮,故人殊未來。家書不可寄,秋雁又南回。」而陸遊為此竟然哭了,「往來一萬三千里。寫得家書空滿紙!流清淚,書回已是明年事。」即便寫了信,讓人捎走了,能不能到也是另一回事。宋代李處權說自己因為居無定所,「客舍居難穩,家書到每遲」。明人王跂是因為行萬里路,「旅楫回還行萬里,家書斷絕已經年」。更為嚴重的情況是,倘若重嶺阻隔,倘若兵荒馬亂,倘若路遇劫匪,倘若逆旅失竊……等等,你知道的。所以古人得到片紙家書,珍重得教我輩不可想像。蘇東坡的弟弟蘇轍就說「重因佳句思樊口,一紙家書百鎰輕」。而飽經憂患的詩聖杜甫無疑更明白家書的價值,因此家書在他老人家眼裡,價碼最高,「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說到蘇東坡,這個震鑠古今的文宗人物,其人詩詞歌賦不必說了,書法在宋四家中還排名第一。正因其書法的了得,又引出一段關於他信件的故事。說是故事,但絕對是真事,應該說這件事讓蘇東坡太感動了,所以他不僅作了篇《書歸去來辭贈契順》專門記述,而且還在他的筆記《東坡志林》里記載了。這裡且看他寫的《書歸去來辭贈契順》:

余謫居惠州,子由在高安,各以一子自隨,余分寓許昌、宜興,嶺海隔絕。諸子不聞余耗,憂愁無聊。蘇州定慧院學佛者卓契順謂邁曰:「子何憂之甚,惠州不在天上,行即到耳,當為子將書問之。」紹聖三年三月二日,契順涉江度嶺,徒行露宿,僵仆瘴霧,黧面繭足以至惠州,得書徑還。余問其所求,答曰:「契順惟無所求而後來惠州;若有所求,當走都下矣。」苦問不已,乃曰:「昔蔡明遠鄱陽一校耳,顏魯公絕糧江淮之間,明遠載米以周之。魯公憐其意,遺以尺書,天下至今知有明遠也。今契順雖無米與公,然區區萬里之勤,儻可以援明遠例,得數字乎?」余欣然許之。獨愧名節之重,字畫之好,不逮魯公,故為書淵明《歸去來辭》以遺之,庶幾契順托此文以不朽也。

需要說明是,自「烏台詩案」後,蘇東坡先是被貶到黃州,繼而又遷至杭州作太守,又四年,再貶之惠州。這次第,一家人被整的七零八落、嶺海隔絕,是蘇東坡一生最為窮困潦倒失意落魄的時節。契順,蘇州定慧寺的一個小和尚,蘇東坡在杭州時與蘇州定慧寺禪師們參禪唱和時,契順也就一展紙磨墨、倒水奉茶的角兒,那時恐怕蘇東坡連名字也沒有問過。忽然在「紹聖三年三月二日」,就為了為蘇東坡送一封家書,叩響了蘇東坡在惠州的門扉,這人自報姓名「蘇州定慧院沙彌契順是也」。待開得門來,相詢片語,我們可以想見蘇東坡這一刻的不敢相信,這一刻的喜出望外,這一刻的感激涕零。在你處在人生低谷面對一片白眼時,突然遇到一個正在為你赴湯蹈火的人,你會不會目瞪口呆,一任老淚縱橫?對徒步千里送信的艱辛,東坡先生焉何不知,但他只用了「涉江度嶺,徒行露宿,僵仆瘴霧,黧面繭足」寥寥十六個字,為什麼?因為讓他更感動的還在後面。契順把信送到便要啟程返回,東坡問他有何需求,他卻說「我要有所求,跑一趟京城可能比到你這收穫大多了」。聽到這話,我想東坡先生慚愧得下跪的心都有,所以一定要報答點什麼,必須的!再三相求之下,契順也只是說「你的字那麼好,就給我寫張字作紀念吧」。我的字於當今書法江湖中也算贏得了些許薄名的,對平常索字的,礙於面子,最多也就寫張幾個字的四尺條。蘇東坡是何等樣人?在當時無論學術成就還是資歷地位,不用炒作也不用走上層路線,倘若那時的國家機構參照現在,絕對可以當大宋文聯主席兼作協主席兼書協主席兼美協主席兼音協主席,誠如是,一般人拿錢排隊求字怕也保不得險。但這時的契順小和尚在他眼裡,是無以為報的恩人呀!他寫了,認認真真地寫了一個長卷——陶淵明的《歸去來辭》,436個字啊!今台北故宮博物院所藏蘇東坡書《歸去來辭》不知是不是為契順寫的那本,端的是精彩絕倫的代表作。如果拍賣,兩三個億,肯定不止!

古人通信的不易,的確是我們現代人無法想像的。這種情況的改觀,直到晚清的洋務運動方始初見端倪。由於洋務運動開始建立的西式郵政體系,使通信大為便利,自此以後的書信明顯的較之以往增多了。這一點,我們完全可從已經出版的《曾國藩家書》以及近現代名人信札之類的書上得到印證。洋務運動最終以失敗告終,關於其失敗的原因,我想在此饒舌一句。就我所知道的史家,大多在中國的內政上尋原因,這本沒有錯,內因嘛,當然是主要的。但我們必須想一想:洋務運動即便順利發展,到1900年經濟上也發展不到西方列強的檔次,但甲午戰爭早晚也會爆發,八國聯軍也早晚會蹂躪北京,因為旨在強國富民的洋務運動,列強們能讓你搞成?事實上,儘管洋務運動失敗了,但其一系列舉措的影響卻是深遠的,比如肇始於它的郵政體系,卻並未因此而廢止,在日後是不斷成長壯大的。

在我小時候,郵遞員的制服是深綠色的,挎包是深綠色的,所騎的飛鴿自行車也是深綠色的。那時候每過兩天郵遞員都會到村小學放下一摞信件,看到有同學拿到外地什麼人寄來的信件,我老有一種隱隱的歆羨,因為,我們家在外地工作的親人很少,所以信也少。

寫信,我好像是在大學時期才開始的。因為學校離家並不遠,家信倒也並不很多,主要是寫給在各地上大學的高中同學的,雖然除了寒暄問詢沒什麼實在的內容,但一下子竟也過足了寫信的癮。回首那段青澀時光,我估計當時大學同學的信件中,情書應該佔了相當比例吧。記得當時我同宿舍的一個同學,他的女友在外地上學,照片讓我們看過的,確實很漂亮。這哥們愛炫耀,偶爾宿舍熄燈後,給我們回味一段他們想當初兩個如何如何、那位美眉又如何崇拜他等等。雖然大家嘴上不說,但心裡可能都覺得你小子有個漂亮女友就這麼顯擺嗎?這不明擺著給光棍弟兄們添堵嗎?於是有一個夜晚,有個同學從教室給他捎回了女友的來信,偏好他沒有回來。忘記誰說了句把信打開,看看他們曖昧到什麼階段了!於是,一個人在門口把風,一個人把信打開了,結果讓大家大吃一驚。原來這是封絕交信,信中大意是我們原本就是同學,將來也是,如果再糾纏……那我們從此絕交。一時大家瞠目結舌,鴉雀無聲了,好像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一樣,迅速地將信原樣封好,默默地各自歸位。不成想那哥們回來後,看到床上的信,複次叫嚷:哎呀,我那口子來信了!有人逗他,問寫了什麼,他竟然眉飛色舞地編了個故事。唉!這件事估計我同宿舍的同學迄今誰也沒告訴過他。

……

現在,可能沒有人再寫信了,哪怕是情書。因為我們有了電子郵箱,特別是有了手機,有了微信,哪怕遠隔重洋,電話一通,便歷歷如在目前地交談了。寫信,實在已無必要了。

每每想到漸次遠離我們的一紙書信,我心中便會溢出一種莫名的悵惘:倘若我們在博物館中能見到兩片鯉魚狀的木板,有幾個人能想到它們原來的功用?倘若再過幾十年,當我們的後輩把前輩的書信當做古董去審視的時候,他們又會怎樣想呢?忽然想到王羲之《蘭亭序》的結尾:「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是不是和我的悵惘極彷彿呢?

管?窺?說

在成語中,「盲人摸象」無疑是帶有譏諷味道的貶義詞,謂人只見一點,不及整體。但是另一個成語,與盲人摸象原本詞義相同,後來卻變了味,這就是:「管中窺豹,可見一斑」。這成語出自南朝劉義慶的《世說新語》:

王子敬數歲時,嘗看諸門生摴蒲,見有勝負,因曰:「南風不競。」門生輩輕其小兒,乃曰:「此郎亦管中窺豹,時見一斑。」

後來肯定是為了方便起見,由八個字濃縮成了「管窺」一詞。對照原文我們會發現,原來所指,確乎是帶了輕蔑的貶義的,但後來不知怎麼變得高大上起來,和「一葉知秋」相彷彿了。而在當代論文題目中常用的「管窺」一詞,又分明具足了愷悌學人的恭謙品格了。王子敬,王獻之也,王羲之之子也。王羲之自然大家都知道,那是書聖啊!在書法史上,又把這父子二人並列稱為「二王」。因此「管窺」詞義的演變,是否是因為為聖者諱呢?

不過我認為,「管窺」演變為現在的意思,確實有它的合理性。在實際生活中,我們對一件事、一個人的認識,往往都是從一個方面,小中見大,以偏概全,去斷定其性質和整體的。比如一個對其父母不孝的人,讓他對朋友忠信,便幾乎是不可能的。前些年,酒桌上流行一句口頭禪,曰:「酒品代表人品,酒風代表作風。」單從朋友相聚、把酒談燕的角度說,如果有些酒量,卻是能喝不喝、偷奸耍滑的,以我比較豐富的酒場經驗看,多半是一些城府較深,心機深隱的主兒,其酒風與作風,真的可以由此「管窺」。

諸葛孔明從魏延的反骨就能判斷魏延他日必定反蜀,但世上有幾個諸葛亮?即便麻衣相法看人很準確,但會的也畢竟寥寥無幾。古來判斷一個人、認識一個人,仔細想來,大多習慣用「管窺」的方法。謂予不信,攈例如左。

還說《世說新語》,其中一個有名的段子喚作「管寧割席」,應該大多數人並不陌生。

管寧、華歆共園中鋤菜,見地有片金,管揮鋤與瓦石不異,華捉而擲去之。又嘗同席讀書,有乘軒冕過門者,寧讀如故,歆廢書出看。寧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我記得上高中時讀這一段,對華歆的印象極其不好,認為他就是一追逐功名利祿的小人。後來才明白,此人其實並不壞,他為官清正,深得老百姓的擁戴,到曹魏時,官做到了司徒、太尉。管寧呢,他雖然為避漢末大亂到了遼東,而道德操守和五經六藝的學問竟然名動中原,所以從曹操到曹丕,都一直想以高位徵招,但他卻一直推三阻四地不加理會,始終沒有出山。看來要想成為一代高士,沒有孔夫子「富貴於我如浮雲」這樣堅強的革命意志是萬萬不可能的。從他們二人的成長史我們可以看出,做學問和做官,不過是人生事業的不同方面,談不上孰高孰低。萬惡的封建社會有時候(特別是魏晉)崇尚名士,輕視當官,和現在官本位嚴重,唯領導馬首是瞻的風氣,都是錯誤的。割席子的事,說明管寧管窺的能力從小就是很強大的,因為後來的事實證明,華歆確實與他志不同道不合。不過,人各有志,朋友,就非得志同道合?無論如何,我覺得青蔥歲月的管寧割席割得有些極端。曹睿繼大位時,讓華歆作太尉,華歆卻稱病舉薦了管寧。你看,人家華歆一直沒忘記自己的發小,他對當年貌似轟動的割席事件肯定早不放心上了,小孩子過家家,那算個屁呀!這就是肚量。還有一點必須說明,華歆酒量好生厲害,《三國志》載:「歆能劇飲,至石余不亂」。上面我說酒品代表人品,亦可為佐吧。

古來史學家臧否人物,「管窺」之技也是常用的手段。比如太史公司馬遷。

李斯是史上第一個丞相,可太史公對他很不感冒。在寫他的列傳時,開首是這樣描寫的: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時,為郡小吏,見吏舍廁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數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於是李斯乃嘆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這般頓悟,讓我想到與唐朝草聖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而悟筆法的傳聞何其相似乃爾。但李斯面對的不是充滿美感的劍舞,而是令人作嘔的老鼠,所悟到的不是藝術,而是人生。通過對李斯如廁如倉的管窺,我們就可以發現太史公文字後面的鄙夷——李斯,就一為了吃好喝好富貴榮華第一的老鼠而已。

客觀地說,李斯絕非凡俗之輩。其初,他憑藉自己雄厚的法家理論和實用主義的治國理念,通過呂不韋這個橋樑,很快得到了嬴政的青睞。如果說《諫逐客書》修正並奠定了秦帝國人才強國的基本國策,那麼在秦國一統天下之後,又是他通過焚書坑儒,修明法制,建立郡縣,統一文字、度量衡等等手段,從上層建築到經濟基礎全方位設計了帝國的架構。想一想自秦朝之後兩千年的封建王朝,其行政設置、文化制度、軍事制度等等有多少是源於秦朝的法乳?我們就明白李斯在中國歷史上的作用了!因此,古往今來包括毛澤東在內的許多重量級人物,都對李斯評價甚高。如李贄就說「開阡陌,置郡縣,此等皆是應運豪傑、因時大臣。聖人復起,不能易也。」太史公之所以對李斯用鄙夷的眼光管窺,是因為李斯有兩個毛病。第一個毛病是心地狹窄,妒忌心強,這讓他要了別人的命。那一年嬴政在讀了韓非子的幾篇論文後,對李斯這個同學的學術觀點首肯得拍案叫絕,竟至不惜動用武力收為己有。卧榻之旁,他人鼾睡。這讓李斯情何以堪?壓力山大的他,於是焉巧舌如簧,極盡危言聳聽之能事,說動嬴政,將韓非子打入了牢獄。為防止嬴政反過味來,他又以最快的速度讓他的同學吞下毒藥一命嗚呼。用心何其毒也!用心何其毒也!他的第二個毛病,就是為了富貴榮華,可以不要原則,這一點要了他自己的命。在秦始皇於沙丘駕崩之後,趙高為了讓自己的學生胡亥當皇帝,篡改了遺詔。聞聽此事,李斯深感茲事體大,表示了強烈的反對。但是趙高太了解丞相大人了,一加永保封侯富貴之類的暗示,李斯立馬軟了,然後是一通假惺惺的垂淚太息了事。但李斯沒想到的是,他永遠不是秦二世或趙高的嫡系,在胡亥上台後,很快他便著了趙高的道兒,最後被腰斬於咸陽市,夷滅三族。說到此不由人想起曹雪芹那句著名的判詞: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其李丞相之謂乎?

歷史上舉凡草根出身的開國皇帝,都有特殊的本事,其中察言觀色、見微知著的管窺能力,自是其必須的基本功。漢高祖劉邦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劉邦原本就是沛縣著名的混混兒加無賴,劉漢天下的取得,軍事上沒有韓信的賣力是不可能的。所以開國之初論功行賞時,韓信「王侯將相」集於一身,絕對的「國士無雙」。不過,有一天他犯事了。《史記·淮陰侯列傳》載:

上常從容與信言諸將能不,各有差。上問曰:「如我,能將幾何?」信曰:「陛下不過能將十萬。」上曰:「於公何如?」曰:「如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這是大家熟知的成語「多多益善」的出處。

劉邦問韓信自己能將幾何,可能原本就是隨口的玩笑。可是韓信說劉邦將兵最多十萬,而自己則多多益善,這是何等大的反差!於是劉邦笑了。這笑的背後肯定隱藏著一句話:你小子不過是我的一條狗(照平常的解釋,禽通擒,捉住、節制義,但太史公用「禽」,未必不是一語雙關),和我論才能,你也配?再說,老子斬了白蛇之後不就是帶兵的嗎?當元帥,老子一樣行!對劉邦的反詰,聰明的韓信馬上附加了辯解,且辯解的近乎諂諛。但,肯定晚了。劉邦玩軍事不行,可正如你韓信所說,他是玩人的!原本就擔心你功高蓋主,你一句「多多益善」,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內心世界便讓劉老闆管窺個正著。於是,N年後,韓信被五刑後打死於長樂宮鍾室,並誅連三族。太史公就說:「……假令韓信學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則庶幾哉,於漢家勛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後世血食矣。不務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謀畔逆。夷滅宗族,不亦宜乎!」

話說回來,凡具大才幹者,往往心中多少都會有種驕人的自負,即使在人前偶爾秀上一秀,也是正常。但不要在同樣自負的人面前羅列,那可能生爭執;更不要在高於自己且自負的人面前顯擺,那可能遭奚落;尤其不要在水平高且自負的君王面前逞能,因為一旦被他管窺到你的不忿,那,就可能丟小命了!韓信的教訓,便是明證。

我知其有不之奇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軍事題材好像自《詩經》以來,就始終作為中國文學的一個重要視點被長期關注著。到了大唐時節,描寫邊疆風貌和軍旅生涯的邊塞詩更是「鼓角連營」地響徹天籟,成為構築唐詩高峰的一座耀眼山巒。佔據了「大曆十才子」二把交椅的盧綸,雖然其從軍生涯並不長,但他的詩作最有名的,竟然是他的邊塞詩。其中一首為: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這首詩估計目下的初中生都不會陌生。在這首詩中,盧綸既沒有用任何典故,也沒有用任何生僻字,如果讓白居易聘用的老嫗評定,水平絕對在《長恨歌》之上。你看,在這寥寥二十個字中,他將時間、空間、顏色、動作等等竟然全部端將出來,讓人如臨其境,如在目前。盧綸肯定不知道3D為何物,可他的描寫,是不是充滿了3D的味道?

我記得上中學時的八十年代,老師在講到這首詩時,在黑板上還寫出了大數學家華羅庚對此詩的疑問:

北方大雪時,群雁已南歸。

月黑天高處,怎得見雁飛。

不管別人,反正我當時一看,驚訝了。說的對呀!華羅庚對唐詩的理解竟然這等厲害!遙想當年,我肯定是情不自禁地點了頭了。可接下來老師的講說又頃刻間將我對華羅庚的敬佩灰飛煙滅。老師說,第一、文學作品不一定是客觀事實的記錄,尤其不是眼睛所見的記錄。比如月黑之夜,雖看不到高飛的大雁,但是「長空雁叫霜晨月」,耳朵也能辨別大雁飛得高低啊!第二、這一點把華羅庚老爺子的理論徹底粉碎。同樣是邊塞詩名篇的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說:「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就是說,中原夏日的八月,邊疆已經開始「撒鹽空中差可擬,未若柳絮漫天舞」了。而高適豪氣干雲的送別詩《別董大》更是道明了雪地一樣可以有大雁存在的事實:「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證據確鑿啊,華羅庚老爺子真的是錯了。

作為著名的數學家,華羅庚這種小心求證的科學精神,確實讓人敬佩。但他何以會出現這樣的錯誤呢?有人以為科學研究的邏輯思維是和文藝創作的形象思維不兼容的,不能用科學的方法去理解藝術,甚至認為學理工的最好不要搞藝術創作。這話細想也站不住腳。我們說,長期進行邏輯的推導肯定會影響一個人藝術創作的發揮,但人各有別,也不能一概而論。比如漢代的張衡,他造的候風地動儀令我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絕對是當時世界一等一的大科學家。可是漢書對他記載,開首便是介紹他文學成就如何了得:「衡少善屬文,游於三輔,因入京師,觀太學,遂通五經,貫六藝……衡乃擬班固《兩都》作《二京賦》因以諷諫。精思傅會,十年乃成。」說明文理之道,兩手抓,兩手都很硬的主兒,還是有的。

其實導致華羅庚理解錯誤的,並不是方法論問題,因為按照一般北方人的理解,確實冬天是看不到大雁的。之所以產生這個錯誤,是因為從經驗出發導致了認識偏移。說白了,就是華羅庚不該把他既有的認識系統放到他未知的領域——他沒想到唐代邊塞的環境竟然迥異於現在他所了解的北方。《晉書·惠帝紀》曾記載晉惠帝的昏懵:某年天下饑荒,餓殍遍野,大臣奏明後,帝曰:「何不食肉糜?」可笑嗎?晉書認為他是受了奸臣的蒙蔽,但那裡是呀,因為他哪裡知道尋常百姓對肉糜可能聽都沒聽說過!把這個例子和華羅庚老爺子並列,似乎有些不敬,但性質的確彷彿。

於是我們便可以從中輕易地獲得一個教訓:千萬不要用自己既有的認識想當然地去推論未知的事物,對自己不知道的事物最好不要輕易肯定或否定。

這道理其實算不上多麼深刻,但如果細加思考,我們會發現,人類的很多錯誤卻往往都源於此。比如現在西方炒作的「中國威脅論」。其理論根據是:歷史上大國的興起往往都離不開戰爭的硝煙。歷史確實如此,但歷史的今天卻不是以往,而東方文化根深蒂固的中國也不是西方,所以,其炒作的種種心態便大致可知了。再比如我們當代最前沿的天體物理學,過去好像很長時間科學家都一致認為,生命的產生離不開溫度、氧氣和水,後來又發現天體的大小也是個決定性因素。但我自己認為,在別的星球,依賴某種迥異於我們所知的元素便可成長的生命為什麼不可能呢?水,對於地球生物是必須,但是對於另外星球的生命可能如人類置於火中亦未可知。用地球生命必須的條件,在茫茫宇宙中去找尋生命,和用人的食譜去餵養動物似乎沒什麼差別。另外,我們必須明白,人類的感覺器官是有局限的,是狹隘的,我們感知到的東西,不一定存在。而感知不到的東西,並不因為我們感知不到、認識不到而不存在。譬如人死亡之後會如何?人死不能復生,所以我們無法知道人死後的狀況,古人將其歸於靈魂的世界。靈魂,這從現代以實驗為標準的科學上看,是被徹底否定的。而否定就對嗎?在這一點上,孔子絕對是明白人。曾有學生問孔子以鬼神,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對生我都沒弄明白,死後的事我更不知道!因為不知道所以「子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但他也祭祀鬼神,「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為什麼呢?因為他堅持「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因為不知道鬼神是否存在,不能肯定,又何必否定呢?看到了吧,聖人之為聖人,就這件小事就足以讓我們發出一聲陳子昂的浩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是的,愴然而涕下。因為人類並不缺乏教訓,但無數的教訓往往都被堂而皇之的置之座右。一旦進入新領域,遇到新問題,對座右的教訓,我們大多會當做時過境遷的故事,依然故我地去重蹈前面的覆轍。

崔閩先生是我的老師,也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專家,早年以研究柳亞子詩詞而享譽學界。去年秋他客居加拿大,與友暢飲論詩,即席得四絕句,簡訊發我手機,以期唱和。其一曰:

解懣澆愁唯恃酒,抒情言志全憑詩。

酒酣醉月頻中聖,詩意棲居臻妙奇。

我於次日晚方才看到。當時正坐於家中園內,因霧霾而正自感喟再也看不到「北斗闌干南斗斜」了,爰乃斗膽步其韻如下:

清暉脈脈百星稀,小坐寒園懶賦詩。

天上人間天外客,我知其有不之奇。

是的,對外星生命乃至生命的其他形式,我覺得應該有,肯定有,但其存在方式等等,我就不知道了。

天下美食

朱熹有句名言,謂「存天理去人慾」。我老覺得有問題,一來,人慾莫非不是天理?二來往聖先師早就說過了:「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就吃而言,這種大欲,你去掉試試!

像我這樣生於60年代中期的北方人,雖然記憶中可能沒有多少挨餓的印象,但說到小時候曾經吃過什麼美味,大多只能一臉尷尬地王顧左右而言他。記得我從十二三歲到縣城上學,整個初高中下來六年,期間早晚就是一個玉米餅子一碗粥外加幾根鹹菜,中午是兩個饅頭一碗燒開的醬油醋菜湯,每學期能吃上一頓炸油條,就是讓大家最興奮不過的改善生活了。

上大學後就不一樣了。那時食堂能有六七個菜供選擇,我感覺不僅對我,對大多數同學來說,都是一種從未奢想過的美麗生活。當時有位來自山區的同學,剛上學時吃了一周最便宜的炒豆芽,別人問他怎麼老買這個菜,他就說:「這還不行呀!這比家裡過年都吃得好。」說實話,就吃飯而言,那時候真的欣然不知何如,以為「天下之美為盡在己」了。

大約在1983年的時候,買了本陸文夫先生寫的《美食家》,中午一口氣看完。現在想來,當時最深切的感受有兩個:一是這小說寫的和當時的大部分小說不一樣,沒有那種社會呀、問題呀、暴露呀、反思呀等等沉重感。二是讓我第一次發現了一個新奇的世界——吃,竟然背後藏著那麼多講究和學問。比如《美食家》的主角朱自冶,要早晨起早到朱鴻興吃麵條,但必須是頭湯麵,因為「千碗面,一鍋湯。如果下到一千碗的話,那麵湯就糊了,下出來的面就不那麼清爽、滑溜,而且有一股麵湯氣。」我是最愛吃麵條的,屬於一周不吃麵條,幸福指數大跌的那種。但在讀《美食家》之前,從沒想到要吃「頭湯麵」。而蘇州麵條的諸般吃法:「硬面,爛面,寬湯,緊湯,拌面;重青(多放蒜葉),免青(不要放蒜葉),重油(多放點油),清淡點(少放油),重面輕澆(面多些,澆頭少點),重澆輕面(澆頭多,面少點),過橋——澆頭不能蓋在面碗上,要放在另外的一隻盤子里,吃的時候用筷子搛過來」,看看也就醉了。《紅樓夢》中妙玉在櫳翠庵請寶玉黛玉寶釵飲茶,曾發表過一段有名的品茗高論,「一杯為品,二杯即解渴,而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單從吃面來說,我與朱自冶相比,在妙玉這蘇州美貌小尼姑眼中,肯定會被目為「飲牛飲騾」一族的。2008年曾隨旅行社到蘇州,虎丘、園林等等都遊了,其間問導遊我自己能否去趟朱鴻興?導遊回答,一是不知道這地方,二是從本團安全考慮,你不能私自出遊。於是作罷。今天想來,遺憾死了!

朱自冶的美食水平和品味其實就是陸文夫的美食水平和品位。據說《美食家》一出,蘇州很多館子的師傅聽到陸文夫先生蒞臨,便會自覺地使出渾身解數——他的評價才是最有價值的呀!不過,山外青山樓外樓,陸先生的美食水平可能比不過另一個人——就是那位香港的小說家,原名喚作查良鏞的金庸先生。

作為金庸先生的鐵杆粉絲,《金庸全集》我早在90年代就購買並通讀過了。對金庸先生小說的無窮魅力,我以為不惟其曲折離奇到近似科幻的情節,還在於他總能把人物性格刻畫到極致的獨門心法,而這一切應該說最終歸功於他博贍精深的各路學問。你看,武學知識不必說了,其他如易學、佛學、道學、儒學、歷史、詩詞、建築、園藝、圍棋……讀其書,林林總總的各種知識,真箇如行山陰道上,讓人目不暇給。其中美食的描述尤其令我頻生涎水令我腦洞大開令我心嚮往之。就拿他家喻戶曉的《射鵰英雄傳》做例子吧。其實這裡面的第一美食家就是洪七公。為了吃,他可以在皇宮御廚房的房樑上偷棲三個月;為了吃,他砍掉了自己的右手食指;為了吃,他可以接受要挾收徒並把自己看家的本領傾囊相授。而且那一日他躺在沙灘上生命垂危之際,對郭靖黃蓉老頑童言道:死有何懼,只是自己在死前能吃上一碗大內御廚做的鴛鴦五珍燴就好了。絕!於此你立馬可以明白,洪七公對美食忠貞不二至死不渝的愛,絕對在朱自冶們之上。而第一廚師是誰呢?黃蓉也。書中交待,洪七公的出場就是被她隨手做的一個叫花雞勾出來的,而且風捲殘雲地下肚後直呼天下第一。黃蓉廚藝究竟如何高妙?且看金庸先生的具體描述:

洪七公哪裡還等她說第二句,也不飲酒,抓起筷子便夾了兩條牛肉條,送入口中,只覺滿嘴鮮美,絕非尋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諸味紛呈,變幻多端,直如武學高手招式之層出不窮,人所莫測。洪七公驚喜交集,細看之下,原來每條牛肉都是由四條小肉條拼成。洪七公閉了眼辨別滋味,道:「嗯,一條是羊羔坐臀,一條是小豬耳朵,一條是小牛腰子,還有一條……還有一條……」黃蓉抿嘴笑道:「猜得出算你厲害……」她一言甫畢,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兔肉揉在一起。」黃蓉拍手贊道:「好本事,好本事。」郭靖聽得呆了,心想:「這一碗炙牛條竟要這麼費事,也虧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來。」洪七公道:「肉只五種,但豬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幾般變化,我可算不出了。」黃蓉微笑道:「若是次序的變化不計,那麼只有二十五變,合五五梅花之數,又因肉條形如笛子,因此這道菜有個名目,叫做『玉笛誰家聽落梅』。這『誰家』兩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狀元。」

書中還寫了黃蓉烹制的另一道菜,喚作「二十四橋明月夜」。這菜其實就是尋常的白豆腐,但做法卻奇特的很,先把一隻火腿剖開,挖了廿四個圓孔,將豆腐削成廿四個小球分別放入孔內,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鮮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卻棄去不食。由於嫩豆腐觸手即爛,又需要黃蓉用家傳「蘭花拂穴手」的功夫,十指靈巧輕柔,運勁若有若無地將之削成廿四個小圓球。

不說了。為了免生涎水,其他如「好逑湯」,「歲寒三友」一類,不能再說了。

我不知道世間是不是真的有金庸先生描述的那些菜,反正我沒享用過。竊以為,菜的色香味總的來說是技術問題,時下的特級廚師未必做不出,但那文雅曼妙讓人浮想聯翩的菜名,怕當今從小學藝的廚師拍破腦袋也想不出來。現在任你到多麼高級的飯店,所見的菜名大多是清蒸、紅燒、油燜一類,與風雅哪裡還有半分干係?不過反過來想,若菜肴與名稱都像黃蓉那般考究,現代人美其味且解其名者,能有幾何?

不過金庸先生筆下的洪七公與黃蓉畢竟是小說家言的虛擬人物。而宋代的確有一位集烹飪家與美食家於一身的人物,此人便是蘇軾蘇東坡。東坡先生雖有不世之才,但其官運不濟,其後半生基本是在漂泊潦倒中度過的。不過,好在他性格豪邁,達觀知命,了無半點消極沉淪的情緒。反映在生活上,便是該吃便吃,該喝便喝。真的,他關於吃的文章詩詞,基本上就是在他連番遭貶的歲月里寫下的。

比如他在《初到黃州》一詩中寫道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到嶺南後,又說「秋來霜露滿園東,蘆菔生兒芥生孫」,而且「豐湖有藤菜,似可敵蒓羹」。最可愛的是,當他被發配到最遠的天涯海角儋州後,我估計他肯定是大快朵頤到了現在非常流行的燒烤生蚝,竟興奮地寫信與弟弟蘇轍分享,末了還鄭重的幽了一默「毋令中朝士大夫知,恐爭謀南徙,以分其味」。哈哈哈!金庸先生寫《射鵰英雄傳》時,怎麼沒把蘇東坡拉進來寫呢?假令讓洪七公和蘇東坡兩個吃貨相遇,不知會生出多少膾炙人口的段子來。如果那樣的話,洪七公肯定也會為了吃,教上蘇東坡一套獨到的功夫,因為蘇東坡和他相比,不僅會吃,還於廚藝研究頗深,其手段絕對不輸於黃蓉。要知道和黃蓉用豆腐製作名菜「二十四橋明月夜」一樣,蘇東坡也是慣於在尋常的菜肴上顯示自己非凡手藝的主兒,而且其獨家秘笈至今沒有失傳。在黃州時他發現當地人不會吃豬肉,所以豬肉便宜得很,便自己研究發明了一種豬肉的做法。他在那時所作的《仇池筆記》里曾作詩記載此事:「凈洗鍋,淺著水,深壓柴頭莫教起。黃豕賤如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有時自家打一碗,自飽自知君莫管。」也怪當時東坡先生對這道美味的製作秘方缺乏專利意識,所以一直延續到現在,「東坡肉」到處都有,卻始終不像北京烤鴨那樣大家只以全聚德為正宗。沒辦法,現在和蘇東坡掛鉤的美食實在多了去了,如「東坡豆腐」「東坡肘子」、「東坡玉摻」「東坡芽薈」等等,至於是不是蘇東坡嫡傳秘方,唉!怕都難說了。

說到此,我總覺得,蘇東坡和歷史上很多文壇奇才一樣,讓科舉制度給害了。何以言之?他們大多認為通過考場一舉成名天下知以後,可以憑藉自己不世的才氣就可以治國平天下了,其實大大錯了。玩政治,混官場,不是寫文章,不是寫字畫畫,更不是吹拉彈唱。春秋已降,王道與霸道,向來就不是尋常書生能接觸到的學問。所以,他們的抱負一經與實踐擁抱,便常常落得個時運不佳,命運多舛的結局了。倘若遭遇這種境況怎麼辦?前唐時一個喚作王勃的少年給出過答案:「所懶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不過,能達到這般境界的,古來除了蘇東坡外,好像也沒幾個人。

我於吃,向來並不講究,但是每到一地,當地的特色小吃,是必須的,特別是遇到先賢所曾記載過的美味,一般不願放過。比如產於南方的竹筍,實在是一種可口的美味,歷代文人墨客大多於此物褒揚有加。蘇東坡的妹夫黃庭堅說「南園苦筍味勝肉」。白居易也有一首專門的《食筍》詩,內中有言「每日逢加餐,經時不思肉」。從他們二人的言語,可以知道他們吃筍,是不和肉同食的。我近年為刻制紫砂壺,去過幾趟宜興。宜興湖州一代,竹海綿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宜興人的餐桌上,除了著名的太湖三白,常吃的美味,竹筍可能首屈一指。我發現宜興人食筍一般是和肉合起來蒸煮的。這讓我想到清人沈復沈三白《浮生六記》里所寫的一個情節,好像是沈復有一次在山間品嘗筍湯,那筍是冬春之際尚未出土的筍尖,吃起來鮮美異常,沈復情不自禁連吃了兩大碗。但後來讓他悔之晚矣的是,他當時沒有聽人家的話,那樣的鮮筍,必須就著肥肉吃,最後讓他落下了脾胃虛弱的毛病。因為未出土的鮮筍,屬性非常陰寒,如果不和大肉同食,人的脾胃是受不了的。我曾將黃庭堅白居易單獨食筍的事請教過宜興的朋友,他們說,二人所吃的極可能是筍乾,不然,每天單吃鮮筍,時間長了,對身體確實不好。

這些年,我對美食的嚮往大不如從前了。這倒並非是因為食慾減退,而是因為享受美食的理念已經悄然有所轉變,這轉變大部分是受了母親的影響。

我姥姥家是富農,母親在解放前也算是大戶人家出身了。不過據她老人家說,解放前那些家底都是省吃儉用攢下的。每次吃飯,都是先讓扛活的人吃,人家吃剩下了,孩子們才能動碗筷。所以雖然餓不著,但哪裡吃過什麼好東西!我父親過世早,十幾年前,母親冬天在我這住的時候,我想她老人家一輩子辛苦,從來就沒享受過,趁在我這住,讓她多品嘗些南北美味。於是每個星期全家到一家有特色的飯店吃一次。可也就是三五次後,有天我對她說要到什麼地方吃什麼好吃的時,她說不去了。我就勸她說,咱每次換個地方,我要讓你把所有美味都嘗嘗。母親不屑地說:「世界上好吃的東西多了,你能讓我吃完?」

母親不識字,但這句話所蘊含的道理好像不讓任何哲學大師,教我頓生醍醐灌頂之感!

的確,天下美味,豈能盡嘗。

故於美食,我作如是想:凡我能享受的美食應該皆與我有緣分,若無緣分,怕名字也不知道,何來享受!所以在吃上,犯不上刻意追求。而最有緣分、最值得自己慢慢享受的,應該是身邊的家常便飯,比如麵條。

風蕭蕭兮易水寒

車進入易縣境也就是半個多小時,司機說前面就是易水河了。易水河?那可是震爍了中國歷史的地名啊!於是停車,舉步走到了河畔。

深秋的風還沒有變得寒凜,河邊散散淡淡的楊樹林子,樹葉嘩啦啦地搖曳著,間或悠悠地落下幾片。河裡沒有水,乾涸的河床灰兮兮的,蜿蜒在山石和叢樹中。當年荊軻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和燕丹作別的嗎?肯定不是在我腳下這等蕪雜的地方,我想,怎麼也應該是一個空曠坦蕩的處所,有寬闊的驛道相通,而且應該有一個作別的亭子。太史公在《史記·刺客列傳》中儘管對荊軻作了重點的記述,但是對當時作別的情況,也就是寥寥不足百字,具體地方可沒有透露。

那時候荊軻落淚了嗎?我想不會,因為據說他前些時和太子吃酒時,一個妹妹上來倒酒,也許是酒有些上頭了(好酒喝多了也會上頭啊!),他忍不住撫住眼前那隻渾若無骨婉若柔荑酥如凝脂瑩如琅環的玉手,低低嘆一聲:好美的手啊!忽一抬頭,看到太子丹愕然的眼,內心便陡生了無限的愧疚:自己怎麼這樣沒出息,一個早已成名的俠客竟然在人家府上這樣公然……但讓他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早晨,門外送來了太子的禮物。當他把蒙在盤子上的罩巾掀開時,他倒退了幾步——那是一隻帶著血痂的人手啊。當他定下神來的時候,才明白那是昨晚他曾經撫摸過的。媽的!什麼意思?把我喜歡的都給我,那意味著我要給他什麼呢?我是以俠義聞名各國的大師級劍客,如果對不起他,我的一世英名怕傳出去就會……可是……本來一開始自己是不想參與這檔子事的,讓肉食者謀之去好了,誰知道經過上次太子聲淚俱下的勸說和一番磕頭下跪,自己就糊裡糊塗地答應了?後來就是高檔賓館美味佳肴而且妹妹無數了,似乎燕國就是自己的了。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啊!站在易水岸邊,荊軻拿著那捲沉甸甸的軸頭是一把鋒利無比匕首的地圖,冷冷的看著眾人,看著眾人不同的眼神:期待?悲哀?鄙夷?崇拜?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已經沒有了退路,自己是想拖,但是昨天太子催促他了,該成行了,說再耽誤時間恐怕樊於期的人頭就會爛了。他媽的,反正已經如此了。他大叫一聲:筆墨伺候!兩個妹妹馬上展開了早已準備好的木簡。他冷冷的望一眼那並不很湍急的河水,忽然一陣風,掀起了他的衣袂,腰間的玉佩撞到了青銅的劍護,泠泠作響,一種難以名狀的寒慄襲上心頭。於是揮筆:風蕭蕭兮易水寒……

高漸離那會兒應該是坐在亭子邊上的吧,他們一行坐著最高檔的馬車由燕下都迤邐而來。作為國際級的音樂人,築是高漸離須臾不能離開的吃飯傢伙。築有十三根弦,憑著對這十三根弦出神入化的敲擊,使他贏得了無數的粉絲。粉絲中當然不少是嬌娘靚女,但是更重要的是那些達官貴人,沒有他們的捧場,哪裡來的他高漸離今日的風光?他能得到那麼多銀子嗎?

他能到哪裡都有轎車坐、賓館住嗎?他敢不理睬那些只有幾個臭錢的主兒嗎?藝術固然很重要,但是沒有官場的哥們照應,屁用沒有。太子丹是自己的哥們,至於荊軻,雖然和自己不是一路,但是這傢伙聰明,竟然聽得懂自己彈奏的曲子。和荊軻訂交,不僅因為他也是響噹噹的精英人物,更因為他是太子丹尋覓已久的那種人。不過,當高漸離看到荊軻寫下的詩的時候,真的忍不住掉下了眼淚,「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怎麼會這樣呢?完成任務不就行了嗎?你是被田光推薦的,田光這等世外高人也是自己交往多年的哥們,但是田光後來怎麼就不明不白地死了?……高漸離內心一陣迷茫,他原本就是多愁善感的性情中人,荊軻此行兇多吉少他早就明白,但畢竟是自己一起吃狗肉喝大酒風流快活過的鐵哥們,這之前他內心一直拒絕作這樣的推想。這時一經荊軻點破,他的眼淚便如斷線的珍珠,撲簌簌流了下來,為了掩飾自己的情感,他敲響了身邊的築,響起的是流行的哀婉之極的變徵之調,於是哀傷的氣氛馬上從亭子中擴散開來。

太子丹這時是淚流滿面的。他心裡很明白荊軻並不願意為了燕國的事業英勇就義,但是燕國的事業需要荊軻,這件事經過自己的老師鞠武和大隱士田光在理論上已經論證很久了。一個俠客,儘管荊軻無論專業水平還是藝術修養都已經達到了很高的境界,但是他骨子裡是一種無政府主義和極端的個人英雄主義。對這種人,首先要待之以禮,要把他恭維得讓他自己都飄飄然忘記了姓什麼,然後要聽其所好,別墅、美味、寶馬雕車、靚妹嬌娃等等,最後才能曉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你不是說到秦國沒有禮物嗎?樊於期的人頭我給你搞定了,秦王要的地圖也給了你,為了成功我甚至花重金從一個婦道人家那裡買了那把天下無雙的匕首。秦王嬴政是和自己光屁股長大的,對他的野心和殘酷自己最清楚不過了。沒辦法,為了燕國的大業,一切都無所謂了,不然燕國和自己的明天就屈指可數了。太子丹看到荊軻的詩,加上高漸離瀰漫出來的哀傷,他的哽咽漸次變成了偶爾的嚎啕,他哭什麼呢?是因為荊軻前途莫測?是因為燕國今日飄搖的處境?他也說不清楚。

和著高漸離的築音,荊軻唱了起來,太子唱了起來,大家都唱了起來。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對於所有的史書,我最服膺太史公撰寫的《史記》了,不僅因為他塑造歷史人物、描繪歷史事件實在引人入勝,更因為太史公撰寫時嚴肅認真的態度,使得他記述的歷史非常接近於真實,被史學界公認為信史。然而,在一個歷史人物和歷史拜拜了幾十年上百年上千年之後,誰知道他當時具體的情況和心態呢?太史公也一樣。

文字的歷史越接近真實越是想像的,但沒有想像的真實卻往往流於蒼白。

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遠處可以望見易縣縣城雜樹掩映的參差的樓宇,另外一處的山頭上,有一幢聳立的塔,那應該就是遼代建的荊軻塔了。據說易縣還有荊軻墓,我想應該不是真的吧?秦始皇會讓刺殺他的人下葬到燕國?決不可能。我想這些都應該是後人出於對英雄的敬仰和崇拜而建的。

對荊軻的敬仰乃至崇拜始於何時呢?我想到了最古老的文學形式詩歌,關於荊軻的詩歌,就我所知很有名的應該是兩首,一首是晉代陶元亮的《詠荊軻》:「燕丹善養士,志在報強嬴。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另外一首,是寫文章罵武則天卻讓武則天倍感舒服而且痛感人才流失的前唐四才子之一的駱賓王,他的詩是在易水邊上送朋友時寫的:「此地別燕丹,壯士發衝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顯然,絕對是由於太史公的塑造,後代人眼裡的荊軻,成了為正義事業義無反顧殺身成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大英雄。

眺望著荊軻塔,我很想問:荊軻啊,你一個衛國人,真的是那樣為了「正義」怒髮指冠拍案而起凜然前往視死如歸嗎?在你進入秦宮時,你是順利通過了安檢的,在你後來展開地圖的時候不是和秦王近在咫尺嗎?憑你高超的武藝,就是不用浸了毒的匕首也會手到擒來,怎麼用了匕首還跑偏呢?我實在難以理解。對了,當時送別的場面,你發現了沒有——以太子丹為首的經有關部門審查過的送行人員,衣皆縞素。那是給你送葬嗎?晦氣,實在晦氣!這是誰的主意?

易水河到了夏天還會流淌起來,但是戰國時期的水已經永遠流逝了。

《史記》載:荊軻者,衛人也。其先乃齊人,徙於衛,衛人謂之慶卿。而之燕,燕人謂之荊卿……荊軻遂見太子……久之,荊軻曰:「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頓首,固請毋讓,然後許諾。於是尊荊卿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間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以順適其意。久之,荊軻未有行意……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於是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先考事略

先考諱蘭辰,以心梗卒於1991年9月29日,享年五十九。先是,父以冶磚殷富,家道中興,鄉人羨焉。又忠恕泛愛,明理信義,及其歿,鄰里咸泣之。

父昆仲五,行三,少而哀孤。大父殷實,然無後昆,乃繼。及解放,家以地廣厘為富裕中農,姊兄求學從業皆為所累。每言此,父輒嘆惋。

四叔嘗告余曰:我自幼壯碩,不讓他人。汝父喜讀書,惡田力,每除圈中糞,常呼我代勞。又曰:三兄穎慧,讀書痴迷,後入城中城隍廟讀高小。汝小視高小乎?斯乃全縣最高學堂也,其時村中唯汝父一人耳!汝祖謝世早,然吾兄弟同心,村人莫敢欺。某幼時恃強,同儕咸懼之,一日汝某叔為其所欺,不敢白大人,三兄聞之,要我俟其歸家道周,拳之,以是村中不良子弗敢擾矣。

父精算術,每於油燈下研讀《算術難題詳解》,吾初中數學難題皆能以其法結果。又嗜書法,勞務之暇,臨池為樂,其書蘊籍儒雅,方圓兼濟,吾青年時常以為參詳。余幼時初臨家藏《柳公權玄秘塔碑》,父見而喜,言執筆當若此,正身當若此,起收筆當若此。又曰,學書當多讀諸家字法,唯書店無帖可售有年。柳字俏媚,未若顏體敦厚。吾師某某顏體字取法津門華氏,書法為諸師第一。嘗贈吾《勤禮碑》以勖,扉頁題勉詞二行,然為村中某某借而失之。又曰,讀書建業為人生正途,吾因家累,不能上晉,同學某某現在何處,某某又居何位,倘相見恐不復記矣。言訖,悵恨溢於色。

父嗜書,然以家庭成份故,書多不存,余幼時所記,唯《宋詩一百首》《中國古典文學作品選》《魯迅手稿十種》《歷代文選》等。吾亦嗜書,小學時假友《西遊記》《三國演義》,父陰告予曰:此人所謂封資修讀物者,讀之應於無人處,勿令人知。又嘗謂其友吾村某校長曰:造反有理,以主席語,吾不敢疑。然學生以學為主,目下進學但以出身,終非國之久計,吾謂將來必復以分數取焉。吾初中入縣城讀音樂,聞父與人言:梨園行豈吾願哉,村無良師,學風衰敝,城中師系出名門,或可校之。及高考恢復,命予專心向學。比入高中,學校伙食甚劣,僅可果腹,每騎車送食佐。某日大雨,課間有師告予曰,汝父來視,乃會於學校傳達室,淋漓滿顙,濕衣若透。吾艴然而嗔之:校食雖薄,寧死人乎!父懊然曰,昨日天氣預報未言有雨。

父尚平淡,少與人爭,嘗導母曰:予人以利,人豈懟我乎?與人交寧圖毫釐之利乎?予比如大學,於北屋諄諄然曰:爾乃吾村入大學者首,他日歸里,遙望長者,宜趨前問謁,勿改鄉音,毋使鄉民背而指之,戒之!慎之!

吾婚後卜居師大筒子樓,逼仄容膝。89年添儒兒,父常過視,而無室可宿,往往一日內往還城鄉間。於儒兒寶愛有加,餵食不令他人,及其滿歲,每懷之街頭朗朗與人語,喜形於色,凡所欲索,向無推拒。

父歿不夾旬,吾午寐見其排闥入,儒兒逆而呼。詢之,言久不見孫,但過視耳。余忽驚厥。前年,儒兒將入大學,余詰之曰:汝祖形容尚記否?曰但記其鬍鬚扎人耳。余因潸然,父於泉台知之乎?

及父亡故,越明年,吾書法獲全國獎,後篆刻繪畫亦漸聞於世。父於吾所冀,庶幾可慰,奈何生不之見?每思及此,亦潸然不能自已。

幽?賞?說

——2015年李俊邑山水作品展自序

凡物皆有可觀,而攬物之情不一,何者?蓋觀夫物者莫不從心。心之所動,或以況,或以情,況有棣通勾曲,情有喜怒哀懼。是以所睹者一,而人所感懷者多多矣。

至若賞物,必也絕慮凝聽,專註於一,察常人所不辨,味大道所流行,此與感於一時一事,寄悵惘於逝水,賦惻怛於落紅者,差之霄壤矣。故人之有感於物者,在在皆是也,而能賞物者幾希矣!

賞物之旨,在遠,在奧,在超邁物外,在象外之象。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賞物者非寧靜無以致遠,非澄懷無以味象,昔達摩面壁之肯綮,陽明格竹之要竅,一言以蔽之,幽也。

余不敏,每游山水,常懷古人棲丘飲壑之心,操履閑遠,竊慕前賢舍衡廬岳之志。然滯於公務,羈於俗情,因效宗炳臥遊,援穎以圖,聊識余幽賞之得也。觀者倘或為不棄而會然於心者,幸歟欣哉,吾當以同懷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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