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查無此人

查無此人（大結局）

文/任 靜

劉二祥

參加高考後，我整整躺了三天，一點食慾也沒有，我感覺自己這半年都快累虛脫了。爹每天想辦法做著花樣飯讓我開胃，忐忑不安地問我考得怎樣，我感覺答得還不錯。爹聽了很滿意，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吸著旱煙鍋，旱煙鍋發出滋滋的聲響，似乎傳達出我爹此刻暢快的心情。我也想抽煙，摸摸衣兜里只有一個空紙煙盒，爹看到我難受的樣子，就把旱煙鍋遞給我，讓我吸幾口過把癮。我猛吸一口，一股嗆鼻的旱煙味，牽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聲，爹在一旁咧開嘴笑了。

為了陪我高考爹專門從石料場請假回來，吃過早飯，爹安頓好家裡又要去石料廠。爹說：「這段日子你就別出去打工了，在家裡靜等錄取通知書吧。」看見爹高興，我也興緻很高，我盼望錄取通知書早點來，我好捧著它去清泉見我的愛人。

一個月過去了，一個半月過去了，同學們的錄取通知書陸續來了，而我最終以一分之差絆倒在了分數線下。我跑到河邊獃獃地坐著，欲哭無淚。李清平老師不知道怎麼找到了我，他手裡提一瓶二鍋頭，還捏著兩袋涪陵榨菜。

李老師說：「劉二祥，別難過了，來，老師陪你喝杯酒吧。」

我接過酒瓶，擰開蓋子，猛地灌了一口，一股辛辣的滋味瞬間傳遍了全身，直抵腦門而來，我頓時有一種想嚎啕大哭的感覺。李老師善解人意地在我的肩頭拍拍，「二祥，別難過，儘力了就好。這次失利，不是你學的不夠好，其實有各方面原因......」我抬起頭想聽李老師把話說完。

「你看啊，我仔細分析了一下你落榜的原因，不外乎下面這幾條：其一，你只複習了半年，臨陣磨槍，匆匆上陣，考不好是意料中的事情；其二，今年省上突然將分數線提高了20分，這個太出乎我們的預料；其三，我們學校制定的複習大綱，沒有吃准高考內容，學校也有失誤呀......」

沒有酒杯，我和李老師你一口我一口很快把一瓶二鍋頭幹了，兩袋榨菜也吃得盡光。那天下午，李老師給我講了很多事情， 他還例舉了許多高考落榜後矢志不渝創造出輝煌人生業績的名人。有一句話我至今仍然記得很清楚，他說：「高考就像漫漫人生路上的一道坎，無論成敗與否，我認為現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總結高考的得與失，以便在今後的人生之路上邁好每一個坎!」

分別時，李老師問我：「接下來怎麼考慮？」

「我沒有退路，這個大學我一定要考上！」我咬牙切齒地說，「為了高紅石，高考就是鬼門關，我也必須去闖！」

「高紅石？」李老師狐疑地望了我一眼。

我借著酒勁竟然把我和高紅石的愛情故事講給李老師聽了。李老師聽後沉默良久，才慢悠悠地說：「不管為了什麼目的，老師今天只送你一句話：有志者事竟成！」

在那段失意的日子裡，我跟著哥每天上山種麥子，我握著老?頭拚命地翻地，手上打起了無數個血泡，一點也不覺得疼，血泡爛了，我就抓一把黃土敷在流血的地方，繼續埋頭幹活，我想代替家裡那頭任勞任怨的老黃牛犁完這6畝地。這段日子，我不敢想高紅石，不敢想那些高考習題，只希望用這種極度的體力消耗來懲罰自己的失敗。我和哥把麥子種進地里，也播種下了新一輪的希望。

九月份，我又一次踏進了西川鎮中學補習班的教室。補習班開學第二天，那個裸男又闖進了校園，這次再也沒有人圍觀了。許多和我一樣慘遭兩次滑鐵盧的同學根本無暇關注外面的世界。晚上，見到李老師，他主動提起了裸男的事情，他問我有何感想。對於裸男為什麼每當這個時間就犯病，我恍然大悟。每年九月開學的日子就是他最難受的日子，面臨輟學和繼續補習的兩難抉擇，這樣的煎熬他經受了整整八年，再是鐵打的意志也會崩潰的。我明白李老師的用意，他藉此暗示我，決不能做第二個裸男。

第二次補習，經過一年頭懸樑錐刺股般的發奮學習，我終於收穫了一顆沉甸甸的果實——那一年我以西川鎮中學第一名的好成績考上了秦川省商業學校。拿到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我心花怒放，匆匆趕到吳川縣城，要從縣城搭車去清泉縣看望我日思夜想的高紅石。去車站正好經過「頂上功夫」理髮店，我一摸自己荒草一般的長髮，決定先進去理個髮，反正來得太早了，去車站等著也是乾等著。

吳紅梅老闆認出了我，很熱情地從吧台後面走出來主動與我寒暄。

環視理髮店內，重新裝修過，乍走進去給人一種富麗堂皇的錯覺，理髮師都是陌生面孔，全部換人了，小凌也不在了。我走到第一次理髮的那把椅子上坐定。一個頭頂著萬紫千紅的女孩開始給我理髮，怎麼叫萬紫千紅呢，原來那個女孩將頭髮染得一縷紅一縷綠一縷藍一縷紫的，我覺得叫她萬紫千紅正合適。坐到這個位置上，我突然生出了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唐朝詩人崔顥的這首詩正應了我此時的心境，人面不知何處去，我的紅石今日可安好？一縷惆悵情不自禁掠過。

吳老闆得知我考上了大學，顯得特別高興，她對萬紫千紅說，今天給劉二祥免單，好好用點心思給大學生理得漂亮一點。我興奮地告訴吳老闆我一收到錄取通知書就坐不住了，今天就要去清泉縣告訴高紅石這個好消息。奇怪的是，吳老闆聽後卻閉口半天不說話，臉上的表情意味深長。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長嘆一聲說：「劉二祥，可能我不該說這個話，但還是想勸你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清泉縣就不必qu了。」

「為什麼？」我一聽話頭不對，趕緊追問吳老闆究竟是怎麼回事。

吳老闆起先什麼也不肯說，後來見我追問得急了，才輕描淡寫地說：「聽說高紅石去年結婚了，孩子也生了。具體怎麼回事我也不十分清楚，高紅石離開後與我聯繫並不多，結婚時也沒有打電話讓我隨份子，就是在前年，她的理髮店開業時，讓我幫忙進了一批貨。」

我一聽，腦袋瞬間漲大如斗。理完髮了，我依舊木然坐在椅子上，任萬紫千紅朝我拋來不滿的白眼。我本來想去工商銀行家屬院找高紅石的表姐李雪打問打問具體情況，可是一想到高紅石把孩子都生了，我現在去追問，還有什麼意義？此刻，我聽見自己的心，「咔嚓」一聲碎了，碎成了一地玻璃渣子。

那天晚上，我在吳川橋頭坐了整整一夜，聽著吳川河淙淙的流水聲，彷彿女子不平的嗚咽聲。那一定是高紅石的聲音，眼前出現了我們最後相見的情形——她透過車窗向我揮著手，嘴張了張，雖然沒有喊出聲，但是我聽到了，她喊道：「二祥，好好複習，我一定等你！」

然而，她最終沒有守住自己的誓言，她不等我了，她一句話也沒有給我交代就匆匆嫁人生子。一想到我心愛的女人從此變成了人妻人母，我便肝腸寸斷，我跪在地上，對著茫茫天宇嘶聲力竭地喊道：「紅石，你怎麼能這樣殘忍地對待我呢？」可是上天無語，黑夜沉默，我苦苦奮鬥了兩年的果實——錄取通知書，寂靜無聲地揣在我的上衣口袋裡，從此再也沒有人希冀它搭建一條相思的鵲橋。高紅石，紅石，你告訴我，為什麼要拋棄我？我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高紅石送給我的那張一寸小像，借著月光，凝視了半天，這個秀氣的女孩，她那樣深情地愛過我，卻最終拋棄了我。我單純的情感受到了無情的打擊，我對著照片上清純的女孩說：「紅石，你是個鐵石心腸的女子，我果然看錯了你！」說完，我閉上眼睛，將那張一寸照片撕得粉碎，照片碎屑紛紛揚揚地落進了吳川河裡，隨著湍急的水流漂向了遠方。

那一夜，我流著淚將我的初戀埋葬了。

高紅石

惠慧出生時，惠亞彬正好去雲南出差了，我媽給他打電話說我摔了一跤導致早產，他嚇得變臉失色，第二天就坐了飛機趕回家。凝視著保溫箱中瘦小的女兒，我有些恍惚，眼前似乎有劉二祥的影子在飄忽——星星般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樑，抱抱的嘴唇......長得多像他呀。我揉著發潮的眼眶，扭過頭不敢再細看孩子。我媽眼尖，扯了扯我的衣袖提醒道：「紅石呀，月子里的人，千萬不敢哭，遭下眼病以後不好治。」我明白我媽的意思，她怕我一失態會讓惠亞彬看出點什麼來。

惠亞彬從來沒有疑心惠慧不是他的孩子，他更加疼惜這個早產的孩子，他說孩子就叫惠慧吧，一下班，他便搶著要抱惠慧，想吻吻孩子的小臉蛋，結果孩子被鬍子扎得哇哇哭起來，他只好又笑著把孩子給我抱。惠慧在我和惠亞彬的精心呵護下，很快長成了一個漂亮的姑娘。我們響應國家政策，領了獨生子女證，再沒有生二胎。這在我心裡是一個結，永遠也解不開。我覺得自己欺騙了惠亞彬，我對惠亞彬有一份內疚之情。為了彌補這份虧欠，我只有加倍地對他好，給他愛，給他溫柔，愛屋及烏，我甚至將他的父母看成親生父母一樣孝敬，有時候連我媽都會忍不住吃醋，抱怨說我是我婆婆生養的。

在惠慧滿月那個晚上，等惠亞彬睡熟後，我起床從書柜上取下來那套《平凡的世界》，將扉頁上劉二祥的簽名撕掉了。我打算從此將劉二祥在記憶中抹去。

然而，往事怎麼能說抹去就抹去呢？多少個暗夜裡，我曾被思念的淚水打濕眼眶，每年的高考季，更是我無法迴避的一個劫難，我像高考生一樣心思恍惚地走進清泉縣中學的各個考點，一次次探頭望著那些神秘的考場，似乎劉二祥會隨時走出來，他揚著青春的笑臉向我走來。在夢中，我總是站在吳川橋頭等待心愛的男人來臨，吳川河水在厚厚的冰層下汩汩地流淌著，有寒冷的風捲起我的圍巾......

一晃18年過去了，我怎麼也想不到劉二祥會在電視台打廣告尋找我。劉二祥，不要怪我，只能怪無情的命運，是它安排了這個聚散無常的結局，可嘆我們今生有緣無分，如果有來生，我一定會去找你，不顧一切地愛你，把這一生虧欠你的全部彌補回來，盡心儘力做一個好妻子。我在內心最後一次向劉二祥做了告別，不，這次應該是永別了。

聽見我半天不吭聲，我姐在電話那頭急了，她提高聲音問：「紅石，你怎麼了，說話呀，剛才安作家聯繫我，說她在清泉一家親微信群里要尋找一個叫高紅石的女人，當有人介紹我妹妹就叫高紅石時，她主動加我了，她說是受一個叫劉二祥的男人委託尋找高紅石，我記得你在吳川待過幾年，你究竟認不認得這個劉二祥？」

我抬頭凝望著掛在牆上的全家福，照片中，我小鳥依人般地偎依著惠亞彬，惠亞彬緊緊抱著嬌小可愛的惠慧，父女倆都把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我久久凝視著那張照片，恍然從那幸福的笑容中尋找到了答案。然後對著電話一字一頓地回答道：「姐，你對安作家說，查無此人！我不是她要尋找的高紅石，我也從來不認識一個叫劉二祥的男人！」

掛掉電話，聽見有淚颯颯從臉頰上爬過，我不想伸手擦掉眼淚，任由那些眼淚落下去，落下去，將過往淹沒。

（全文完）

作者簡介

任靜，女，陝西省作協會員、陝西省青年文學協會會員。現居古城西安，從事文字工作。著有散文集《枕著你的名字入眠》、《想要一座山》，長篇小說《本是同根生》、中篇小說《靳鳳的本命年》，公開發表散文、短篇小說、詩歌等共計二百餘萬字。作品散見於《文藝報》、《中國青年報》、《中國監察》、《中國環境報》、《檢察風雲》、《延河》、《長春》、《延安文學》等報刊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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