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瀟散文 學跳交誼舞
學跳交誼舞
雪瀟
在我根深蒂固的種種不能與時俱進的落後觀念中,有一條,就是著名的「好男不與女斗」,還有一條比較怪(較難與公眾達成共識),乃為「男子不舞」。我的這一落後觀念似乎是與生俱來。當年上小學時,班主任挑選班上的跳舞人選,居然把我也選上了。班主任自然是好意(他和我父親相識,見面常常互相點頭打招呼),可是沒出息的我卻十二分的不情願。勉強站在隊列中,竟羞澀得一動不願意動。別人越是手舞足蹈,我越是呆若木雞。班主任要是心明眼亮,他會看出像我這樣的人,是不宜於大庭廣眾之處當眾表演的;班主任要是遠見卓識,他也應該發現,像我這樣的人,最好去世界的哪個角落裡沉思默想,比如去做哲學家或者寫詩。
其實,小學和初中的時候,因為學習尚可,我連坐在教室角落的自由都沒有,我好像必須坐在前三排,甚至我連選擇同桌的自由都沒有——班主任或者代理班主任總是會把他的公子或者他的侄兒安排在我的跟前——掣我的肘。直到上了高中,班上高手如雲,而成績平平的我漸漸地可以在教室里自由主義雲來鶴往了;到了補習班,我終於如願以償地坐到了教室的角落裡。能不能成為哲學家或者詩人,自然有許多的條件,我覺得,首要的條件就是:先要佔領一個角落!我就是這樣一個天生屬於角落亦即屬於牆疙癆的人,讓我這樣的人去萬眾矚目的亮麗之處說句話,幾如要我的小命,讓我這樣的人在萬眾矚目的地方扎姿勢扭腰肢跳舞,那豈不是要我的老命?
突然有一天,有人請我走出自己的牆疙癆,請我去某舞廳跳舞。他說:你不跳的話坐著看看也行啊!
閃爍的燈光下,我看到的場景讓我十分地不好意思:一個陌生人和另一個陌生人竟然可以貼得那麼近!一隻手和另一隻手竟然可以握得那麼隨便!一個長得多美的女子竟然可以和一個多麼醜陋的男子在一起說說笑笑!似乎只要對方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四肢完整,能動,就可以把自己的手交給他,讓他握,讓他摸,就可以把自己的胸脯交給他,讓他摸,讓他貼,甚至可以把自己的頭交給對方的肩膀,讓他壯懷激烈地擔當,讓他繡花枕頭般享受……或曰:這叫交誼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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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我看跳舞的人對我循循善誘:「你也來跳一下吧,這是很文明的喲。」看我面有難色,他鼓勵我:「一點兒也不難喲,一學就會的喲。」他甚至大大方方地說:「我可以教你的喲,而且不收指導費的喲。」我被他這樣三喲兩喲,終於也坐不住了,似乎人家都在挺身而出保家衛國,唯有我躲在角落裡畏首畏尾貪生怕死,於是,為了做一個不拂人家盛情與美意的文明人,我鼓足勇氣走入了舞場——那表情自然是如赴殺場。
我遇到的第一個難題,就是腳的茫然。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走。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走了幾十年步了,卻從來沒有走過什麼「三步」「四步」。而且這種「走路」,是左幾下右幾下前幾下後幾下,與我平時的走路斷然不同——也許正因為不是走路,所以才叫跳舞。這是一種跟著音樂的走動(這恐怕是這一活動唯一的高雅之處),可惜在我腳手茫然緊張得腦門上冒汗的時候,我是聽不到音樂的——我顧不上聽音樂,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努力做到不要踩了別人的腳。雖然我也知道,這世上有好多美麗的愛情故事都開始於踩了別人的腳。
好容易,腳能放穩當了,我這才顧得上考慮手的事情。手放在哪兒合適呢?一隻手已經被人抓著了,可以不去管它,但另一隻手面對的卻是舞伴寬闊的後腰(我的命不好,碰上的腰寬的多細的少,是不是與我吃牛肉麵愛吃寬的有關?),而且我的這隻手又不是個釘子,不能釘在那兒——它會自己移動。一動,一離開原來的地方,再要回到那兒,好像就有些困難。那麼,是往上呢還是往下,是向左呢還是向右?這就是當時我手的茫然:可憐的我那隻手,如一隻喪家之犬,在人家的後背上游移流浪,在人家的後腰上艱難摸索——這摸索之艱難,難於上青天,難於在黑暗的舊社會摸索中國革命的正確道路。
好容易把手放穩當了,不再「動手動腳」了,然而事尚未息、人尚不寧——我那兩隻眼睛仍然無處可去,我雙眼的茫然不知如何處理。雙人舞,顧名思義,是兩個人的合作,如果我把自己的眼睛移晴別望(比如仰視著天花板),把人家看也不看,這從基本的禮貌上想來,怕是頗不恰當。但也不能(尤其是不敢)盯住了人家的眼睛看。朋友的眼睛、熟人的眼睛或者妻妾的眼睛,看了也就看了,可如果是陌生人的眼睛呢?陌生人的手,我們握了也就握了;她的腰,我們摸了也就摸了,但是那眼睛卻是隨便可以看的么?直覺告訴我,我的眼睛一定應該放在一個與對方的眼睛若即若離卻又不即不離的位置,可是,這個天下第一的絕妙位置在哪裡呢?
上窮碧落兮下黃泉,何處安頓兮我之目?
後來,經一個行家指點,我才知道,這個絕妙的位置,就是——對方的耳朵!
啊,對方的耳朵,這真是一個無比合適無比奇妙的地點,像地下工作者精心選擇的接頭地點,真沒有想到人們選擇它選得如此的巧妙絕倫富於智慧!
真沒有想到學跳舞也是這樣一個過五關斬六將的過程。腳能踩上點了,手有地方放了,眼睛有地方安頓了,然而新的問題又來了——自己嘴裡的大蒜味和煙味以及口臭味三味合一的這個「口氣」問題如何解決?屏住呼吸憋住氣嗎?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人有種種死法,自己把自己憋死,應該是最可憐的一種。但是也不能當著人家的面自由地呼吸是吧?人有種種死法,被自己的舞伴熏死同樣也是死得可憐。怎麼辦?於是又有一個行家伸出他的蘭花指給我指點迷津:「那還不簡單呀?到時你嚼上一塊口香糖不就行了呀?給,這就是口香糖!拿上啊,給你了昂,不要客氣呀——這還是綠箭口香糖哩!」行家的出現幾乎像是天使的出現。感謝你啊行家,感謝你啊口香糖,你真是救苦救難的南海觀世音大菩薩,你至少也是梁山上的賊首及時雨宋江宋公明。
學跳舞學到最後的最後,我也終於遭遇到了所謂中國現代跳舞學的最後一個問題——思想觀念問題,也就是「心」的問題。
我真誠地請教一個舞蹈專家:「你和別的女人跳舞的時候,你心裡想的是什麼?」
他很納悶地看著我,彷彿在看一個公元前世紀初的怪物。他先是低下了自己的頭。他一定是在眼觀鼻、鼻觀心地在問自己:「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他努力地皺眉又撓首地想了又想,彷彿自己「生來」(或者「舞來」)還從來也沒有想過這個古怪的問題。最後他若有所悟地抬頭說:「我沒有想什麼呀,我想的只是音樂呀,我想的只是……」我明白了:人家想的都是高雅的事物,但是——但是我卻一臉真誠無限自責地對著這位高雅之士用懺悔的口氣說:「可是我和別的女人跳舞的時候,為什麼老是想入非非呢?」
高雅之士大驚,復大笑:「你為什麼要想入非非呢?……你……你……也許——你是剛剛入門的緣故吧?」
我看他笑我實在像是在笑一個大西北的秦安老土或者在笑一個不文明的野蠻人,我就無限委屈地說:「可是這也不能怪我呀。你想: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個陌生男人和一個陌生女人,臉對臉,眉對眉,大眼瞅小眼,大手拉小手,你扶我的肩,我摸他的腰,差一點就耳鬢廝磨了,差一點就雞犬之聲相聞而鼻息之聲往來了,你想,我怎麼能不想入非非呢?」
我心裡充滿了無限的委屈:「你想,我眼前的不是一棵樹一塊石頭一把椅子,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且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有氣息有味道有姿色有表情有眉有眼有臉有面的女人。而我也是一個大活人,大男人,你想,我怎麼能不想入非非呢?」……我據理力爭,我慷慨陳詞,我聲淚俱下,但是那位舞蹈的行家一時間卻無言以對或者說是不屑一對,只在那兒「可著勁兒」地嚼他嘴裡的綠箭牌口香糖。「可著勁兒」,是我前天晚上聽我的一位博士同事說的一個新鮮詞。博士就是厲害,你看人家都會說「吃吧吃吧,可著勁兒吃吧!」像我這樣的老土,最多只會說是「喋吧喋吧,把吃奶的勁使上喋吧!」
舞蹈的行家在嚼口香糖,而我沉思默想的老毛病又犯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再想入非非了,如果那樣的話就意味著我的舞蹈水平有了明顯的提高,那麼,這種提高於我又意味著什麼呢?於是我叫停了伊的口香糖,再一次堅定地問他:「你看過張賢亮的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么?那個女人,讓那個男人,從這樣的一種男人,成了那樣的一種男人,人們說她真是個好女人。同樣的道理,如果我不想入非非了,也就是說,我的舞伴,那個女人,讓我這個男人,從這樣的一種男人,變成了那樣的一種男人,你說,這個女人還是個好女人么?這樣搞下去,男人都不成個男人了,女人也都不成個女人了,可是我們為什麼還要跳這種舞呢?舊社會把喜兒白變成了白毛女,新社會把白毛女變成了喜兒,多不容易呀,可是,可是現在有人卻要反過來……你說這究竟是為了個啥子呢嘛?」
我義正詞嚴地說:我們這是在哄誰呢嘛?
那個人黔驢技窮:「然而……也許……但是,但是跳舞終歸是一種很好的鍛煉身體的方式吧?」
我斷然反擊:大媽舞和廣場舞才是鍛煉身體呢!
這時候,直到這時候,這位行家才對我擠眉弄眼地一笑,正色曰:我看你悟性不錯,那麼我實話告訴你吧,跳這種舞,其實是為了——為了培養男人的——意志!
我張大了嘴巴,聽他高談闊論:「男人最大的弱點是什麼?我認為,天下男人的最大弱點,就是見不得女人。一個男人如果能夠過得了女人這一關,即英雄如果過得了美人關,你想一想,這個人不是天大的英雄,那又是什麼?所以,欲成大事的男人,必須先在舞場里和一個又一個的女人跳舞,一直跳到抱著個熱烈的女人卻如同抱著個冰冷的木頭椅子時,功夫才算是煉到了家了,才可以出去闖蕩江湖了。同樣的道理,像你這樣抱著一個木椅子如同抱著一個熱烈女人的人,你終將一事無成!」
我緊緊地握住了他的蘭花手:「高!高!實在的高!」
……
多少年之後來,我讀到張愛玲君這樣一段話:「然而現在的中國人很普遍地跳著社交舞了。有人認為不正當,也有人為它辯護,說是藝術,如果在裡面發現色情趣味,那是自己存心不良。其實就普通的社交舞來說,實在是離不開性的成分的,否則為什麼兩個女人一同跳就覺得無聊呢?」張女士人家可是在大上海混過的人,人家把什麼弔膀子拆白的場面沒有見過?她如果也這麼認為,則她與剛才那位行家的看法,真可謂英雄所見略同。
(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品讀《西山文藝》;感受生活快樂。
【作者簡介】雪瀟,本名薛世昌,1965年生於甘肅省秦安縣。1986年畢業於原西北師範學院中文系,曾任教於原天水市第二師範學校,現為天水師範學院文史學院教授、甘肅省文學院榮譽作家。出版有學術專著《文學創作論》(中國文聯出版社2002)、現代詩歌集《帶肩的頭像》(作家出版社2003)、思想隨筆集《悵遼闊》(重慶出版社2004)、文化散文《人文定西·自然田園》(甘肅文化出版社2007,合撰,第一作者)、學術專著《現代詩歌創作論》(吉林大學出版社2008)、學術專著《論文學語言的來歷及其使命》(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8)、教材《百年新詩百篇導讀》(吉林大學出版社2011,合編,第二編者)、學術專著《秦州上空的鳳凰——杜甫隴右詩敘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合著,第一作者)、學術專著《話語·語境·文本:中國現代詩學探微》(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現代詩集《大地之灣》(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2015)、散文集《大地上的小意思》(敦煌文藝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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