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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麼單薄的一點小雪,還不夠 覆蓋窮人的屋頂

釣魚

——給卡佛

最好是深秋,十月的天空

清空了多餘的雲

穆爾斯河水漲起來了,鮭魚肥美

我曾不止一次想像過這樣的情景

你穿著長靴,扛一根釣魚竿

走向豐沛的河流上游

而我走在你的身後

那輕輕撣過你腳跟的秋天的衰草

也撣在我的腿上

我願意為你拎一隻小桶

桶里裝著魚漂和褐色的釣餌

我不會忘記帶上你喜歡的里丁醬油

鮮美的銀鮭,只需用松枝點燃的野火

稍稍炙烤,配上醬油和自家的小土豆

就是至味:最好的東西都是樸素

而天真的,你說,和寫詩一樣

秋風拂過,我們並排坐在河岸上

有時各自回憶著什麼,有時

什麼也不說——我們深知

無法釣起任何一條過往之魚

也不能期待流向未來的河水

為我們分秒停留。我們只是凝視著

河水深處,等待一條莫須有的鮭魚

從時間之河此刻的漩渦中高高躍起……

旅人的京都

嵯峨野的小火車從《源氏物語》風景里

開出,咣當駛過楓葉和稻田

令人驚奇:老街拐角,兩厝木屋之間

赫然一座墓園——生死如此坦然

鳥居無鳥,卻是神域之門,那位稻荷大神

是否還在山頂俯視?浮世如鯉魚攢動

神社裡,石燈籠爬滿青苔

相擁千年的紅檜和扁柏,繫上了黃絲帶

月亮是男性的,烏鴉乃神鳥

而狐狸,正口銜稻穗受萬眾膜拜

紺青配鬱金。黃櫨配菖蒲

井上春峰的清水燒,沉澱古都的「寂」

斗笠碗小巧,浴缸小巧,齒葉冬青

開著細細的花:「細小的事物都是可愛的」

下著雨的小巷,檐下紫繡球

被雨洗淡了——居酒屋門帘一掀

走出山島由紀夫一樣憂鬱的男子

清晨,在南箱根山間

火山口尚在休眠

鳥雀被自己的啼聲喚醒

傳說中夜晚出沒的猿猴和野豬

被晨光趕進了它們的深林——

所有的危險都在美景前消隱

此刻的南箱根山,有可信賴的安寧

我站在白色莢迷花盛開的山道上

或某戶叫作「蓮池信義」的人家的庭院前

恍惚如山間任意一朵野花

或任意一棵松樹——我注意到

在這片神秘的土地上

人們慣於修剪庭中的羅漢松——

或立或卧,或頭戴僧帽

旁逸斜欹自有它預設的方向

而對於花朵,無論夢幻般的藍繡球

或被夜雨打落滿地花瓣的杜鵑

則聽憑它們內心恣意的生長

彷彿受寵愛的天使或尋常人家的小女兒

允許她們有小小任性的權利

當我步入深林,越來越多的喧囂

被拋在身後,連同骨縫中的疲憊

而一種聲音漸至清晰,像松風中的呼喊

又像來自花朵:萬物為你提供了想像

你將如何呈現你的生命?以眼淚?

以祈禱?以心靈的自苦或靈魂的飛翔?

也許我更願意成為一蓬山花

無論身在何處,一種恰如其分的

從容和快樂,是靈魂最深的安居

如果我滿身桀驁需要修剪,那修剪的手

惟有上帝——那愛我、永不棄我的神

孤獨的約書亞樹

荒漠和天空之間

這些樹在奔跑

這些有著聖徒名字的約書亞樹

它們虯曲的枝條,像一種掙扎

掙扎中向上祈禱

每十年一英寸,它們的生長如此緩慢

慢到讓你確信,它們並不急於獲得高度

所有進入過枝幹的陽光,水分,和沙礫

最終都會滲入根須

在暴烈和嚴寒的時刻,成就生命的真相

它們守著腳下的砂石,一棵樹

遙望另一棵,一棵樹,望不見另一棵

把自己活成一塊活化石吧——

在這速朽的世上,孤獨是應該學會承受的

真理。看,它們揮舞的手臂彷彿在佈道

「抵抗死亡的唯一保護

是愛上孤獨。」

小雪

多麼單薄的一點小雪,還不夠

覆蓋窮人的屋頂

我愛它們觸地死亡之前

在飄舞和融化中,盡情地完成自己

當生活已不能降下一場鵝毛大雪

我仍為那些意外的小歡喜

而感激,那些微細的,還未落地

就可能消融的,雪花一樣意外的小歡喜

月夜聞鷓鴣

溪對面的山崖上

瀑布在唱歌,在月下

溪這邊的人兒,睡著了

夢裡頭聽見鷓鴣聲

一隻鷓鴣住進身體里

心兒飛過柳樹梢

隨你騎馬過山崖,隨你撐船

下河灘,掐一把虎耳草綠瑩瑩

歌聲再好莫當真呦

今天唱給你來聽,明天唱給別人聽

溪對面的瀑布,唱了三年零六月

溪這邊的月光,碎了一身

野 鹿

鳥羽有風,松林上有薄霧

夕陽的金手指正撫摩群山的脊背

一棵白蠟樹的牽引讓山崖躬下身子

俯看腳下兩隻悠閑的野鹿

我們停車,在松針的陰影里呼吸、傾聽

沉陷於周遭漸漸聚攏的黑暗

湖水微漾,神似一種天真

無邊的靜穆,近於本我

在山野,生命各領其歡,純粹而自由

如心靈盛開,如鹿垂下眼瞼

庭 院

去菜場的路上,總經過一座庭院

鐵柵門虛掩著,野草安靜地生長

我放下裝滿蔬果的菜籃

在石階上坐下

彷彿一瞬間就從俗世中抽離

頭頂的樟樹像升騰的綠火焰

把我攏在它的宇宙之下

從柵欄間我打量路過的麻雀

從蒲桃花的輕柔里觸到嬰兒的呼吸

與黃昏的寧靜一同灑落的

還有蟲聲,潮氣

和閃爍的內心的光斑

多麼好,這片草地,這個時辰

一種緩慢,純粹

獨屬於我的一種好的孤獨

或者絲毫不覺孤獨——

我深陷在樟樹的濃蔭里

與一個看不見的聲音獨語,對白

一枝一葉,搭建一座雲中的庭院

沒有人知道這種虛構和專註

帶給我怎樣的意義

這一派清波也是我的源頭

——在邊城遙念沈從文先生

在沅水,跟隨一條小船

轉柳林岔,泊鴨窠圍

看盡那一點寂寞的山水和林梢

就到了叫作常德的碼頭

這一派清波也是我的源頭

我也曾站在這樣的甲板和渡口

看艄公在暮煙里拉篷,搖櫓

無窮無盡地往來於此岸和彼岸

是什麼時候,櫓歌已消失

河底的流沙改變了它們的航道

那長著黑翅膀的鬼臉蜻蜓

早已飛入沒心沒肺的水草

唯兩岸的吊腳樓仍守望著河水

莊嚴地忠實於它們的「分定」

唯烈而痴的血性與愛恨,仍一點就著

如漁火,在這條河上流淌

從你的腳印和文字里看見的預示

已在時間身上一一印證

生命的困境一如你的年代,總懸在

美善與不能訴說的悲苦之間

在渡口,無論我的眼睛

濕成什麼樣子,都喚不回那條渡船

我把手伸進水中,在秋天

沱江的水仍是溫熱的

夏日牧場

正是午後時分,遠山沉靜

背陽的一面,山氣醞釀著幽深的藍

天空收留了雲朵的流浪

絲柏樹像從泥土中噴涌而出

把它濃郁的生長潑向空中

這是蓬勃的夏日

青草氣息濃烈,兩匹馬

低頭咀嚼,或交耳親吻

以它們溫柔的愛餵養這片心靈牧場

雲朵之下,沒有孤獨的人或破碎的夢

萬物都沿著各自的生命經緯

在奔跑,像世界的初始和終極

像塵世隱藏了悲喜和紛擾

只有時間站在局外,如神手持權杖

俯望並接納一切

與海浪鷗鳥共度一個下午

面對大海盡可放棄言辭,

平靜或激蕩,都有海浪替你說出。

只需走進薄薄的潮水,加入到

那網一般傾覆的鷗聲中,

立定,看細浪一遍遍安撫沙灘,

遠處一隻鯨魚突然噴射水柱,

撕開海面柔軟的藍綢。

或者踢掉鞋子,當潮水收攏夕光,

與奔跑的影子追逐,

偶爾被貼地而生的海草或貝殼

輕輕扎一下,如同遭遇生活

暗藏的尖刺:一切都是饋贈。

彷彿聽從一種神秘的自然教義,

巨大的美與安詳將你俘獲,

令你噤聲,失憶——

沒有痛苦值得想起,也沒有夙願

需要許下。直到天空矮下來,

鷗鳥棲落又飛起,為你停留在

一個合適的高度。

爐火和雪花

我喜歡爐火旁我們輕柔而漫長的交談

你說出的每個詞語都帶著溫度

和彎曲的弧線

火光捕捉著你的臉

我清楚地記得你的表情

像是身陷夢中,或一種深沉的幻覺

冬天已經過去,雪花依然不期而至

彷彿為了完成一種未竟的確認:

在自我的融化中,有些東西得以顯現

我不忍告訴你,我更早地明了命運的難處

在秩序和內心之間,無論摧毀或重建

都有無可指責的理由

現在,爐火的餘溫還足以烤熟一隻紅薯

香氣里我們撥弄著火石,但並不是為了吃它

松 針

在夢裡,我走上常走的那條山路

在一棵松樹下,痛快地哭

那哭聲,好像把緊裹的松塔也打開了

我太專註於自我的悲傷了

以至我忘了這是夢

以至我沒有發覺,身邊的松樹

一直在沉默地傾聽

將它細密的松針落滿了我的周身

我醒來,已記不清松樹的模樣

但那種歉疚,像松針一樣尖銳

秩序與懸念

傍晚的廚房,讓她想起祖母的廚房。

一樣的夕光從窗口湧入,鍋盆碗櫃各有定局。

爐火生動,菠菜已洗凈泥土。

她站在火爐前,等待一缽土豆慢慢成熟。

這逼仄的空間里已無懸念,

該完成的已經完成,進行中的正在進行,

生活的秩序正展現它清晰的面容。

她會在這廚房裡,老成祖母一樣的祖母。

她感謝這一缽土豆,給她短暫的出神,

讓她像個局外人打量她措足的方寸——

杯盤潔凈,瓜果安寧,它們在寂靜里獲得神聖。

她甚至感謝這時從窗口掠過的一隻鳥,從最深的秋天飛來,

在密實的香氣里,帶給她一瞬間

振翅的幻覺與虛無。

安靜時就能聽見它們

春天裡站在窗口的這棵樹,秋天時,還在。

整整一個夏天,沒有走遠,也沒有靠近。

有月亮的潔凈的晚上,能看見星星。

但在黑夜,或陰沉的白晝,星星們也在。

早起聽到鳥鳴,知道鳥兒藏在木蘭枝里。

但這些下雨的清晨,鳥兒們和木蘭一樣安靜,它們飛去了哪裡?

原諒我,那麼長的時間裡,我只知道

季節的誡命讓樹木學會了捨棄,從未想像

泥土中它們無法動彈悲欣交纏的根。

我的眼睛太久地習慣了太陽和月亮,從不曾閉眼

傾聽過沉默的星辰。原諒我第一次知曉

下雨時鳥兒們從不閃躲,它們在風雨的巢中

垂頭斂聲,隱忍得像群苦行僧。

路遇收割後的稻田

這是收割後的稻田,它的豐饒

屬於上個季節。它已過了揚花抽穗的日子,

穀殼已走向另外的用途。

我並不懷疑稻田的前生,每一顆被遺忘的穀粒

都反芻著光陰。我站在凜冽的事物中間,

捕捉到最寒涼的空寂。如果空寂

觸手可及,空寂前的飽滿也曾溢出漿液。

關於承受和消逝的法則,我與稻田

達成默契。誰的孤獨都微不足道,

不會比壟上一叢稻茬更高。

走吧,從這片田野里起身,這裡不會丟失

一顆穀粒,曾被我分開的光和空氣

也會像暗傷一樣癒合。

一天中我鍾愛的時刻

早上六點半,我梳洗出門。

牆角一蓬芭蕉抽了嫩芽,新綠逼人眼。

晨風中的枝葉多麼舒展,我忘記了

昨夜的驟雨和它們捲曲的憂傷。

下午四點,一天的工作已經完成。

我緩緩走過山間,停在一棵樟樹下。

隨口打聲招呼吧,向頭頂一隻小山雀。

滿山的風聲,頃刻化作鳥鳴與我回應。

六點鐘我在菜場攤販間,流連於

菠菜,番茄,和豆腐。我無意在蔬菜的葉脈里

找尋生活的意義,但的確是它們,

幫我一次次溶解,突如其來的虛空。

夜裡九點,我走在濃霧的樹蔭下。

有時,我感到一陣孤獨來襲。有時,又覺得自己

並非想像中那樣孤獨。我仰望夜空,

至少,我被滿天星光垂愛著。

嘎納塔修道院的修女

跨進斑駁的石拱門的一刻

一個念頭,像院牆外的藤蔓

突然間,輕盈而緊密地抓住了我

「假如我是這裡的一名修女」

那又如何?我愛這石屋的蒼老

神龕前黃銅吊燈多麼莊嚴

上帝之光從十六世紀的窗口射進

守護雅西城外這寧靜的庭院

在開滿碩大的羅馬尼亞玫瑰的花壇

我要種上一株潔白的中國百合

那身著黑袍面容姣好的本地修女

會與我一同鋤草,縫紉,同唱讚美詩

當清晨的鳥鳴在松枝上蘇醒

那滿口拉丁語系的銀喉長尾巴山雀

一定有最伶俐的一隻,已被我調教

用常德腔調的漢語跟我打招呼

也許趕在天黑之前

我新識的羅馬尼亞詩人朋友

會帶上他們的詩歌新作,在黃昏的

松蔭下,與我一道閑話喝茶

不必擔心孤獨如黑夜會將我吞噬

當古老的雕花木門重重關上

孤獨如屏障,抵抗浮世的侵襲

院落沉沉,有最高的寧馨和喜悅

或許偶爾我也會陷入蒼茫

故土,故人,已如前世般遙遠

此時,上帝之光就會悄悄吻上我的前額

安撫我幽暗中隱約的愛與思念

秋天的二元論

秋天肉體豐盈,而靈魂消瘦

帶著番石榴和月亮的氣息

在黑夜、睡眠或未知的死亡中蜷曲

從最深的陰影里爬出

孱弱如月光的一地碎銀子

深暗處,誰是那隱形的天使,魔鬼,或一個

與自我抗衡的虛構的敵人,令我深宵獨坐

投擲我到一個巨大的虛妄之中?

我聽見流逝的時間吃吃笑著,像千萬隻昆蟲

將它們的羽翅壓過來……

秋天撕裂。哪一半

離我更近?我靠近我自己,又將自己

從自身中收回。我全部的奢望不過是

聽著自己的呼吸,重新進入秋天

古村池邊獨坐

安靜得像只青蛙

芭蕉葉舉著濃綠的大扇子,蘋婆樹開白花

幾根枯籬圍起一畦菜壟,油麥菜

長得倔強。風和夕光從枝葉間穿過

擾不亂一丁點秩序

你可以聽見傍晚的晦暗送來各種聲響:

墨綠的池水,像個巨大的敞口罈子

蟲鼓,鳥鳴,黑蝙蝠撲翅

青蛙躍進古池裡——

完美的疏離,完美的幽寂,而你

靜篤如一個內心的聽戲者

你是你自己的水面

你是你自己的影子

你可以凝視一個神秘的臨波照影

也可以隨時起身,或擲一枚小石子

擊碎水波的褶皺中你自身的幻象

將風的背影留給廣闊的黃昏

舒丹丹,詩人,譯者。著有詩集《蜻蜓來訪》,譯詩集《別處的意義——歐美當代詩人十二家》,《我們所有人——雷蒙德·卡佛詩全集》,《高窗——菲利普·拉金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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