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GO廚力放出，茨威格筆下的瑪麗·安托瓦內特

閱讀前的注意事項

1.本文是基於茨威格《斷頭王后》寫成，實際上可以大致看作這本書的縮寫和導讀，所有會有大量引用，略寫原著的情況發生。

2.本文描寫的瑪麗·安托瓦內特形象同樣基於《斷頭皇后》，可能會混有筆者個人查找資料後的一些私貨，並非對真實歷史的完全重構，如有欠考證的地方，望讀者老爺們指出。

3.如同標題所言，本文想還原的是一個不像遊戲和十八世紀翻案里那樣光輝偉大，也不像革命派所指責的那般無恥骯髒的瑪麗·安托瓦內特，所以會有對她美麗高貴的讚美，也會描述她的荒唐和愚蠢。

4.描述一個人的生平——哪怕是簡縮一本書里已經描述過的一個人的生平，是一件複雜又困難的事情，筆者承諾會竭盡全力，但是如果實在是力有不逮之處，還請各位包涵。

5.原著非常，非常優秀，希望有心又有空的朋友可以去閱讀。

前言：

「瑪麗·安托瓦內特既不是保王派的殉難聖女，也不是革命派所說的下賤娼婦，而是一個性格平庸之人，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並不特別聰明，也不特別愚蠢，既非烈火，亦非寒冰，沒有從善的也別力量，也無作惡的堅強意志……命運時不時會找一個無關緊要的主人公，為了顯示它能用脆弱易碎的材料創造出高度緊張的情節，從一個孱弱無力不情不願的靈魂演化出一出波瀾壯闊的悲劇。這樣的一出表現這種並不心甘情願的英雄業績的最美麗的悲劇之一，就叫做瑪麗·安托瓦內特……命運極為揮霍的把優雅和財富的各種贈品加在她身上，另外還賜予她一顆輕浮的心，從不詢問這些禮物的價錢和價值。」

——茨威格

《斷頭皇后》的引言幾乎是道盡了瑪麗的一生，那一句經典的：「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命運贈與的禮物，早就按中標好了價格。」更是釘死了她的命運，不過實際上瑪麗並非如引言中為了和兩方的誇讚和損毀而故意塑造的那樣，是一個平庸的人，一個「昨天，今天，明天都會遇到的不好不壞的女人」，相反，她美麗，優雅，高傲，機敏而堅強……當然，也輕浮，而且正是這份前半生的輕浮，最終害死了她。

瑪麗在她短短的三十八年生命中大概扮演了四個角色，奧地利的公主，洛可可之母，「虧空夫人」和最後的斷頭王后，本文也索性分成了這四個階段來講述她傳奇的一生。

一.奧地利公主，不幸的新婚：

讓別人去征戰殺伐，而你，幸福的奧地利，去聯姻結盟

Bella gerant alii，tu，felix，Austria，nbue

——哈布斯堡傳家箴言

首先，讓我們讚美奧地利女大公-神聖羅馬帝國皇后-波希米亞女王-匈牙利女王-克羅埃西亞及斯洛文文尼亞女王——瑪利亞·特蕾西亞，她是瑪麗·安托瓦內特的母親，也是人類歷史上最傳奇的女強人之一，也是「虎父犬子」這個詞最著名的代表之一。她在位期間本著「中庸的和平勝過輝煌的戰爭」這一思想，派遣顧問考尼茨和拚死搏殺了幾百年的波旁王室訂立了和平同盟，而保持同盟有效最好的方式也是哈布斯堡王室最擅長的把戲當然就是聯姻，但是不巧法國現任統治者路易十五正沉醉在杜巴里夫人的溫柔鄉里，而奧地利的約瑟夫皇帝也正在經歷第二次喪妻之痛，聯姻的責任理所當然的落在了第三代也就是時年十二歲的路易十六頭上，而最合適的對象莫過於芳齡十一的瑪麗·安托瓦內特小姐。

那個時候的瑪麗·安托瓦內特還是個懶惰的瘋姑娘，但是天生的美麗和親和力已經開始顯現，她通過撒嬌逃避學業，沒日沒夜的和兄弟姐妹們遊戲瘋玩，直到十三歲還不會書寫德文，更不用說作為未來的法蘭西王后必須掌握的法語了。同樣，儘管從師著名的音樂家格魯克和舞蹈家諾維爾，她的音樂和舞蹈技巧也只能算得上平平，歷史和文學知識更是可以說一竅不通。可是她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草包和花瓶，根據她的導師，正直嚴肅的維爾蒙神父對她的評價我們了解到她：「有一張俏麗迷人的面孔，彙集了可以想像出的所有嬌貴優雅，一旦她長大成人，定然能具備高貴公主應當具備的一切魅力……她的智力遠遠超乎旁人的估計，可是有些懶惰，相當輕率，她能領悟文學的概況並做出正確的判斷，也具有深入鑽研這些題目的才能，但是她並不能全神貫注，只有在娛樂的時候才能對她進行教育。」

年輕的瑪麗，樂觀善良的瑪麗，什麼都能幹，但是什麼都不想認真去乾的瑪麗在十四歲時與路易十六定下了婚約，兩國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結合雙方的禮儀，策劃和準備了一個莊嚴神聖而奢侈的結婚典禮，僅僅是求婚典禮里的入城式就花去整整三十五萬金幣。法國的人民幾乎立刻就愛上了這個有鉑金色頭髮，熾熱的藍眼睛還有苗條修長身姿的未來王后，他們徹夜奏響音樂，婆娑舞蹈，彷彿一切怨毒和苦難消失，希望就在明天一般。

但是在這一片歌舞昇平里，危險其實早就暗中潛伏，無論是歌德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里發現的繪有美狄亞，伊阿宋和克羅愛莎(最著名的災難婚姻)的掛毯；還是當時擔任主教助理，迎接瑪麗，為她祝福的羅昂親王(項鏈事件的主人公)，瑪麗簽名旁邊不慎抖落的墨點，煙火會時突發的雷暴雨；乃至母親特蕾西亞心中卡桑德拉式的警兆，反覆強調讓瑪麗閱讀的那一份行為守則都在兆示著不詳。可就像一切爛俗戲劇里的橋段——但人們明白這一切背後的意義時，一切已經太遲了。

這份婚姻幸福么……其實沒有人能說得清楚，瑪麗和路易十六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是由憐憫和包容構成的友人關係。與熱情美麗的瑪麗不同，路易十六肥胖，懦弱，意志薄弱，舉止笨拙，不解風情，反應遲鈍到甚至有點冷血的地步，「要有光這件事還未降臨在他的身上，他體內的物質還處於原始狀態」(瑪麗的哥哥約瑟夫二世對路易十六的評價，也是他勸服了路易十六去做一個「小手術」)，但同時有知識能判斷，內心裡還有不滅的善良和溫柔，容忍包容瑪麗的浪費瘋狂和奢靡，他們倆奇怪的情侶關係反而比很多打著恩愛旗號的情侶更加漫長和穩固，如果沒有那件事的話，他們倆其實可以算得上政治聯姻的模範。

如果沒有那件事的話。

在十八世紀，一個女人一生能受的最大的恥辱之一大概就是在新婚之夜後的第二天，乃至過後的整整七年中還是處女吧。因為丈夫生理上的缺陷(好吧，我直說，因為包皮過長導致的陽痿)，一個感覺敏銳，充滿柔情的女人在整整七年的婚姻中沒有和自己的丈夫真正的結合一次，一位在萬眾注目下嫁入宮廷的王后整整七年都沒有生下繼承人，這是何等壓抑，痛苦和絕望的經歷！

「儘管此事如此可怕，我希望，我至少能夠做到這一步。」在親戚德·夏特爾夫人誕下死嬰後，瑪麗這樣絕望的吶喊著。可以說她之後的肆意尋歡作樂，追求誇張的打扮，在化妝舞會裡與年輕的騎士打情罵俏甚至和婦女建立纏綿溫柔的友誼(就像你想的那樣)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釋放這種痙攣的絕望和充沛又無處消耗的感情力量。「美麗的王后碰上性無能的丈夫」這件事也促成了無數輕浮文章和淫穢詩歌，這一切都在未來大革命時變成了她「淫亂，浪蕩」的證據，成為了她被推上斷頭台重要的把柄。

二.從青澀的未來王后到洛可可之母：

「儘管上帝讓我在生下來時，就具有我現在擁有的那個爵位，我不由自主的讚賞上蒼的善心好意，讓我，您最小的女兒來君臨歐洲這個最美麗的王國。」

——瑪麗·安托瓦內特致特蕾西亞女王的信件

就算拋開她無能的丈夫，年輕的太子妃在凡爾賽宮內的生活也不算太好，「禮儀夫人」德·諾阿耶伯爵夫人對她的生活嚴格安排，加以重重限制，大量剋扣她的玩樂時間——而眾所周知，我們的小瑪麗最愛的就是玩樂。她本身的不學無術也導致了她需要做在課堂里惡補小學教育里最低級的知識，被老師當成小孩一般訓斥；可作為太子妃，代表著王室尊嚴的那一面又讓她必須表現得儀態萬方，被當作顯貴夫人一般尊敬；更不用提路易十六的那三位陰森的姑媽，她們時時刻刻給她灌輸著她善良耿直的心靈無法接受的宮廷陰謀和惡意中傷；她本身卻什麼都不想要，只想瘋玩，打鬧，像自己還是個公主一樣自由的活著。年齡，地位，個人意志和被寄予的希望之間的重重矛盾所醞釀出來的不安焦躁與恐懼，從另一個方面決定了她日後災難深重的命運。

在凡爾賽宮裡最重要的事件大概就是瑪麗和杜巴里夫人的衝突，前文有說到杜巴里夫人是路易十五最後一任，也是最寵愛的一個情婦，她是凡爾賽宮無冕的女主人，所有的諂媚和敬畏都圍繞著她。而在她不可見的皇冠上四射的光芒背後，躲著的是國王的三個被忽視的女兒也就是路易十六的姑母們。她們貴為公主，卻不高雅也並不聰明，僅剩的那一份威儀也被杜巴里夫人奪走。瑪麗的出現無疑使三個人看見了對付那個「巴比倫娼婦」的希望，一個無知無覺，年輕莽撞卻恰好身份高貴的小姐，多好的一張牌！

於是她們用沾滿劇毒的言語矇騙著年輕的瑪麗，讓她相信杜巴里夫人真的如她們所說那樣愚蠢和無理，讓她產生一個想法——給這個放肆的孔雀一點教訓。剛好，她握著可以擊中杜巴里夫人要害的一把利劍也就是宮廷禮儀的鐵律，在凡爾賽宮內，爵位低的夫人不能與爵位高的人攀談，除非那名貴婦人主動和她搭話。

在這裡要為各位看官聲明一件事情，杜巴里夫人並非什麼殘忍又邪惡的人，她只不過是被權利蒙蔽雙眼的平民女兒，性格算得上開朗，脾氣甚至稱得上隨和，除了……愛慕虛榮和暴發戶特有的那一點希望被真正貴族所承認的自尊心。這份自尊心很快被瑪麗故意的無視打得粉碎，在各式各樣的舞台上，她都視杜巴里夫人為玻璃人，帶著微笑看著她的無可奈何。這位年輕的太子妃完全不明白自己只要釋放一點點微弱的善意就能拉攏這位孔雀夫人以及她操縱著的路易十五，反而帶著初生牛犢的稚氣一頭撞了上去。

她撞上了整個法蘭西的皇權，還附帶此時此刻必須堅若磐石的法奧同盟，更加棘手的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普魯士，奧地利和俄羅斯三國正在密謀瓜分波蘭，他們需要法蘭西的默認。隨著惱羞成怒的杜巴里夫人找到路易十五，激發了他的控制欲，讓他聯同腓特烈大帝和沙皇葉卡捷琳娜向特蕾西亞女王施壓。一封封信件和女王密使的親自造訪讓高傲的瑪麗終於屈服，在一次故意準備的聚會中，她對杜巴里說了七個字：「今天宮裡人不少」。瑪麗人生中唯一一次低頭，她這輩子對杜巴里夫人說的僅有的七個字，決定了整個波蘭的命運。

高傲的瑪麗決定反擊，她又找到了一張好牌，這張好牌依舊出自她天生的權利，作為未來整個國家的主人，她和她的丈夫理所當然的需要一個莊嚴的入城式來昭告他們高貴正統的地位。各位看官，雖然荒唐，但是未來的國君和王后從凡爾賽宮進入巴黎是需要國王陛下的恩準的，在不進入巴黎之前，他們未來崇高的地位都得不到承認。面對如此正當的要求和美麗的瑪麗，路易十五完全沒有拒絕的理由。

在入城式當天，整個巴黎都沸騰了，無論男女老幼都愛她，二十萬人都鍾情於她，他們歡呼鼓掌，揮舞手絹，整個巴黎都在歡迎她，她意識到，自己征服了巴黎。

可是巴黎，準確來說，是巴黎最上乘奢侈的那一部分征服了她。夜巴黎，無人管束的巴黎，人人愛她的巴黎，她可以在化裝舞會上享受久違的放縱和自由，在賭場里彰顯自己的富裕，見到她的每一個人都誇她美，他們越讚賞她，她就越要別人讚賞，她變得熱血沸騰，尊貴威嚴，血液里奔騰著自我欣賞和對於施展自己權力的渴望，在愛上這座城市，這個國家之前，她無可救藥的愛上了自己。

更糟糕的是，幾個禮拜之後，這個愛自己超過一切，完全不知道責任為何物的女孩，登上了王后的位置。

國王駕崩！國王萬歲！王后萬歲！

權利更替順利而無聲，人民歡喜的送別荒淫的先王和他貪婪的情婦，迎來了年輕謹慎的君王，迷人可愛的王后，天啊！天佑法蘭西！我們愛他們！更多的愛，無盡的愛向兩人湧來，可憐的姑娘，可憐的小夥子，可憐的人們。

可憐的國王，他聰明但是麻木，被動接受一切，像一個憨厚的鐵匠或者循規蹈矩的書記員多過像國王，他滿足任何人的需求，每一個在他身邊的人都能輕易掌控他，可我的天，這樣的人要戴上皇冠，而且一戴就是二十年，這毫無尊嚴，歡樂和榮譽的二十年！

可憐的王后，她美麗，且知道自己美麗，她也把自己的美麗用在了合理的地方，她是這個時代最完美的造物，輕鬆愉快，貪圖享樂，遠離政治，如果她的丈夫稍微賢明一點，或者大革命來的稍晚五十年，她都可以稱得上是法蘭西的明珠，全法蘭西最幸福的女人，可是……

可憐的人民，他們不知道自己國王的謹慎實際上是遲鈍和懦弱，不知道王后的迷人可愛全是為了討好她自己，國王擅長一人獨處，王后愉快的浪費著自己和國家，他們倆一個在白天狩獵，一個在夜晚跳舞，共同的特點是對這個國家毫無作用……而民眾們還做著能迎來黃金時代的夢。

諸君想必見識過路易十六時代貴婦人誇張的髮型，她們把羽毛，水果甚至是艦船，國王接種的天花針劑全部放在頭髮上，最愚蠢的貴婦人甚至將巴黎的饑荒作為妝點自己的珠寶，戴上「暴亂假髮」來表現這一事件。而這一風潮的創始人就是我們可愛的，每個季度要定製三十六件禮服，每年還要添置上百套衣裳，債台高築甚至靠著賭博來購買新的首飾的瑪麗·安托瓦內特王后，她是享樂的主人，是當時時尚圈當之無愧的帝王，整個上流社會都在追逐她，模仿她，好像只要這樣就能忘記外面的戰亂，饑荒和瘟疫一般——他們確實也忘記了。

「我討厭百無聊賴！」伴隨著這句宣言，瑪麗王后找到了更新鮮的玩具——特里亞農，這個莊園就像一個放大版的她，她將自己對於田園生活可笑的想像全部投入其中，跨越兩千英尺引水過來做成小溪，人工挖掘池塘，用填充的苔蘚偽裝成草坪和灌木，甚至還有真正的擠奶女工，奶牛，牧人，牧群和農家(這農家有人造的裂縫，人為熏黑的煙囪，人工拆下的木板和農家不可能有的撞球桌，長沙發和壁爐)。讚美王后，讚美特里亞農，它比真正的大自然還要大自然，是人間最有道德，最純真，最質樸的享樂方式！

花費兩百萬里弗爾修建的特里亞農宮與世隔絕的洛可可風格裝飾滿足了國王當一個安寧農人的願望，更滿足了王后遠離國家，無拘無束娛樂的渴望，也剝奪了她存在的意義(這個麻木的國王對國家的意義已經夠小了)，貴族們變得無聊，厭煩，完完全全的忘記了宮廷的威嚴，他們倆得到了快樂，同時也孤獨地孑然一身。

三."虧空夫人"，「赤字王后」，「奧地利母狼」與項鏈事件：

「我們生在一個盛行諷刺小曲的時代，人們寫這種東西攻擊宮廷中所有的人，不論男女。法蘭西的輕浮在國王面前也不讓步，而我也難免。」

——瑪麗·安托瓦內特致特蕾西亞女王

江河看上去也不總是渾渾日下，隨著瑪麗的哥哥約瑟夫二世的到訪，路易十六終於下定決心接受了「小手術」，次年，瑪麗產下千金。又一年，想看見女兒生下王儲的特蕾西亞女王歸天。再一年後，瑪麗生下了王子，三年後她生下第二個王子，也是未來的路易十七。懷孕期不能尋歡作樂的限制和作為母親的溫柔在這幾年內改變了瑪麗太多，她開始反省，安靜的待在皇宮裡照顧兒女，本來她的人生看似要往最好的方向前行，可是命運終於露出了它的獠牙。

江河渾渾日下，不能止。

這一邊的美景宮裡，被排擠到政治圈邊緣的姑媽、舊貴族、被驅逐的海盜……舊世界的木乃伊集合在一起策劃著反動，那一邊德·奧里昂公爵的王宮中工人，市民，參加美國獨立戰爭回來的士兵們也展開了聚會，還有最危險的，以為瑪麗無所出自己就能繼承皇位，最後卻被粉碎了夢想皇弟普羅旺斯伯爵在暗中設計陰謀，三路力量懷著不一樣的目的和同樣對王后的憎恨聚集在一起，而我們的王后卻毫無知覺。不，不是毫無知覺，謠言四處傳播，污衊性的文章和戲劇不斷上演，她怎麼可能渾然無知。只是她的驕傲不允許她對這些陰謀做出回應，她還以為自己是當年的王后，有著民眾的愛戴和王后的尊嚴作為鎧甲，而她註定會為這份高傲和自己遠離民眾的行為付出代價。

終於有一天，整個西方歷史最有趣，最熱鬧也最荒唐的一場鬧劇開始上演。

瑪麗收到一份賬單，賬單說她的閨中密友告訴紅衣主教羅昂，說瑪麗非常喜歡一位珠寶商兜售的價值整整一百六十萬利弗爾的項鏈，但是害怕國王會責罵她太過奢侈，想秘密購買它。所以羅昂就奉著王后的旨意，以密使的身份賒賬買下了這串項鏈，王后氣得發抖——因為她母親的影響，在她心中羅昂是一個褻瀆者，不可饒恕的騙子，她的生死仇敵，她怎麼可能讓他來當密使！

那麼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呢？讓我來向各位看官分說，請注意，無論以下的事情在您的眼裡有多麼離奇，它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這就是命運的鬼斧神工。

事件的核心是我們的約翰娜小姐，她是亨利二世的一名私生子的私生女，在她七歲那年她的父親死去，她的母親，也是她父親的使女淪落風塵。流落街頭的她向一名貴夫人乞討：「幫幫流著瓦羅阿血液的可憐孤兒吧！」湊巧，這位布蘭維利埃侯爵夫人是個有善心的，把她和她的妹妹帶到一家寄宿學院，讓她們倆接受教育，然後又送約翰娜到一個女裁縫那裡學習手藝，最後把她們倆安置在了一所修道院里。

但是我們的約翰娜小姐豈是能安心做修女的人！她在二十二歲時帶著妹妹逃出修道院，流浪到巴爾-蘇爾-奧伯，聰明又有風情的約翰娜帶著九個月的身孕(還是一對雙胞胎)嫁給了一名憲兵軍官。然後通過引誘紅衣主教，她為她的丈夫博取了一張龍騎兵團騎兵上尉的委任狀，一舉還清債務的同時也給自己鍍上莫特伯爵夫人這個帶著金邊的名字。

聰明的小約翰娜從不滿足，她和丈夫合謀，靠著高利貸租借了莊園和傢具，召開盛大的社交集會。等到債主開始逼債時，她便宣布她要前往凡爾賽，讓王后幫忙償還她的債務。在凡爾賽宮門口晃蕩了一圈之後，她又回到巴黎，扯起王后的虎皮，大肆宣揚王后如何仁慈，如何把她當作親戚接待。這一番準備做完後，她找上了騙子大王卡里奧斯特羅，從他那裡得知了想當首席大臣的紅衣主教羅昂大人最大的弱點，這時，真正的大計劃開始了。

羅昂，前文中第一個迎接瑪麗·安托瓦內特來到法蘭西的人(當時他還是個主教助理)，因為自己的奢靡，風流而被虔誠的基督徒特蕾西亞女王厭惡。在特蕾西亞女王的挑撥下，瑪麗視他為瀆神的生死仇敵，而他自己卻不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只知道瑪麗十分反感他，並因此惶惶而不可終日。此時自稱瑪麗「親愛的女友」的約翰娜出現了，她用杜撰出來的經歷博取了他的信任，並編造王后和她相處的各種細節來讓他越陷越深，主教大人堅信這位婦人緩和了他和王后之間的關係，拿出大筆的酬勞給了約翰娜。貪婪的約翰娜想出了新花招，她讓主教寫下懺悔，偽造了王后的回復，稱「她將秘密召見主教」，然後在一個夜晚，找來一位妓女，穿上仿冒王后的衣服，遮住面目，在宮殿外的灌木叢中「接見」主教，此時的主教全然昏了頭，將一切都當成了真實，自然欣然接受了「王后」的「秘旨」，將那根項鏈買下來交給了約翰娜。

此刻真是印證了命運的巧妙和環環相扣，如果瑪麗和羅昂的關係稍微再近一點，或者瑪麗身上屬於王后的那部分尊嚴還在，能讓羅昂發現一個王后是不可能在漆黑的夜晚和他在灌木叢密會這件事，這一切可能都不會發生，可是這一切還是發生了，特蕾西亞女王的精心保護毀於一旦，瑪麗也半隻腳踏入了自己為自己挖的墳墓之中。

一切本來還是可以挽回的。

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提到，酷刑，尤其是公開的酷刑能夠起到震懾民眾，展示權利的作用，但是很顯然十八世紀的國王和王后並不能拜讀到這本著作，他們在免除主教和約翰娜的罪行——這將帶來極好的印象，也不會開罪議會和法院，或者公開對這兩人施以極刑——能夠震懾宵小，以示鑒定。可是懦弱的國王和心懷窘迫的王后採取了最猶豫和中庸的處理方式，驅逐主教，只判處約翰娜烙刑。

他們很快就付出了代價，議會和法院感到惱怒，陰謀集團暗中將約翰娜救走，以受害人的身份控訴當權者的殘忍，她寫下包含無數無恥誹謗的回憶錄，為瑪麗·安托瓦內特杜撰了三十四名包含男女的情人名單，王宮變成了妓院，她從「法蘭西的明珠」變成了最淫蕩下賤，道德敗壞，陰險狡詐的婊子。百姓把國家的巨額虧空全部怪罪在她頭上，認為是「這個婊子」在大肆揮霍，用鑽石裝點房間，把數億金幣偷偷送到維也納去支持哥哥的戰爭，她被稱為「虧空夫人」，「奧地利母狼」。和所有歷史書一樣，一個國家再次把它的敗亡歸結在一個女子頭上。

四.「法蘭西最後的男人」，悲哀的母親和斷頭王后：

「只有在不幸之中，才知道自己真正是誰。」

——瑪麗·安托瓦內特

瑪麗已經驚醒，她壓縮了生活費用，退出波利涅克這幫宮廷佞臣的小圈子，親近她的謀士，任用了擅長權謀，能挽回局勢的奈克爾。

但是瑪麗一生第二大的悲劇，就是她的一切覺醒，都來得太遲了。

七月十四日，巴士底獄被攻陷，使者來到國王神聖的寢宮。

「這是一場暴亂！」

「不，這是一場革命。」

路易十六從《英國史》里讀到查理一世的遭遇，這位查理試圖鎮壓，反抗革命，卻最終被送上了斷頭台。天性本身的懦弱驅使著他選擇了和查理相反的道路，屈服，順從，意圖保障自己的安全。而瑪麗卻不是如此，她從不從書本里汲取什麼東西，也不反省過去和設想未來，她認為自己的權利是上天所賜，所謂的「革命」不過是一幫叛逆分子，瘋子，惡棍煽動人民造反的借口而已，它是人性中最卑下，最惡劣的本能所掀起的骯髒不堪的污泥濁水。她不理解這一切背後的東西，不理解這混亂中建立起來的，新秩序的輪廓。

但是諸君，在這裡要注意的是，瑪麗·安托瓦內特從來沒有一絲一毫對人民的敵意。人民，「善良的人民」，在她眼裡是一些不太理性的人，總有一天他們會離開那些挑唆他們的人，回到他們自己的羊圈和農舍。她的所有仇恨全部傾瀉在那些叛逆分子身上，那些造反者，挑唆者，俱樂部成員和議員身上，哪怕是在未來她落魄到極點，她也從來沒有憎恨過人民。可是人民憎恨她，他們深刻的知道我們的路易十六，「法蘭西自由的修復者」，這個接過他們授予的帽徽，向他們鞠躬的男人不過是個不算數的東西。他是「善良高貴的人」，過於軟弱，受到那位「奧地利母狼」的誘惑，他們的槍口和矛頭全部指向瑪麗·安托瓦內特。反對王權，就是反對王后。

十月六日，凡爾賽第一次被民眾攻入，國王和王后被挾持前往巴黎。在變成監獄的推勒里宮中，瑪麗·安托瓦內特找出了她所有的果決，勤勉和活力，她代替丈夫和大臣與公使談判，用密碼，密信與外國交流，在這世上最宏偉壯觀的動亂之中，她終於想起來自己還是一位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員，想起來她血液里流淌著的高貴和勇氣。當她聽到維也納傳來消息，哥哥約瑟夫二世在彌留之際依然堅定果決，決不失態，自己彷彿也受到了某種預見性的召喚：「他的死配得上我。」

王后召喚了自己的精靈，我們熊熊燃燒著的米拉波，他是行走的混亂，輿論的化身，這個時代最著名的雄辯之士。王后用金幣拉攏他，又用一次僅僅持續一小時的會面使這個一直在玩著搖擺不定的兩面派把戲的天才的意志屈從——不靠任何許諾和盟約，她只是用天生高貴和皇權光芒帶來的不可抵抗的魔力點燃了他，她只是接受了他的效忠，允許他為自己犧牲。

「國王唯一能掌控的男人是他的妻子。」「什麼也阻攔不了我，我寧死也不會不遵守諾言。」米拉波就這樣投入了以一個人對抗上百萬人的戰役中，他煽動混亂，在革命中挑起革命，意圖把不公正和不和睦推到極致，從而喚起人們對舊日秩序的需求，當一切足夠壞且無法改善時，就讓它儘快惡化，徹底崩潰。他以「徹頭徹尾的瘋狂」，「極端的不道德」來要求王后允許他喚起內戰。

可是王后拒絕了他，1791年3月，米拉波力竭身亡，同時，王后密謀出逃，她唯一也是最愛的情人費爾森先生負責籌集資金，外交，談判，運送物資，張開一張史詩般龐大卻又脆弱的大網。可是因為國王的延宕(他覺得還有什麼奇蹟般的轉機可以讓他不用面對逃難的艱苦)和對費爾森先生的不信任，他們在瓦累拉被抓獲。

再一次回到巴黎之後，王后懷著內心的矛盾，運用了她在米拉波身上學會的陰森可怕的兩面派把戲，她拉攏議員中溫和的一派表示順從，從而獲取建議，又向自己昔日的幕僚要求策略，她甚至讓國王假意採納了憲法，希望能把局勢從混亂的鬥爭中拉回秩序，以新的法律保護家人的安全。

這一舉動帶來了幾個月的安寧，可是瑪麗的機敏讓她不相信這份安寧能夠持續：「一切只是繫於一根繩索的短暫安寧……現在比以前更不安全，因為大家已經習慣看見我們備受屈辱。」可她的政治才能畢竟已經止步於此，一邊想取信人民，一邊又覺得人民不會再信任她，一邊想讓外國列強發動武裝集會，一邊又不想掀起戰爭，這個可憐的女人陷入了胡亂掙扎的溺水者一般的混亂之中。

二月十三日，英勇，大膽的費爾森先生冒著整個法蘭西的通緝，繞過上千衛隊去面見瑪麗·安托瓦內特。二月十四日，他們分離，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

然後戰爭爆發，心懷自由的德意志人民希望法蘭西獲得勝利，而法蘭西的女王祈禱著對面德意志復興皇權。

十月五日，叛亂者再次衝進王后的寢宮，她倨傲的看著他們，一秒鐘都沒有流露出驚恐和不安，直到人群退卻，她才陷入自己已經毫無抵抗能力的恐懼之中，一切都完了。

就算是在這樣的最後時刻，她依舊拒絕了黑森-達姆斯塔特侯爵夫人針對她個人的營救計劃：「我不能接受，我把我的一生獻給了我為我的那些親愛的人該盡的義務，分擔他們的不幸……我的一切已經被剝奪，除了我的心。我的心將一成不變，永遠熱愛他們，請您永遠不要對此懷疑，不然，這將是我無法忍受的唯一的不幸。」

1792年9月2日，凡爾賽陷落。

1792年9月3日，瑪麗·安托瓦內特最忠誠的女友，溫柔安靜，至死沒有出賣王后逃離的郎巴勒親王夫人被殘忍殺害，在王后面前肢解分屍。

1793年1月21日，路易十六被處死，在被處死的前夜，這位懦弱的國王在死前展現了他一生的力量和尊嚴，他平靜的示意家人與他作別，告訴王后他將在明早七點再一次上樓陪伴她。

1793年7月3日，他們奪走了王后的孩子，年輕的王儲，並把他送給一個粗俗惡毒的鞋匠教導，正是這個人誘導這九歲的孩子指控她的母親教會他手淫，並和他亂倫。

1793年10月14日，開始審判瑪麗·安托瓦內特，她梳理好自己的頭髮，戴上黑紗，從容又平靜的以路易十六遺孀的身份坐上了審判席，堅定，穩妥的為自己辯護，幾十個證人失望而歸，沒有一項決定性的證詞能證明她有罪。然後，她才第一次知道這一項對自古以來對一位母親最嚴重，最卑鄙下流的誣陷。就算面對這樣世界史上都罕見的幼稚可笑的蠢話和屈辱，她也只是高傲的抬起頭，以難以名狀的輕蔑態度大聲回答：「我之所以沒有回答，是因為人之天性讓我拒絕對這樣一種針對母親的控訴作任何回答，我在這裡，向在場的所有母親求助。」她的敵人的愚蠢讓她獲得了巨大的道德勝利，她的敵人的侮辱反而抬高了她的地位。

如果這次審判是公平的，那麼她可能已經大獲全勝，可是事實並非如此，審判除了把她送上斷頭台，也沒有第二個結果。

1793年10月16日，瑪麗·安托瓦內特仔細穿好自己最乾淨的白色晨衣，把一塊輕柔的，白色薄紗做成的圍巾系在脖子上，穿上她最好的一雙鞋，劊子手桑松為她剪髮，把她的雙手捆在背後，送上囚車。坐在車上的瑪麗仍舊緊繃著臉，高挺著脖子，神情高傲，一臉輕蔑。板車抵達了終點，沒有人伸手相幫，她獨自走下車，在踏上斷頭台的途中，她無意中踩到了桑松的腳，瑪麗立刻道歉：「請原諒，先生，我並不是故意的。」這是她生平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在她的頭顱被斬下的那一刻，一萬多人高喊：「共和國萬歲！」

這就是瑪麗·安托瓦內特的一生。

五.結語：

跌跌撞撞終於還是寫完了，關於瑪麗「請原諒，先生，我不是故意的」這一軼事其實並沒有多做考據，茨威格本身也認為這個故事編的太精巧和聰明，以至於真實性存疑，但是桑松喜歡記錄人家遺言這個愛好確實出名，加上這件軼事風味很足，所以就留用了。

歷史的細節本身已不可考，加上瑪麗·安托瓦內特還有燒掉信件的壞習慣，茨威格本身寫傳記的風格也是有大量的心理分析，所以本文乃至《斷頭王后》這本書屬於大脈絡無錯，小細節不究，一切都是建立在真實事件上，不過並不能還原全部的真實，還請各位看官諒解。

瑪麗·安托瓦內特的「平庸」是相對於她被塑造成「殉難聖母」和「婊子」而言的，而並非這位女士本身的資質，是茨威格試圖把她從神化或者污名的偶像地位拽下來，以人化的方式解釋和還原，不用人為的證據為她開脫，不強調她被旁人粉飾，理想化的性格，而是解釋她所背負的使命，將她宏偉的一生歸於她所接受的超乎尋常的磨難。這個本身美麗，慵懶，女人味十足的小女人之所以有超越時代的影響，史詩一般的人生不是由於她本身具有什麼英雄色彩，而是因為苦難，時代和變化無常的命運。而恰好是由於這種世俗的局限，她才能獲得更多的同情與理解。

瑪麗·安托瓦內特可以說是整個十八世紀的縮影，她的人生變化正如同這一個浮華時代變得理性，最終落幕的全部過程，她的出生恰逢時代的瘋狂，她的死亡代表時代的結束，這樣一個人的行為是不能從她個人的經歷進行淺薄的評價的，只有聯繫上她背後輝煌而落寞的皇權，荒唐無端的貴族，麻木但是正面臨覺醒的人民才能窺之一二。

事實上還有很多軼事和別的人物限於篇幅和主線，又或是真實性存疑並未添加或者描述不詳，包括瑪麗第一個也是最忠誠的寵姬郎巴勒親王夫人，真正可以被稱作禍亂的第二個寵姬波利涅克伯爵夫人，瑪麗一生唯一的真愛費爾森先生，洛可可劇院的《塞爾維亞理髮師》事件等等等等，每一個要拉開寫都是一項大工程，等我有精力了再來添加吧。

本文就此完結，如有漏洞和需要修改的地方還望諸君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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