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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閃:末日或許很平淡

西閃:末日或許很平淡



末日災難片《2012》劇照

末日或許很平淡


文|西閃


(作家、書評人)


20多年前我讀大學那時,很喜歡上微生物學的實驗課。有趣,也有難度。記得一位老師被我們這群沒頭蒼蠅一般的學生氣得發瘋,撩開衣角指著後腰說:「我都被你們急出帶狀皰疹啦!」華髮顫顫,形容悲戚。還有一次,她指導我們培養口腔雜菌。用牛肉湯和瓊脂製作培養基,各自對培養皿輕咳一聲,然後將其置入培養箱,24小時後查看菌落多少。培養的結果相差無多,三三兩兩而已,惟獨H同學的培養皿里黃黃綠綠一派繁榮,嚇得大家很久不敢和他往來。不過後來也未見他生過什麼病,傳染過什麼人。

喚醒記憶的是美國總統科學顧問馬丁·布萊澤(Martin J.Blaser)的著作《消失的微生物》。在本書中,他提到的知識點,就像啟動記憶的按鈕,頻頻觸發我。現在我才知道,被中國人稱作「蛇纏腰」或「皮蛇」的帶狀皰疹,跟我小時候出的水痘,其實是同一種病毒引起的。通過呼吸被感染的兒童,會發熱出疹子,甚至渾身長水皰,兩三周才會痊癒。然而病毒會在脊髓和外周神經里潛伏數十年,等到我們老了,一旦免疫系統變弱,就可能再度爆發。


《消失的微生物:濫用抗生素引發的健康危機》

西閃:末日或許很平淡



[美]馬丁·布萊澤 著 傅賀 譯

湖南科技出版社


2016年9月


至於H同學的培養皿,布萊澤也有答案。原來,我們每個人的體內微生物不僅像指紋一般獨一無二,而且整體數量上也有很大差異。


被布萊澤喚醒的還有一大事實:微生物才是地球的真正主宰。30億年前,是它們製造了氧氣,奠定了生物圈。30億年後,它們仍是地球生物量的主體,其數量和質量超過植物、魚類、哺乳類、爬行類等等肉眼可見的生命形式的總和。不但如此,微生物的種類也極其繁多。同樣是桿菌,大腸埃希菌與梭狀芽孢桿菌的譜系差異,大過一棵玉米和一個人的差異。面對浩渺無垠的微生物世界,人類的確猶如滄海一粟。所以傑出的古生物學家斯蒂芬·古爾德(Stephen J.Gould)說,根本沒有什麼兩棲動物的時代或者哺乳動物的時代,一切都是永恆的微生物時代的一部分,「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還是如此,直至世界終結。」


在漫長的演化中,人類逐漸適應了這個世界,但群居規模的擴大,以及行為方式的改變,還是帶來不少問題。譬如血液感染、食物中毒,以及大範圍流行的傳染病等等。這些問題,自有抗生素以來,似乎得到全面解決,然而從歷史的維度看,那只是片刻的喘息。專家們預測,對抗生素的濫用如果不加控制,到2050年將有數億人死於無藥可救的細菌感染。

就在最近,2016年9月21日,出席聯合國大會的193個成員國簽署宣言,共同承諾管制抗生素,以對抗俗稱「超級細菌」(superbugs)的抗生素抗藥性病原體。可見人類與微生物的相處模式處在前所未有的危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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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生物的放大圖

不過,超級細菌僅是這場危機的一部分。如果我們不對自身與微生物的關係進行全面的評估,未來必將更為黯淡。因為那些所謂的超級細菌並非天外來物,它們一直都存在。事實上,如果不是人類犯錯,它們沒有子嗣暴增和種群擴大的機會——《消失的微生物》的要點就在這裡:檢視微生物世界的現狀,以及這一現狀給我們造成的後果,繼而在反思的基礎上,調整人類與微生物相處的模式,防止比超級細菌更大的災難將我們吞沒。


毫無疑問這項工程相當浩大,不可能依靠少數人來完成。幸運的是,人類進入21世紀以來,十餘個陣容強大的微生物研究項目已經展開或即將實施,有些取得了階段性的成果。譬如美國的人類微生物組計劃、歐盟和中國的人類腸道宏基因組計劃等等。2015年10月,科學家們一致呼籲,實施國際微生物組研究計劃。話音未落,2016年5月,奧巴馬政府推出了「國家微生物組計劃」,啟動資金高達1.2億美元。


我們完全可以把《消失的微生物》看作上述工程的成果之一。作為人類微生物群系研究的先驅者,布萊澤在人類微生物組研究計劃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也是該項目在紐約大學的負責人。沒有誰比他更適合來總結這場危機,並提出可能的解決之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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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生物放大圖


布萊澤首先提醒,一些本應是常識的觀念未能成為社會共識,導致我們的公共衛生和醫療體系有失偏頗。濫用抗生素的根本原因就在於此。我們總是忽略了地球是屬於微生物的,並且我們也是。微生物不單是人類生存的外部環境,同時也是我們的組成部分。人體有30萬億個人類細胞,卻有多達100萬億個細菌和真菌。也就是說,你我的身體有70%-90%是由微生物構成。它們加起來約有1.3千克,跟一個成年人的大腦差不多重。


從基因的角度看,情況更加清楚。我們身體的人類基因只有2.3萬個,另外99%的基因都屬於微生物。我們的基因在活動,它們的也一樣,複製、轉錄、表達和調控,既維繫著它們的生存,也影響著我們的生命。它們像熱帶雨林中的蕨類和蘿藦,看起來微不足道,卻是維繫生態平衡不可或缺的要素。由微生物構成的群系,簡直就是我們的器官,有著無可替代的生理功能。身體氣味、代謝能力、營養水平,以及更重要的免疫功能,我們身體的方方面面都和它們的存在分不開。


要理解這種生態思維似乎不難,把它轉化成指導實踐的常識卻不容易。人類天生是二元論者,陰陽黑白善惡敵友,簡單而直接——金黃色葡萄球菌,會引起食物中毒,病原菌;嗜酸乳桿菌,能夠抑制幽門螺桿菌的生長,益生菌。這種非黑即白的傳統思維不及時改變,長期的負面效應終將壓垮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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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門螺桿菌顯微鏡放大圖


幽門螺桿菌的「遭遇」是典型。布萊澤是最早開發幽門螺桿菌血清檢測試劑的研究者。起初他跟其他專家一樣,認定這種細菌是導致胃潰瘍的罪魁禍首,與胃癌的對應關係也證據確鑿。自從世衛組織將其列為一級致癌物,幽門螺桿菌被趕盡殺絕,以驚人的速度從大多數人的胃裡消失。然而,布萊澤很快覺察到事情不對勁。一種名叫胃食管反流的疾病變得越來越常見,而它與幽門螺桿菌之間有很強的負相關性。之後大量實驗也表明,幽門螺桿菌不但能調節胃酸分泌,從而降低胃食管倒流和肺腺癌的患病風險,還能減少哮喘、花粉症和皮膚過敏等免疫系統疾病的發病概率。令布萊澤遺憾的是,他的不少同行看待幽門螺桿菌仍然滿懷敵我意識,總想徹底消滅之。


布萊澤甚至覺得,自閉症也與敵我意識有關。這一疾患1943年才被首次描述,之後發病率一路飆升。在美國,高達1.1%的兒童被診斷為自閉症或者泛自閉症患者。中國的現實也不樂觀。有些研究者懷疑,自閉症主要跟遺傳和基因有關。但布萊澤認為,腸道微生物也是關鍵因素之一。


由於抗生素的濫用,或者剖腹產的緣故,不少嬰幼兒在兩三歲前沒有形成完善的微生物群系。缺少微生物的參與,他們的腸神經系統就會出現發育問題。而當這個素有「第二大腦」之稱的自主神經系統出了問題,它就無法正常地向腦神經系統輸送血清素和多巴胺等神經遞質。眾所周知,血清素是神經系統的調控因子,多巴胺是它的興奮因子。如果它們出了亂子,嬰幼兒的腦發育就難以保證,認知發展和情緒培育就會出現障礙。儘管布萊澤說他的這個理論尚屬探索階段,但正如他所說,不少實驗證明,自閉症患兒的血清素水平的確發生了紊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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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生物引起的皮膚感染


布萊澤還列舉了不少現代疾病,肥胖症、青少年糖尿病、胃灼熱、乳糜瀉……這些疾病或多或少都與體內微生物消失有關,由微生物群系失去多樣性或變得不平衡導致。


現在我們知道了,這是雙重的危機,既是人類的,也是微生物的。當年生物學家蕾切爾·卡森(Rachel L.Carson)將殺蟲劑和除草劑造成的生態災難稱為「寂靜的春天」,布萊澤則將抗生素濫用造成的雙重危機叫做「抗生素的冬天」。


這個說法很生動,但我有些擔心它會窄化抑或扭曲他在這本書要講的內容。就像布萊澤自己說的,抗生素跟冰激淋一樣,人人需要人人喜歡,問題是我們會不會失去節制,對它們不斷濫用。因此,重點不在於抗生素,而在於我們究竟怎麼看待那些與人類共處的微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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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春天》


蕾切爾·卡森 著 呂瑞蘭 李長生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4年6月1日


布萊澤指出,僅2010一年,美國兒童使用抗生素就多達4100萬例,針對他們開出的藥方,每八個里就有五個藥方離不開抗生素,其實大多數都毫無必要。當他得知中國的抗生素使用量比美國還高時,他著實吃了一驚。事實上,中國患者的抗生素使用量至少是美國的兩倍;在養殖業,中國的用量是美國的五倍,實在是觸目驚心。我在醫院就目睹過好些個病人強烈質疑醫生的處方里沒有抗生素,儘管醫生解釋說抗生素在治療中不起作用。我甚至覺得,濫用抗生素已經成為現代社會的一種頑固的習俗,一種亞文化。


布萊澤也提到了這一點。有數據表明,美國南方各州的抗生素使用量比北方各州高出50%,背後很可能有不同的習俗或文化在起作用。不過,要改變濫用抗生素的現狀,確實應該多從習俗文化著手。


在這方面,法國人的行動值得學習。2002-2006年,他們使用了4.53億例抗生素,平均每個月大約1000萬例,是歐洲濫用抗生素最厲害的國家。2006年,法國衛生部門開展了一項旨在改變民眾習俗和用藥文化的運動,口號就叫「抗生素不是萬金油」(Antibioticsare not automatic),一年之間把抗生素的使用量降低了26%,三歲以下的兒童使用量降幅更達到了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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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生素之一青黴素的球棍模型


當然,更重要的是制度安排。譬如,限制乃至禁止養殖業的抗生素使用——這些毫無必要的抗生素通過食物和水,最終都會進入我們體內。再如,我們應審視剖腹產的利弊,從原則上引導女性選擇自然分娩。等等。


醫學史家羅伊·波特(Roy Portey)曾經把人體比作醫生與疾病的戰場,如今這個觀點到了修正的時候。戰爭不是生命的常態,戰場更不是形容身體的恰當辭彙。就像布萊澤在書里講述的那樣,人體是一個億萬微小生命匯聚的多元世界,如果我們理解不了,也維護不了這種微觀生態,人類就沒有未來。或許那時候我們才明白,沒有天崩地裂,末日真的很平淡。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4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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