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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雲飛:許廣平剜臂療親與魯迅吃人偉論

冉雲飛:許廣平剜臂療親與魯迅吃人偉論



文 | 冉雲飛

不管你是否喜歡魯迅,他作為著名作家,只要我們談及中國現代文學史,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忽略其存在。


作為一個曾經號召青年不要讀中國古書的人,他的研究領域多在中國古籍與中國小說史領域;在人之解放的思想的影響下,他發現了人吃人的歷史,寫出了《狂人日記》《葯》《野草》等直接引入「吃人母題」的作品;在一個要激發國人奮鬥精神的時代,他卻創作出《阿Q正傳》這樣「不合時宜」的批判「國民劣根性」的力作。


他是信奉進化論與尼采超人哲學的人,卻對人性的醜陋絕望到多疑,多疑到絕望。《狂人日記》與《阿Q正傳》之所以影響巨大,其實不在其創作手法之獨闢蹊徑,也不僅在其塑造人物鮮活而深具涵蓋性,更在於其反映了文化批評家詹明信所說的第三世界的寫作——其實用後發國家的稱呼更為準確而少意識形態——都近乎與「民族寓言」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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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畫像


據齊宏偉兄的博士論文《魯迅:幽暗意識與光明追求》一書里第三章「魯迅對《聖經》及耶穌」之研究,說明魯迅對《聖經》多有涉獵,但饒是如此,說明他執著於「國民劣根性」的批評與改造——因為他所指冷漠、自私、怨毒、奴性等都不是中國人所獨有,雖然中國的文化與制度使以上缺點互相發酵,往複作用,但以此稱為中國「國民劣根性」,卻不免犯了過度概括之病,這點我在2009年就曾撰文論及——對人性沒有更為徹底的剖判。因為只對《聖經》當作知識來讀,不承認人的原罪,是不可能更深認識人無所不在的罪性的,這也是魯迅雖然用各種方式來談論中國的吃人歷史,卻依然不能完全徹底洞穿人性真正幽暗深處之所在的原因。


一、許廣平剜臂療誰?


1982年魯迅的孫子周令飛在日本讀書時,與台灣姑娘張純華戀愛結婚,鑒於台海局勢仍處緊張狀態,釀成當時海峽兩岸一場大新聞。後來周海嬰在《魯迅與我七十年》一書里《父親的遺產》一節中,在說及他兒媳張純華「既傳統又現代」時,提及他母親許廣平也是這樣的人,「只是各自表現不同罷了」。是什麼樣的「各自表現不同」呢?

「且讓我舉個例子。我漸漸長大開始懂事時,有一回偶爾發現母親左上臂內側深深凹下去,似乎被剜去了一塊肉。我當時撫摸著傷疤問母親,她只隨口回答這是過去的瘡疤。到我長成十幾歲的小夥子,又一次問母親,她才告訴我:那時年少單純,見父親重病纏身,久治不愈,想起書中讀過的『二十四孝』中有一孝,叫『割股療親』,以報養育之恩。我母親便如法炮製,硬是將臂上一塊肉割下來熬成湯藥,讓父親喝了。可見傳統的『知恩圖報』思想是如何深刻地在母親頭腦中扎了根。」(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9月版,p.355)


周海嬰《我與魯迅七十年》一書出版了十五年,因與魯迅的關係而較受讀者青睞,也不乏有些評論,但大多注意魯迅活到1957年會不會打成右派的問題,以及周海嬰因魯迅書籍版權與出版社的糾紛上,而注意這一段「遺產」的人並不多。大多數普通讀者將此書讀得囫圇吞棗,並不令人意外。


但對研究人數之多到類似龐大就業機構的魯迅研究界來說,除了一些比較令人忌憚的真問題不敢碰外,要麼不少關於魯迅的事情研究得比較深細,要麼把魯迅「研究」得到處充斥著重複的觀點乃至抄襲,到了令人發中指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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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一家


在我看來,對許廣平剜臂療親這件事的忽略,令人不解與訝異。因為魯迅小說的《狂人日記》《葯》,散文《野草》里,對「吃人」一事的描繪,魯迅研究者們應該並不陌生。或許可以這樣說,沒有對「吃人母題」的全面關注特別是《狂人日記》在新文學運動發韌時就出籠,那麼魯迅的名聲必不會像今天這樣深廣。


當然如果說關於許廣臂剜臂療親這段文字完全沒有人注意到,那也不是事實。比如出版過不少研究魯迅的著述——如《魯迅與他的論敵》《關於魯迅的辯護詞》《孤島過客:魯迅在廈門的135天》《魯迅與胡適:「立人」與「立憲」》等的魯迅研究專家房向東就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只不過他對此的言說值得商榷。


2015年房向東在《南方都市報》發表一篇短文《魯迅和「吃人」》,內容說魯迅寫了關於吃人的著名小說,卻無意間吃了他妻子的肉而不自知,並以《狂人日記》中的狂人無意間吃了「妹子」的肉類比,感嘆人世間的弔詭莫過於如此。我注意搜羅古今中外的吃人史料有年,周海嬰這段回憶與「遺產」,豈能漏過?老實說,粗讀一過,我也得出的是與房向東一樣的看法,也覺得寫了著名吃人小說與散文的魯迅吃了自己「妹子」的肉,甚感荒誕與弔詭。甚至早在幾年前與朋友們聊天時,也表達與房文近似的看法。但我再細味周海嬰的回憶,卻覺得房向東的看法並不那麼靠得住。

粗看周海嬰這段回憶,的確文辭模稜兩可,難以遽下斷論。文中的「見父親重病纏身,久治不愈」,很容易讓人想到魯迅身上。據1993年8月李紹華髮表在《魯迅研究月刊》上的《關於〈魯迅日記〉中的病歷記載》說,魯迅日記中的病歷記載多達550條以上,分為三個階段,1912—1921年基本健康(共有130條記錄)、1923—1931年逐年下降(180條記錄)、1932—1936年病情逐年加劇(超過200條記錄),終至不治。


1936年1月感覺肩與脅之疼痛,至此斷續有病,後來還是死於與肺部有關的疾病——有說死於肺結核,有說死於自發性氣胸等——這說明的確「久治不愈」。但是否是一直重病纏身呢,從現存記錄來看,不太支持這個看法。因為1936年6月以後還有所好轉,病逝前兩天還訪過內山完造等。


不過,即便支持「重病纏身,久治不愈」的說法是指向魯迅,但文中所說的「年少單純」與「以報養育之恩」,就可以直接否定文中的「父親」是指魯迅。魯迅對許廣平再好,其所要報的也不可能是「養育之恩」,而魯迅真正重病是從1936年3月開始,那時許廣平已經是38歲的人,怎能說是「年少單純」呢?而許廣平與魯迅真正開始寫信交往時已是27歲的成人了,也與「年少單純」無關,何況那時魯迅正生龍活虎地準備與她談戀愛,哪裡談得上需要她「剜臂療親」呢?


我的判斷是許廣平之剜臂療親,是指剜臂療她的父親。關於許廣平所在這支廣東許氏,從其家世來看可謂人才輩出,但就是缺少其父親的材料。


不過據《新金融觀察》2012年12月刊發作者徐行的文章《叛逆女子許廣平那段傳奇》可知,許父去世於1917年,那時「剜臂療親」則可謂之「報養育之恩」與「年少單純」。因為許廣平生下來第三天許父在一場酒局上於大醉中將其許配給當地馬家,但這不合生性豪爽叛逆的許廣平之意,不過這對父親在當地造成不小的信用壓力和道德失分。


在父親亡故的1917年許廣平賡即逃婚至天津姑母家寄住並於此讀書,1921年她寫信給廣州的家人時還說:「生時即屢見慈父重鎖雙眉,家人亦顰蹙密語……則聞馬家事,以至終生終世抱病含愁。」正是在對父親因她的事加重病情的抱愧之中,才使比較叛逆及現代的她,做出順乎情理與邏輯的剜臂療親「孝」舉。


許廣平和周海嬰當然對魯迅的反對吃人,是再清楚不過的。所以當許廣平給兒子周海嬰說其瘡疤的故事與周海嬰轉述其母的意思時,對於剜臂療親的事,都包含著否定的意味與態度。這當然並不僅僅是他們秉承夫志或父志那麼簡單,而是剜臂療親,對於治病的確「然並卵」,成為一種稍微正常的人都具有的普遍常識。


魯迅對中醫的反對由來已久,其日記多記所請為西醫特別是日本醫生,連中醫都反對,許廣平彼時何敢做出剜臂的舉動來「療」魯迅呢?你可以說她背地裡做,但揆諸常情,這事應該不會發生,因為許廣平不是鐵打的,那「左上臂內側深深凹下去」的傷疤的疼痛,不可能不被魯迅知情。何況那時周海嬰還小,家中諸事都需要她的操持,哪能有時間讓她剜臂後躲起來,不讓魯迅知曉呢?而且彼時魯迅已經有病,更不能離開她。


許廣平這個早愈的瘡疤想必魯迅是看到過的,或許他並沒有在意,倘使他知道許廣平曾經剜臂療親,不知他作何感想?難道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么?深通人情世故的魯迅或許不會就其「年少單純」時所做的事,有過於矯情的批評,何況她是自己爭得的愛人。


也許他內心裡會驚嘆自己借狂人之口所說如下的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真像魔咒一樣有解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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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先生


二、關於吃人偉論的影響


除日本學者桑原隲藏20世紀初期發表的《支那人食人肉的習俗》(《支那人食人肉の風習》)專論,以及上個世紀90年代美籍韓裔學者鄭麒來出版的《中國古代的食人:人食人行為透視》的專書外,中國人中對吃人的歷史與制度看得比較透徹的人尚沒有超過魯迅與周作人兄弟的。


1949年前很多作家都是喜愛讀雜書的人,大先生二先生兩人更是其中的翹楚。周作人喜愛談吃,其中有兩篇談「吃」,特別是第一篇堪稱史料之獺祭,一為《談食人》,二為《吃烈士》。當然要說史料,自然超不過黃粹涵先生編的《中國食人史料鈔》,不過這都是後出轉精之作罷了。


但是以文學形象描述吃人制度與歷史的,卻當以魯迅為旗手。此前文學名著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里的吃人,其現實意涵遠大於其象徵性。也就是說,吃人就是吃人,幾乎不涉及制度及人性的批判與探討。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魯迅的《狂人日記》從題材及寓意上都具有開創性,一如詹明信所說的「民族寓言」。其輻射所及,對後來的創作者,幾乎有美國學者布魯姆所說的「影響的焦慮」。比如莫言《酒國》、陳映真《鄉村的教師》、田耳《掰月亮砸人》之寫吃人,與《狂人日記》相比,藝術創作技巧或各有不同,但在對吃人之制度與人性的洞察上,尚未有超過《狂人日記》者。


當然若與《聖經》對人性的徹底洞穿相比,《狂人日記》則遜之遠矣。全備的新舊約《聖經》並不看重「國民劣根性」這種近乎「種族性」的論斷,而是用人的普遍原罪涵蓋地上萬民,這顯然更能直擊人性的真實狀況。


人吃人有很多原因,如戰爭(缺軍糧)、饑荒等,這大多是求生性吃人。求生性吃人自然也應該譴責,但最令人驚悚的是習得性吃人,這是學者鄭麒來對中國食人史的總結。所謂習得性吃人,其實是從美國著名心理學家馬丁·塞利格曼的「習得性無助」這一概念演化借用而來的。


所謂「習得性無助」,就是指習得自己的行為無法改變結果的感覺,並由此放棄其他諸種嘗試與努力。而「習得性吃人」就是指吃人很多時候不僅沒有道德障礙,甚至還成了一種正向激勵機制。如為復仇泄憤、盡孝盡忠而吃人,許廣平的剜臂療親,就是典型的習得性吃人例子。鄭麒來幾乎將正史當中的「習得性吃人」網羅殆盡,可惜他很少注意到地方志與族譜等方面的史料,其甚夥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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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所周知,李時珍《本草綱目》「人部」里列出37種與人有關的「藥材」,諸如爪甲、牙齒、人屎、人尿、人骨、眼淚、人汗、人精、人膽、人肉、人血、木乃伊等,由此構成284個醫方。當一個社會可以把人肉、人骨等當成藥材來使用時,對患者療效的切盼,與晚輩親人盡孝之道德激勵,就形成了強大而普遍性的「化學反應」——我稱之為「尋求歸屬感的共振」,使得一個人不這樣做就會變得另類,被視為怪異,離經叛道,而缺乏安全感。


換言之,對中醫療效的熱切揣摸與孝道壓力構成的道德,成了中國歷史上的食人為何有「習得性吃人」這一特殊性的主要原因。全國各地從古至今的地方志、家(族)譜等典籍里,所藏著的割股(剜臂)療親等行為的事例,至今並沒有一個真實像樣的數字統計。這種事實上的吃人,與貞節牌坊的提倡和建立,共同成為壓抑人性的「殺人」且有可能「食之」的基礎。


很多人以為《狂人日記》只是小說,「吃人」只具有象徵意義,其實這小說才發表不久,魯迅就在致許壽裳的信里表達是在讀《資治通鑒》時,看到人吃人的歷史,所受的啟發。同時《葯》裡面的吃人血饅頭,眾所周知取材於徐錫麟、秋瑾的事迹,這也得到了日本企業家、傳記作家永田圭介《競雄女俠傳》一書的證實(見《血饅頭》一節,p.321)。同時,《狂人日記》發表不久,魯迅彼時的同志、「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吳虞就在1919年11月的《新青年》上發表了《吃人與禮教》,完全是用歷史上的吃人事實為魯迅助拳。


有很多人只願意承認魯迅所說的吃人,具有象徵意義,卻不願面對那些正史、方誌、家譜、集部、野史筆記等裡面關於吃人的記錄,這種諱疾忌醫的態度,正是這樣的歷史,得不到很好研究的一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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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雲飛|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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