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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漢學家顧彬:莫言早期是很好的小說家


德國漢學家顧彬:莫言早期是很好的小說家


德國漢學家顧彬


顧彬的辦公室在北京外國語大學一棟磚紅色的教學樓里,從2011年起他成為了北京外國語大學全球史研究院的特聘教授,基本上生活在北外。「很抱歉,我穿著拖鞋,」站起來迎接我們時他先道了個歉,「因為我腿不太好。」辦公室兩個房間,四面牆都是直抵天花板的書架,我坐下時,身後正對著的是兩冊厚厚的《辭源》。


採訪的前一天,顧彬早上4:30起床,看「小豬」踢歐洲杯。6點,他來到辦公室開始寫信、寫詩。8:30,參加北外舉辦的關於中印文化交流的論壇。下午,他來到北師大,做自己持續四周的主題為「翻譯是在做哲學:極端翻譯理論」的講座,當時下著雨,主持人和很多聽眾都遲到了,他抖抖自己搭在椅背上的雨衣,說:「我是騎自行車來的,所以不會有交通問題,我提前十分鐘到的,看,這是我的雨衣。」接著他又說,「我是無產階級,所以騎自行車。」


每天睡四五個小時,大部分時間在工作,喜歡爬山、踢足球、騎自行車,這是這位年過七旬的德國漢學家的日常生活。他很少笑,甚至開玩笑的時候也不笑,讓人搞不懂他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採訪過程中他也始終一臉嚴肅,深沉,顯得有點憂鬱。



德國漢學家顧彬:莫言早期是很好的小說家


前一天關於中印文化交流的論壇上,他當著所有中印作家、學者的面發表了自己的觀點:印度對中國文化不感興趣,印度基本上沒有漢學,如果有的話它也沒有辦法跟韓國、跟日本、跟德國比。「我說這句話的原因是我不想騙人,因為你也知道,不少中國人為了客氣,什麼都能夠說,但是不說真理,我最討厭的是空話。無論如何人家不高興。」他用帶著外國腔的中文很慢很慢地說。


「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中國譯者的問題在於母語不夠好」、「中國作家要喝酒、吹牛,沒有時間做太多事」、「中國當代作家根本不知道人是什麼」……這些媒體從他的談話里摘出來的句子,似乎讓很多人不高興。採訪時談及對文學和作家的看法時,他表現出一貫的直言不諱,沒有空話和客套話,也許又會讓一些人不高興。



非典型漢學家



顧彬被漢語吸引大概是在二十三歲的時候,那時他在明斯特大學讀神學,也寫詩,從十幾歲他就開始寫詩。他讀到了龐德翻譯的李白的詩《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最後兩句「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吸引了他。他覺得這兩句詩蘊含著某種哲學性的意味:「孟浩然坐的船消失不見了,但是它還在嗎?我們看不到的,還在嗎?我們為什麼覺得孟浩然走了以後他還在,又如何證明呢?」

他想讀李白詩歌的原文,於是1967年開始跟著德國漢學家司徒漢學習古代漢語。最開始是每星期上兩小時的古代漢語課,他覺得古代漢語「太有意思了」。於是他越來越多地上漢語課,學了兩年。此後四年,他到波恩大學專攻漢學,兼修哲學、日耳曼語言文學以及日本學,1973年他獲得了波恩大學漢學博士學位,博士論文為《論杜牧的抒情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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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彬的第一位古代漢語老師司徒漢



對當時的德國漢學家來說,現代漢語是不重要的,只有古代漢語才重要。顧彬在德國也可以學到一點點的現代漢語,但也只限於讀,不會說,也不一定能聽懂。直到1974年來中國留學,他才真正開始學習現代漢語。也是在中國留學的這一年,他第一次讀到魯迅,讀到中國當代詩歌。

60年代末70年代初,學漢語的人在德國是沒有什麼希望找到工作的。1975年顧彬從中國回去,德國的一些大學恰好開始招能夠教現代漢語和中國當代概況的教師。「我是幸運的」,顧彬說,他在柏林教了七年的中國現當代文學藝術,接著在波恩大學教了十年的中國現代當代的語言、概況,包括文學。「所以我很慢才入了這個研究現代當代中國文學的範圍。」他說。


「我不是一個典型的漢學家」,顧彬說。他的學術源頭是哲學、神學,然後是日耳曼文學、世界文學,因此他的研究長於文本分析。「中國學者很少分析文本,漢學家也是,他們不懂,他們不知道怎麼做。我是幸運的,因為我哲學的、日耳曼文學的老師,他們都要求我們分析每一句話,每一行詩。所以我學好了。」所以他對文學的研究,是結合著哲學的思維方式,又加上世界文學的參照,他寫作中國的文學史,與中國學者的角度「完全不一樣」。



長篇小說是一個國際問題



當提到那句曾引起熱議的「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他似乎有些不悅地別過了頭。2006年他接受「德國之聲」採訪,確實用過「垃圾」這個詞,但他不止一次地澄清過,當時他所指的只是衛慧、棉棉、虹影三位作家。無論如何,對中國當代小說的不滿,似乎在大眾眼中成了他的一個標籤。不過他提醒說,「這裡涉及到一個翻譯的問題」。

他說,在中文裡,「小說」這一個詞,就涵蓋了短篇小說、長篇小說、中篇小說等所有的類型,但是在德語和英語中,它們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我經常說中國當代文學的問題不在於短篇小說,不在於中篇小說,肯定在長篇小說。」顧彬說,這不僅僅是一個中國的問題,而是一個國際的問題。「美國、德國的長篇小說都有問題,因此在德語國家,寫小說的只寫中篇小說,不寫長篇小說。誰在德國還寫長篇小說,他屬於通俗文學。」就目前來看,顧彬認為,所有的長篇小說基本上都屬於通俗文學。


長篇小說是最難寫的文學體裁,難在作家掌握自己的資料。「一個作家他寫500-800頁的長篇小說,他應該知道他第一頁寫過什麼,因此最後一頁不能和第一頁矛盾。不光是我,復旦大學的陳思和教授,說莫言他們這些寫長篇小說的,他們的作品充滿了矛盾。他們記不住前面他寫的人物名字是什麼,他的年齡是什麼,他穿什麼衣服,有什麼愛好。所以從德國來看,寫長篇小說的人,每天寫一頁就夠了。如果你每天寫一頁,一年的話寫365頁,夠了。但是你這樣做,也不一定能掌握你的資料。」顧彬說,「王安憶的《長恨歌》,自己都說,亂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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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



莫言的英譯者、漢學家葛浩文認為,中國長篇小說作家受到中國傳統章回體小說的影響,書里夾雜了太多無關緊要的瑣碎細節,使得敘述不夠流暢(相關閱讀:中國文學為什麼走不出去)。顧彬跟他的想法很接近:「葛浩文說的沒錯,90年代以後,余華、莫言、格非、蘇童他們都回到傳統小說,但是傳統小說落後得很。一個中國當代作家很難集中於一個主人公,寫他的靈魂,莫言他的小說裡面有幾百個人。」雖然《紅樓夢》在西方的地位是很高的,在德國已經賣了幾十年,一直賣得很好,但中國當代小說不能回到這種寫法。


王安憶的《長恨歌》,雖然中文版部分與整體不和諧,充滿矛盾,但是翻譯成英文的版本很美,在美國得了許多獎。「也許通過翻譯我們能夠修改原文的錯誤、矛盾,反正我以前在香港看到美國版的王安憶的小說,那是不錯的。」顧彬覺得莫言獲諾獎可能確實跟葛浩文的翻譯有關,況且諾貝爾文學獎的評獎本身更多的是政治因素。


「去年是一個女作家(S.A.阿列克謝耶維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政治原因,人家沒有說她的文筆,人家說她的政治態度。原來我希望去年是阿多尼斯能夠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但他沒什麼希望是政治方面的原因,因為據德國的記者說,阿多尼斯支持阿薩德政權,德國記者不喜歡阿薩德。瑞典的諾獎委員會基本上是左派,所以他們基本上會反對阿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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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



顧彬一向對莫言持嚴厲的批評態度,但這次他承認莫言《透明的胡蘿蔔》這類小說是非常好的。「他原來是一個很好的小說家,但是到了90年代他變了,我為什麼還要喜歡他的作品?所以我從《透明的胡蘿蔔》來看他以後寫的,那些都比不上他二十幾歲時寫的作品。」


其實顧彬覺得許多中國當代小說家早期的作品還不錯,越到後期越糟糕。「有好多原因,」他說,「第一,有些人想出名、想賺錢,有些人他們聽出版社的話,出版社說希望你有長篇小說,他們能夠賺錢。現在短篇小說很難賣得出去,中篇小說在德國沒問題,可以賣,在中國我聽說,好像出版社希望有什麼500頁的長篇小說,肯定買的不錯。另外寫作很難,很費力氣。余華,他完了。他最近寫的作品,是別人告訴我的,差得很,不要看,因此我就不看了。我們寫作到後面缺少力氣,需要思想、思路,王安憶她是唯一一個能一輩子寫作的作家,她沒有這個困難。」



我對年輕人和女人比較寬容



與對中國當代小說的批評相反,對中國當代詩人,顧彬從來不吝讚美之詞。他十分肯定地說:「中國當代詩歌是世界上最好的。」因為目前詩歌在所有的社會都處於邊緣,這是正常的,而中國的狀況,他感覺是慢慢好起來的。


他認為顧城是「中國二十世紀最好的詩人」。1992年顧城獲德國DAAD創作基金,到德國寫作一年,1993年4月搬進了顧彬在柏林的住處。在柏林的時候,顧彬經常和顧城、謝燁一起出去玩,談論詩歌、人生、生命,顧城喜歡談論這些比較大的問題。顧城在德國還畫畫,他送給顧彬很多畫,現在在美國的一個檔案館裡。「他是天才。基本上他不住在這個世界,他在另外一個世界。」顧彬回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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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城1992年與捷克漢學家戈利攝於柏林



不僅是顧城、北島、楊煉、歐陽江河等知名詩人,顧彬跟不少中國民間詩人也見過面,與他們開過朗誦會,在深圳的打工詩人郭金牛的詩,他翻譯過不少。最近很火的女詩人余秀華,顧彬也覺得她的詩不錯。他評價作品的標準會視情況而定,「如果是年輕人,如果是女人,我比較寬容,因為他們還能夠發展。如果年齡大,如果是男人,我會比較嚴格,要求很多。」


為什麼對女作家比較寬容?「因為她們的路不簡單。不少男人不承認女人,不承認她們寫作,創作藝術。我認識好多好多男人,他們不允許他們的妻子發揮她們的才能,故意阻礙她們的發展。因此我老幫助女人,鼓勵她們。過去到1980年代末,德國男人也不一定允許女人發揮她們的才能,現在好得多。但是到現在中國,包括香港,基本上還是這樣。」


顧彬會從生活來看寫作,對於女作家,要了解她是在什麼情況下進行創作的。「比如說張潔,她告訴我原來她的作品在七十年代末是在什麼地方寫的?在廁所。真的,她沒有地方寫作,因為她是女的。所以我是看情況,我的標準也有變化,這是正常的。」


前不久賈平凹以農村拐賣婦女為題材的長篇小說《極花》,因為其對女性的態度引起了很大爭議,顧彬覺得這不是例外的。「他之前寫的小說也是這樣,我們在他的小說能夠感覺到的女人,讓包括我在內的人反感。比方說《廢都》,這部小說里的女人是肉,不是一個人,完了,我受不了。」他皺著眉說,「我老感覺中國男作家根本不了解女人」。



許多中國作家非常懶



他翻譯過魯迅、丁玲、茅盾,也翻譯過北島、楊煉、張棗、歐陽江河、翟永明……顧彬從來就不僅僅是一位研究中國的漢學家,他還是溝通中國與德國文學界的一座重要橋樑。顧彬自己也是詩人,他覺得介紹自己覺得重要的國外同行到國內,這是作家詩人的任務,但是中國的作家詩人卻很少這樣做。


說到前不久過世的楊絳,顧彬說她一百多歲還寫作是非常了不起的。「她的作品我研究過、也寫過,她是一個非常開放的人。另外她也做翻譯,自學西班牙語,翻譯了西班牙最偉大的長篇小說,好像她那時候七十歲還是八十歲,確實是非常了不起的。因為大多數中國的作家不搞翻譯,他們不幫國外同行獲得中國讀者,只考慮到他們自己,有很大的問題。」他認為錢鍾書的《圍城》,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好的小說。


「有一些詩人比如王家新、西川、北島,他們經常介紹國外的作家,但是大部分,可能百分之九十九的作家,要求你們可以翻譯我,我們可以不翻譯你們。有些作家非常懶,比方說張棗。他很有才能,我跟他約好了我在德國出他的書,他在中國出我的詩集,但他什麼都沒有做。我1999年出了他的一本詩集,很美的一本詩集,他連一首詩都沒有翻譯,因為他都在喝酒、抽煙……在這個問題上他有代表性。」


像這樣喜歡喝酒、抽煙,不勤奮的中國作家在他看來有很多,顧彬很少跟他們接觸。「我避免跟這類的人見面,不愉快。」他經常交往的,基本上是「自律的,注意到他們自己,老寫作的,聰明的、開放的,水平高的……」比如王家新,西川,翟永明,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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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張棗



對於德國的譯者,他們翻譯的動力第一是興趣,第二他們需要工作,翻譯是一種工作,第三他們需要一筆錢,在德國翻譯可以賺錢,還可以獲獎。在中國,學德語的人「懶得翻譯德國文學」,「因為他們說得不到什麼,他們不能夠犧牲自己。他們說錢不夠,不能夠在某一個大學提高自己的位子,等等等等。」顧彬說。


中國當代小說在德國賣得不錯,尤其是女作家,比如虹影,因為讀者多數是女人。張愛玲1950年代用英文寫的中篇小說賣得很好,雖然它們在中國學界的評價並不高。顧彬說,「因為你們的學者不會英文,《秧歌》是張愛玲用英文寫的,寫的很好,因此中國學者應該看英文版的秧歌,不應該看中文版的秧歌,但是基本上中國學者看不懂英文。中國學者基本上外語很差。」魯迅的雜文在德國的影響是非常大的,他影響到的德國作家在1970、1980年代非常火,但是現在不一定還對德語國家有什麼影響。


而德國當代有很多一流作家並沒有被翻譯到中國來,被翻譯過來的德國作家,也不一定是最好的作家。比如海因里希·伯爾,「他作為當時西德的良心,在現在德國來看他的作品已經過時了,但是他在中國影響還是很大的,因為道德原因。他作為人,我們應該承認,因為他勇敢,但是他的德文,不一定是最好的德文。」


顧彬現在在做一套介紹中國古代思想家的德文叢書,已經出了七本,桌上擺的《列子》是第八本。另外他還在翻譯王家新的詩歌,要在德國為他出一本詩集,同時在寫自己的詩歌、散文、小說。大部分時間他給學生上課、備課,他現在給三所大學的學生講課。


採訪到後來他顯得很疲憊,「我經常是這樣的,因為早上五點就起來工作了」,他說。我們起身告辭,他站起來把我們送到門口,臉上終於露出一個笑容,調動臉部的肌肉,把嘴角向上拉了起來。開門時他用手扶著我的胳膊,輕輕用力拍了一下——這位一本正經的德國人,終於用這種不動聲色的方式表達了他的善意。(文/武靖雅 界面新聞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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