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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伯義談災害環境的影像創作

2009年台灣發生莫拉克風災之後,陳伯義前往災區進行田野踏場,並留下了一系列攝影作品。前不久在瑞象館與春之文化基金會主辦的的「影像與歷史論壇」上,他分享了自己的創作與思考,即如何藉助水利及海洋工程師以及攝影師的雙重身份,面對極端氣候下的環境災害進行藝術創作。


這幾天,中央電視台不斷播放著颱風在福建、浙江和江蘇的災害新聞。如果將台灣的災害連接上,我們可以理解,颱風對於環境的破壞是一個帶狀的分布,也包含各種不同類型的災害。在藝術創作中,常將這些災害切割,把它當成是一個個單獨的事件。


舉個例子,50多年前,台灣發生過非常大的水災,也就是「八七水災」,從台灣新竹一直到台南,幾乎整個台灣都泡在水裡,那時候的交通建設,都被這場水災所毀壞。從歷史老照片可以看到,我們在面對自然災害的影像紀錄,都是災害後第一時間的影像工作者,或者是攝影記者,在現場所拍攝到的畫面。


陳伯義談災害環境的影像創作


台灣「八七水災」歷史圖像



這些影像除非變成歷史文本,我們才可能進一步去思考與比較對閱讀者自身的意義,否則這些災害影像仍然只是過去的天災,很難直接喚醒人們的身體共感。災害發生過後,時間越久,對災害的印象也就越模糊。

災害從一開始被歸納為天災,但是最後,我們會發現災害有人為的因素,更完善的防災措施可以減少損失,所以每一次災害都在檢驗我們政府的舉措。



陳伯義談災害環境的影像創作


黃永松,關照72巷,2001(納莉颱風)



以2001年侵襲台灣的納莉颱風為例,當時的台北市長是馬英九,這個颱風在台北造成很大的淹水災情,然而這個災害可能有50%的天災因素,納莉颱風造成短時間強降雨,台北市的內水沒有辦法往外排,再加上基隆河與內溝溪的聯繫堤防尚未施作完成,河水直接灌入台北市,產生了嚴重的淹水問題。

基本上,現在的台北市是被巨大的圍牆保護起來的。在光復後,美軍顧問團曾經建議過蔣介石不要把台北設為政治中心,因為台北是一個容易有水患的地點。台北是一個盆地,歷史上曾是一個湖泊,基本上避免不了淹水。那個時候蔣介石希望美軍顧問團能夠協助他們規劃,建立排水設施。美軍計算後提出,在整個淡水和基隆河的流域築起近10層樓高的圍牆,就可以把水擋掉。這些事情聽起來非常荒唐,最後的設計仍然有5層樓之高,所以我們現在到淡水河去看,會看到5層樓高的河堤。


此後就有另一個問題產生,如果雨是下在台北市裡面就排不出去,所以台北有許多抽水站,把水往外抽。當納莉颱風來的時候,就很湊巧,好幾個大的重要抽水站一開始啟動就爆掉了,然後整個台北市就還原成了應該是三百多年前的康熙台北湖。


我的創作都會先做相關作品的回顧,從過去創作者相關的作品脈絡中,找尋哪些項目是我可以避免重複的。在莫拉克颱風發生當時,也就是在8月7日的晚上,我就在思考颱風災害的創作,因為這場雨很不尋常,我在台南沒有遇到過這種程度的強降雨。



陳伯義談災害環境的影像創作


從圖表可以看見,細紅線的範圍,將近佔了三分之二的台灣,這範圍內的的雨量超過800毫米。而深紅色的那一圈就是2000毫米降雨的範圍,它的位置佔滿台灣中央山脈,也就意謂著這個地區積滿2公尺的水。上海的年平均雨量大概是1.2公尺,就是上海一整年下的雨,在莫拉克颱風侵襲下的台灣,只要兩天就達標了。這些水要輸送到大海,其經過的地方就發生嚴重的災害。


災害發生過了一周,我運用水利工程的專長,進入災區進行水土災害調查。我等到災區的交通通暢的時候才進到災害現場。災害調查的範圍是分布在高雄荖濃溪(台灣第二長河高屏溪上游)流域,與嘉義清水溪(台灣最長河流濁水溪上游)流域,甚至更往南到屏東來義村,也就是東港溪的上游流域。我的田野現場的重心是在高屏溪上游。


最早開始,這些影像的觀點並不具體,因為災難現場有強烈的奇觀感。為了避免過於獵奇的攝影語言,我回到水利工程的土砂災害調查的工作上,透過攝影紀錄了災害類型的調查。



陳伯義談災害環境的影像創作

陳伯義拍攝的阿里山公路崩塌景象



我用較為接近標準鏡頭的廣角鏡頭將災害現場用分割畫面的方式組合起來。這是阿里山公路的崩塌照片,它是這山坡崩塌的起始源,從照片上可見到那些樹傾倒的方向是不規則的,這種大範圍的崩塌在大陸稱為山體滑坡,在台灣稱為深層崩壞,它的崩塌不是表土,是更深層的土層,在表土下大概3或4公尺,整個山體土層滑動,就會造成土層上的樹木不規則的歪斜,一但整個向下滑動其破壞力就會非常恐怖,因為它產生複合性的土砂災害。



陳伯義談災害環境的影像創作


陳伯義拍攝的土石流現場



完成嘉義山區的勘災後,我來到了高屏溪上游,也就是荖濃溪進行調查。我看到紅水仙部落的土石流現場,在村子上方產生山崩,隨即崩落溪流產生土石流將整個紅水仙部落掩埋。這張照片是新開大佛,大佛後面山坡崩塌後也發生土石流,所幸大佛將大部分土砂擋住,避免前面的村落被土石掩埋。


整個災後踏勘的行程最後來到了楠梓仙溪(高屏溪的另一個支流,起源於玉山南麓)的流域。將近3個月後,通過小林村的道路搶修完成。在這裡發生了慘案,村子旁的獻肚山大走山(山體滑坡),幾秒鐘的時間就把將近500人的村子整個埋掉,所以要經過這個地點是非常不容易,村子跟道路都不見了,直到開鑿的便道,我才進到了那瑪夏(高雄市的轄區,主要居民是布農族)。



陳伯義談災害環境的影像創作


陳伯義拍攝的瑪夏災後現場



來到那瑪夏後,我才對這次莫拉克颱風災害的創作有了新起點,思考如何將新聞性的事件轉變成傳記性的史詩。我的作法是將尺度打開,空間的尺度要擴大,時間的尺度也要擴大。因為災難的創作,往往只是記錄災害發生的證據,那是單一時間的概念。我剛剛發表的這些影像,就是災害的狀態,是單一事件。事實上它是一個過程,我們只是看到整個事件最顯著的部分。我們可以思考一下,新聞性影像要如何能夠讓讀者在閱讀的時候,不會只是想到那件事,而是閱讀到事件的過程。


有些人可能不知道什麼是土石流,當土石流爆發的時候,洪水就這樣流下來,這就幾秒鐘的時間。大石頭翻滾著移動,然後一個接著一個巨大的石頭,這些石頭的實際尺寸都是一棟房子那麼大,所以當你被土石流襲擊時,可能逃命的時間就幾秒鐘,因為土石流最前端的部分都是由這些巨石所組成,再堅固的建築以及任何生命都會被毀滅。


我來分享一則真實案例,說明人遇到土石流是什麼情況。在台灣南部的原住民部落,曾經發生過土石流襲擊村子的事件。當地有一個非常厲害的獵人,土石流不斷地淹沒,他順著電線杆一直往上爬,最後爬到桿頂,土石流流到他的腳,流到他的腰,然後就停住了。他的族人以為他得救了,都很興奮地要去把他搶救出來,但是到了他身旁才發現人已經死了,因為他的下半身不見了,土石流當中的碎石非常鋒利,流到哪裡就切割到哪裡。


我剛剛講述的土石流只有幾分鐘時間,一旦被土石流襲擊,你沒有太多時間去思考怎麼逃生,土石流與滑坡都是在很短的時間就把人們居住地以及當中的任何生命,在瞬間全部都摧毀掉,這一切不會留下任何歷史遺迹,就這樣消失,轉瞬間文明與生命皆消亡。



陳伯義談災害環境的影像創作


莫拉克.南沙魯 4 (高雄市那瑪夏區南沙魯里鞍山巷13號)



這張照片是《莫拉克.南沙魯 4(高雄市那瑪夏區南沙魯里鞍山巷13號)》,這張畫面是流體力學的射流。我們需要在實驗室,透過水力模型來製造射流。實驗室裡面的射流現像必須透過儀器來記錄,可是在這裡卻被保留在牆壁上。照片中有幾條線,最上面是水線,就是當土石流流進屋子時,泥水的深度,大約是成人胸口的高度。再往下看,就會看到了第二條線,就是水退了以後,泥土的深度,這一道痕迹標示著積在屋子裡的泥土的高度。最後就是土痕下面不規則的工具痕,是挖掉泥土的痕迹。


這個地方失蹤了四十幾個人,這些土痕是在找尋那些失蹤的族人。在這面牆上,我就像是看到的一座紀念碑,它標誌著莫拉克颱風在南沙魯村的四個事件。第一個事件是土石流沖入屋子的射流痕迹,第二個事件是泥水淹沒後的水痕,第三個事件是泥水退去後留在屋子的泥土,第四個事件是人們搶救失蹤族人在牆上留下挖掘泥土的痕迹。這四個事件對應了四個時間,這就是我在創作上思考的時間尺度與空間尺度如何在書寫上展開,然後用攝影的方式留下該災害事件的紀念碑。


我在拍照片的時候,整個南沙魯村空無一人,安靜到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拍攝的房間有一個窗戶,在進行拍攝時,突然窗邊就飄了一個黑影,是位大姐安靜地站立在窗邊看著我。我被這個黑影嚇了一跳,想說怎麼會有人在這裡,我趕快把拍攝的黑布揭下來,她確實是個人。


我立刻抓緊機會進行口述訪談,向她詢問這裡災害發生的時間、過程,以及現象,她回答土石流發生時間很接近學術調查的結果,緊接著我向她詢問這戶人家的近況,因為我很好奇,為何所有沒被土石流損毀的電器用品都在,包括小孩上學的課本都是打開的,宛如他們並沒有離開。我來到這裡距離災害已經過了將近4個月,這些生活物品已經積了一層灰。


我就問大姐,這戶人家是否安在,為什麼不把這些東西拿走,她說因為布農族的習俗就是如果你家裡面有意外死亡的人,這個家裡就會有惡靈,所以他們所有的東西都不帶走,他們已經安全遷移到山下的永久屋(民間的NGO組織為災民興建的房屋)。她講完之後就悠悠的說了一句,你現在的這個位置挖到一個人,是他們的鄰居。我感受到腳底一股寒意一直湧上。可是那個畫面我還是要拍攝下來。


災後我在現場發現地上有很多小石塊,這些小石塊其實不是石頭,它是扁的,而且表面有曲面,它應該是碎骨片,應該就是消失的人留在這裡。


在這趟災害踏勘的過程中,最恐怖的不是遇到鬼,而是遇到萬物俱寂的狀態,我在高雄的南沙魯村與嘉義的太和村都遭遇類似情況,它像一個結界,當你進入這個環境後,聽不到風的聲音,聽不到蟲子的聲音,聽不到大自然的聲音,一片的死寂,在那當下,我才意識到我所面對的極端氣候讓所有的生物都毀滅了,全面性的毀滅造就萬籟死寂。



陳伯義談災害環境的影像創作


莫拉克.南沙魯 6 (高雄市那瑪夏區南沙魯里鞍山巷72號)



在南沙魯村除了拍攝牆上泥痕的作品外,我也運用「窗景」的創作方式,我室內的光以閃光燈將它打亮,然後跟窗外的環境結合,呈現出一個由內對外的視點,將室內與外景聯繫在牆上的窗戶,這張照片《莫拉克.南沙魯 6 (高雄市那瑪夏區南沙魯里鞍山巷72號)》,我希望能夠聯繫室內與外景,讓人看到窗外被土石流襲擊的殘破家園,同時又能夠用室內的泥痕來傳達那四個事件的時間序。



陳伯義談災害環境的影像創作


莫拉克.南沙魯 7 (高雄市那瑪夏區南沙魯里鞍山巷13號)



這張照片是《莫拉克.南沙魯 7(高雄市那瑪夏區南沙魯里鞍山巷13號)》的窗景,與上一張窗景做比較會看到窗戶被塞滿了,有扭曲的大水塔,有斷裂的汽車保險桿,有破損的生活用品,跟被整理過後的室內產生強烈對比,但是室內的泥水痕、土痕與挖掘痕迹卻告志著這裡曾經發生過恐怖的事件,然而實際上原本這個房裡是全暗的一個狀態,用閃燈把它打亮,才看到這一切。



陳伯義談災害環境的影像創作


陳伯義在南沙魯村拍攝的災後場景



這張照片是在南沙魯里鞍山巷13號,拍攝的是客廳。在這個客廳里也找到兩具遺體。對於熟悉新聞攝影的人來說,重點應該是在左邊牆上的壁畫(最後的晚餐),因為他們會儘可能去找到符號來作隱喻,的確在報紙上出現的就是有壁畫的新聞照片。這種用符號來作為象徵意義的書寫不在我創作的思考中,過於簡化的影像敘述,在影像閱讀過程中就不會有太深刻的思考。我認為符號化的圖像能夠快速取得消費影像上的表態,但是它的思考也就是在那一瞬間就結束了,如何有層次的安排訊息、情緒與思辯,我希望觀眾有一些時間去思考。


2012年,我的莫拉克個展開展之後,我就想到,應該回去這些災害現場看一看。當我回到當年走過的這些地點,突然驚覺所有的現場都有大規模的交通建設在進行,速度之快,力度之強,我根本沒法想像。當下我就做了個決定,我要為此創作,所以就開啟了從2012年到現在的影像計劃。



陳伯義談災害環境的影像創作


陳伯義的後莫拉克影像計劃



這張照片是台灣南部橫貫公路在進入高雄市桃源里的橋樑新建工程,我們看到這個工程像是幾座大山橫掛一張白色嘴唇,嘴唇的中央就是新建的橋樑,橋樑四周圍的山壁被墾除植物、挖掉山體與噴上水泥,形成了白色的部位,在這個區域外都長滿了植物。


透過黑白攝影的方法,這些植物讓山體呈現暗的色調與人工修築的白色部位產生明顯對比,在暗色調的部位,大家可以隱隱約約看到右邊的山體上似乎有一條白色的線,這條線就是原有的南橫公路。


我向大家提示一下,這條白線周遭的植物事實上都是人造的。這座山在公路通過的部位都經過了地質改良,確保公路的使用安全,所以在這個現場包含了幾件事,例如工程與自然的問題、人類生存的問題、人定是否勝天的問題以及大自然給我們有什麼啟示。我的照片中並沒有下任何價值判斷的敘述。我們延著台灣山裡的公路所看到的自然美景,很多都是我們自己製造出來的。


我從莫拉克風災後到現今的計劃已經進行6年,我不斷在思考做一個創作者如何將創作的時間尺度打開。我的另外一個計劃就是要去思考原住民族他們祖祖輩輩傳承下來對於環境的思考。



陳伯義談災害環境的影像創作


陳伯義拍攝的「布唐布那斯」




陳伯義談災害環境的影像創作


陳伯義拍攝的「布唐布那斯」



例如這張照片叫做「布唐布那斯」,在布農族語,它的意思是「砂庫」,就是砂子水庫,是容易發生山崩與土石流的地方。漢人看這是個平台土地,就在那兒居住,布農族卻熟知這是塊危險之地。在日治時期和國府時期,他們為了方便管理與統治,將原住民從深山遷移到河川的兩岸,河川的兩側在水木工程的專業術語叫做高位河階地,高位河階地的意思就現在河床邊很平坦的一個土地,你可以在上面進行屯墾,可以居住,可是也代表上一次歷史大洪水淹沒後造成的平台。


這件事情體現了一個省思,我們忽略了當地人對山林與自然的環境智慧。我舉個例子,我拍攝台灣屏東大武山下的排灣族部落,這個地名是「來義」,這個部落是國民政府把他們從深山遷到這裡,他們部落裡面的姆姆(台灣排灣族對於姥姥的稱呼),就常常講一句話「河川會思念它原本的路」,來義就是河川很思念的那一條路。所以新的計劃就是要持續透過原住民族的大洪水傳說,重新回去踏訪原住民對環境的敘述,比如說地點的寓意與其象徵的意涵,這是後續進行的工作。(文/陳伯義 台灣藝術家)


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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