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文明

二0一六年，這是一個向靈魂致敬的元年。

一千多年前，陶淵明詠了一曲歸去來兮。十七世紀前半葉，笛卡爾退出軍旅生活，用一筆來自家族的遺產，過起了獨身自在的生活。三十歲時，完成了自己的哲學體系。

十七世紀後半葉，斯賓諾莎離開阿姆斯特丹，住在萊頓附近的萊茵斯堡村，隨興讀書，著意寫文，終身未娶。每年接受來自一位笛卡爾主義者的八十塊錢接濟。他一生都稟持真正哲學家的品質，堅守個人的精神自由。自然而生，自然而逝。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一個叫維特根斯坦的年輕人，在完成一本《邏輯哲學論》之後，便去奧地利的南部山區當了一名小學教師。在他的生命里，他已經抵達了心靈的自由，他已經接受到了自己的文明，猶如從無邊的天空中，接受到了某種靜靜飄來的東西。

這些不同的靈魂里，流淌的是一種自在自落的個人文明。

一個靈魂，就是一個在世間獨唱的歌者。如一顆石頭的歌唱，或沉默的、或輕吟的、或澄亮的、亦或是唱得石破花開，唱得鳥掠大地，唱得萬生萬物，都在自然里看見了自己。

這一個獨自的靈魂的歌，就是一個人自在的文明。

生活在世間，必然需要吸收不同的營養。一個人閱讀、接觸、吸取不同國家的文化，它們是同等而又共時的。這不等於吸收了某種文明，就是這一個文明的人。猶如我吃蘿蔔白菜、吃刺身牛排，但我並不是蘿蔔或刺身，我是我自己的這個人。這就是我的一個人的文明。

道潤於身，而成為德。將所有從生活、閱讀，從米麥、魚蔬，從水果以及風塵、星光中得來的東西，都一一碾出它們的汁，以及芳香，凝成自己生命的火燭，點亮一個人的世界，燃起一個人的文明。

我並不是哪一種文明裡的人，我是在我自己的文明裡。

那遠在的故鄉，已沒有風物。這當下的朝國，也沒有風物。尼採的話說：「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一個人，需要在自己的文明中，拯救自己。

敏銳的卡夫卡看到這樣一個事實：「革命蒸發了，只留下新官僚體制的泥漿。束縛人類使其受苦的鐐銬，是公文紙做的。」人間有惡地，就有逃不出惡地的人們。而正因為如此，一個人不能就這麼把一生廢了。就這麼被時代的惡淹沒了。

盧梭在《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夢》中寫道：「我以回憶往事滋養自己，在我體內尋找養料。我已養成反觀自己的習慣，對苦難的感受和記憶已經不再強烈。我從自身的經驗中發現：真正的幸福的源泉在我們自身，一個人只要自己善於追求幸福，別人是無法使他落到真正悲慘。」

慾望是內心的嗎啡。一個人需要具有抵抗瑣事的能力，用那些生長於自己內心的文明，用那些自己內心所認定的幸福。對於一個人格獨立的人來說，所有的流言都從來不是問題。這是說，這個人靈魂的豐厚，已足以抵抗這個世界的斑駁。

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的詩《不只是那些嫉恨我們的人》這樣寫道：

不只是那些嫉恨我們的人

限制和壓迫我們；那些愛我們的人

對我們的限制也同樣的多

或許，剩下一切的情感，眾神

便贈予我那虛無高處的冷冷的

自由。需求很少

一個人便擁有一切。什麼也不要

他便是自由的。不擁有，不渴求

儘管他是人，也等同於眾神

這是詩人佩索阿的自由和愛，也是他一個人的樸實的靈魂。做一個活在自己的文明中的人，這是一個普通的人，也可是同於眾神。

做這樣的一個普通人，它無關於職務的優劣、無關於薪資的高低、無關於財富的多寡，而只關乎擁有自我的靈魂，擁有自己的文明。須謹記，這個世上，只有普通人，而沒有任何所謂的聖人或偉人。當然，那些令人敬佩的人，他們就是優秀的普通人。

儼如健身的人需要保持運動，不想瘦的人需要好好吃東西。一個想要保持自我靈魂的人，就必須保持好好地思考與感受。在萬事萬物中辨識自我，這是一個人所能抵達的最高覺知。無疑，這需要先懂了萬事萬物，然後，才能在這萬事萬物中看見自己。法國有句諺語：「了解一切即寬恕一切。」這意味著，面對這個世界，洞悉之後一切都將歸於平靜。

柏拉圖是個幸運的孩子。他一到法定年齡，便繼承了一大筆財產，五十年如一日，端坐在自家的花園椅子上，為慕名而來的人講述他的《理想國》。儘管這個烏托邦的世界，從未真正出現在人間，可這個誕生於柏拉圖學園的「理想國」，就是柏拉圖一個人的文明。

恰是今日問心處，猶如回到少年時。我是這樣，保持少年的初心，按照靈魂的樣子生活。執著地，使自己成為一個更加純粹的人。獨立的、自由的、保持純粹天性的人。按照自己的生命美學來生活，這就是我一個人的文明。

二0一六年，鮑勃·迪倫祭出了一首《時代在變》。世事斑斕，善惡沉浮。而比起那些，我更需要一種自由、純粹的生活。踐行哪怕是一個人的文明的自我文明。滄海遺珠不自棄，千里流雲獨己身。

每個人的一生，都是各自思想的祭品。它別無選擇，因為生命必須從屬於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