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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女作家黎紫書小說《流年》連載 NO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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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 ⑥




1997年12月4日 雲



真的,我撕下日曆的時候,竟隱隱覺得悲哀。十二月四日,這麼個日子,像一張來不及看清楚的相片,被心裡小小的漩渦捲入深處。哥哥在早餐桌上大力攪動他的咖啡烏,濺了一點在我的校裙上。我抿著嘴,沒有任何情緒和想像,用那日曆紙細細擦拭。哼。抬頭,媽媽的目光在那裡等待我。算了,你的悲憐,像野狗在乞討食物。




禿頭的男人猶在嘀咕,像羊在反芻他昨夜的夢囈。哥哥倒是無所謂,慣常地在餐桌下踢我的腳跟。我無動於衷。這種書念不成的男生,就只能這樣撒野來掩飾他的自卑。別以為我不懂。可憐的哥哥。我睨他一眼。可是我不同情。




一切就像平日,路上總有一些面目模糊的行人。天氣不能預示什麼。誰會特別想起這是長假前的最後一個上學日呢。只有腳踏車忽然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響,街上也只有我一個人為這聲音感到忐忑。



哥哥騎著摩托車經過,在我身邊放慢車速。喂,聽說你跟那個打籃球的李健生約會。我沒答話。神經病。哥哥沉著地跟我到轉角的路口。不說嗎?有個性。他突然動手扯一扯我的辮子,夠用力的,驚得我幾乎摔倒。好不容易穩住腳踏車,抬頭,這粗野的男生已經行到遠處了。回頭揚起一隻蝴蝶結,像捏住一隻垂死的黑翅飛蛾。長街空洞,回蕩著他猙獰的聲音。嘿嘿,老爸說得好,女大不中留!




頭痛。腦里有擂鼓似的節奏。是因為昨晚沒睡好嗎。怎麼想到要放假了竟有點心酸。譚碧兒還在試圖說服我到海邊旅行。海邊嗎,離這城很遠呢。啊,遠。這是什麼程度的距離感。我只能聯想到父親。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這就是「遠」的極致吧。譚碧兒你給我撿幾個貝殼好了,我討厭遷徙。



作文考捲髮下來了,老師用紅筆宣洩他的憤懣,圓圈和交叉。看,這老師變不出花樣來。像我,我已經技窮的想像。怎麼辦呢,還能用什麼來哄自己快樂。我把考卷撕破,老師睨我一眼,告訴我動作不必太誇張。全班的同學都笑了。噢我明白,大家感染了一种放假的心情,變得輕鬆、慈悲、寬容,唯獨我無法釋懷。我不笑,不笑令我顯得突兀。討厭。




最後一節是歷史課,醞釀了整個上午的浮躁已經脹成一隻要爆破的氣球。我陪著譚碧兒上廁所,洗手時看著清水在瓷盆子里轉成急流。漩渦啊,十二月四日是浮不起來的一張相片。一顆心在鼓脹的氣球里承受氣壓,怎麼如此鬱悶難受。不能等了。我把水往鏡子上潑去,硫酸似的,溶解了鏡里的容顏。



我站在教員辦公室門外,走廊很長,涌過來一重又一重朗讀的聲浪。再過一刻放學鈴聲就要響起來了。十五分鐘喔。我用生疏的心演算法算出了還剩九百秒,於是心裡的計時器開動了,滴噠、滴噠、滴噠……戴藍框眼鏡的女老師走過來。我就知道,心理學讓你變成一頭獵犬。想不出借口,我交疊雙手背靠牆壁。老師你又要說我缺乏安全感了。




最怕到輔導室去。老師。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這是乞憐的聲音,根本不需任何說詞,難道你還聽不出來。女老師臉上浮起陰霾。我的語言居然退怯了,猥祟地瑟縮到咽喉部分。好吧老師,我討厭你。轉身,竟然看見庄老師從走廊另一端走來。腳步聲間距整齊。我,篤信緣分。




我是來找庄老師的。我指著漸漸落實的人影。庄望,庄老師。說著跑過去,等不及輔導老師的反應。庄望停下腳步,靜止的身影融入陰暗的背景,像一幅褪色的油畫。啊,我闖不進去的世界。這男人總是沉著的。紀曉雅。聲音一貫的磁性與溫柔,卻如此短促,少得像施捨。




嘿,有東西要還你。我從衣袋裡掏出手帕來,水藍,熨過了仍然潮濕的顏色。庄老師莞爾,把手帕收下。紀曉雅,我聽說過你了,你的作文寫得很好。哈哈。我搖搖頭,馬上記起滿紙紅色的眉批。誰在乎這些呢,重要的是……明天要放假了,不嗎。




這是什麼話。語言竟是這麼一隻笨拙魯鈍的動物,總是對心靈不忠。老師……假期,可以教我書法嗎?說完,我咬緊下唇。感覺到耳背火燒似的熱;那火,迅即在我的臉頰繪影繪色。庄老師的笑容變得生硬了,疏朗的眉目糾結起來,看得出他的疑慮。紀曉雅,你……明凈的目光瀏覽過我的臉,微冷。仰角中錯覺自己是一隻小生靈,伸長脖子,在乞求什麼。




庄老師臉上的笑容終於凋謝了,神情漸而凝重。你……怎麼今天沒綁蝴蝶結。我揚起肩上的兩條辮子。明知道這樣子會很輕佻,但恰好可以掩飾我的失措。掉了一隻啊,索性不綁了。庄老師輕輕挑起眉稍,眼神悒鬱,清冷地投影在我的眸子里。庄望,你這樣逼視我,讓我看到了你瞳孔深處燃起藍色的野火。藍,痛苦而瘋狂。




請你,教我。這次我不再迴避了,即便是一隻小畜生,也總會有它的野性(庄望你不要移開視線)。老師,教我書法。庄老師遲疑了片刻。這閃爍的眼神,我讀懂了他的意思。我甩一甩肩上的辮子,昂首,覺得這姿態真悲壯啊。庄老師不置可否,低下頭來翻找他手上的課本。我也有東西還你。他找出了一條黑絲帶,給我。




記得嗎,九月的某一天,你騎腳踏車時被風吹散的蝴蝶結。




九月?我感到一陣迷惘和暈眩,庄老師的面目在宣紙一樣的視覺上擴散,變成一攤混濁的顏色。怎麼辦呢,我們在命運的掌中各是一泓色彩,且被它攪拌成另一種陌生的顏色。我接過那烏亮的黑絲帶,用無力的聲調再說一遍:老師,讓我跟你學書法。




戴藍框眼鏡的輔導老師走過來,不知要說什麼。放學鈴聲恰恰響起,尖銳、冗長而單調,機械性地翻覆了每一個人的對白。我唯一聽到的是自己心裡的聲音。放假了。




——選自香港明報月刊出版社、新加坡青年書局聯合出版《獨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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