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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女作家黎紫書小說《流年》連載 NO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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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 ⑦




1997年12月11日 晴



庄老師的汽車開到門外時,母親反射性地站起來,在窗內探頭張望。嘿。我整一整辮子上的絲帶,再搖動手上的盒子,確定新買的羊毫就在裡面了,才打開鐵花大門。天氣很好喔。我配合著藍天和艷陽的溫度,儘可能笑得更燦爛一點。老師,我明白的。這一刻,我是一株野花。




今天他穿了一件短袖襯衫,白底暗紋,隱現裡面的汗衫。庄老師。我扣上安全帶,偷眼看這男人,穿白背心喔,我父親的那一個年代。說不出來,就只是莫名的歡喜。老師。我快樂地晃動裝羊毫的盒子。今天要再抄一首《無題》。喏,就那一首,身無彩鳳雙飛翼。庄老師照舊不語,只匆匆一瞥,便把目光收束在前面的路上。(庄望你可不可以不要逃避。)




真的要抄李商隱的詩嗎。連我自己也懵然了。昨夜星辰昨夜風。庄老師,你還會不會攥緊我的手。像昨天一樣,把筆伸入墨罐子里,讓毛筆蘸飽墨汁。黑色,夜間的思念,滿溢。老師,你怎麼可能沒察覺,我的手在你的掌中微微發抖,像你在寵物店裡一手抓住的天竺鼠。連我也驚覺自己的僵硬。你怎麼可以俯身,讓我的背脊緊貼你的胸懷;任你的心跳勾引我的脈搏。怎麼可以。我們的身影覆蓋了面前的宣紙。就寫到那裡。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



墨未濃。老師,我寫不下去了。只是耳語,鼻息噴上庄老師的耳垂。他不理睬,或者,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可是我感覺到這男人的暴躁,有一種憤怒(可能是悲傷)在他的胸臆間奔騰。老師。我溫順地遷就這男人的粗狂,寫下去。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結束了嗎。我審視那淋漓的墨色。真可憐,這種悲傷怎能訴諸隸書。




魏碑可能會比較好吧。隸書,太壓抑了。庄老師凄慘地淺淺笑著。紀曉雅,你太年輕了,什麼也不懂。他抓起桌面上的紙張,使勁地捏成一團。我靜止在原地,什麼也不做。奇怪,心裡這麼平靜。那皺成一團的是這男人的心,我懂啊。老師,你心裡亂了。這樣的心情怎麼能寫書法。



那已經是昨天的事了。原該寫進日記里,但是昨晚聽到媽媽房裡傳來雜亂的聲音。禿頭男人的咕噥,媽媽啜泣。很煩。脖子上還留著庄老師的溫度,髮油的香味。我記得啊,他從背後把額頭枕在我的肩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紀曉雅,我是一個沒膽量的男人。我沒應聲,抬眼看看窗外壯闊無雲的天。庄望。我歪一歪脖子,用腮幫摩挲他略帶濕度的頭髮。老師,我喜歡你。




真難以置信,我在這樣的動作中察覺了自己的母性。慷慨、寬容。這男人已經有了家室,我知道。我柔情地看著駕駛盤上的雙手。這手,你已經攥緊我的靈魂。庄老師仍然目不轉睛,用不確定的眼光注視前方的路。時速八十公里,這速度讓我產生出走的幻象。老師,我們都在逃離。



這就是戀愛吧。睡夢中泛起苦澀的滋味,夢醒以後唇上竟有甜美的笑影。老師,愛上你會讓我下地獄。但我毫不猶豫,也不推卸於宿命。喜歡你是一種單純而野蠻的感覺,它違背天意,逆天而行。我甚至沒有預期中的罪惡感,明白嗎,像是騎著腳踏車撲進風裡。那麼快,越過了死亡的身影。愛你,這種快樂毋寧是感官的,儘管沒有肌膚之親,卻隨時可以用我全身的神經感知你的目光,目光的質感和重量。




庄老師把車開到城郊的小徑上。今天不練書法了嗎?我晃一晃裝了新羊毫的盒子。庄老師的視線拋得更遠一點,狂草的側臉線條透著剛勁和創傷。陪我去釣魚。語氣輕淡,卻沉實,有著不容拂逆的力度。這話讓我感覺被愛,有點霸道,卻彷彿愛我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性。我用力點頭。好啊,這麼好的天。




車子停在一個廢礦湖畔,枝葉疏落的水蓊樹下。庄老師熄了引擎,卻不下車。我絞下車窗,一簇初綠的水蓊就垂掛在那裡,讓我想起媽媽胸前的玉墜子。我伸手把玩那幾顆瘦小的水蓊,媽媽破碎的形象忽然在思潮中翻滾起來。很多童年的印象,夾雜著爸爸臨終前無望的眼神;枯瘦的手指拈住了綠玉墜子,像拈住一顆淚珠。經過美化的回憶使得我心情澎湃,我咬著牙,承受這種情緒的異動。




時值正午,陽光熬煉著車廂中的人和心事。庄老師嘆了一口氣,讓我聽出他的厭世。我轉過頭,被他藍調的目光籠罩著(你不是庄老師,你只是一個男人)。我專註地享受被他的目光沐浴,並且回饋以溫柔與寬恕的眼神。庄老師漸難把持,他擰一擰我的鼻子。小鬼頭,這樣看人會讓人犯錯。我昂起臉,吐一吐舌尖,依仗自己的年輕。你呢,你也會犯錯嗎?




這故作懵懂的問題似乎觸犯了庄老師的禁忌。他移過目光,注視自己在倒後鏡里的雙眼。自憐,憂傷,蒼老。他閉上眼。我總是在犯錯,還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轍。別說下去了。我顫慄地扯一扯他的衣袖。老師。多麼好看的男人,有著跟爸爸一樣昂揚的濃眉,連皺一皺眉頭也會讓人看得心痛。我噓一口氣,手勢沿著他的手臂拂下。老師,你後悔了。




庄老師慘笑。他看向窗外,半眯著眼睛忍受湖水反射的強光。看見這湖嗎,有一個女孩說過要和我一齊跳進去。噢。我下意識地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陽光被風剪得零零碎碎,都撒在湖面上,像一把碎鑽,粼粼。我抓住肩上的辮子(像媽媽在拉扯她的玉墜子),很是不安。然後呢,你答應了?




庄老師再凝視倒後鏡里的眼睛,像在確定自己的真誠。紀曉雅,我一定有著什麼毛病。他闔上眼。那女孩,她吞下一大把止痛藥,現在躺在醫院裡,也許在喊著我的名字。他睜開眼,藍色的井底已經漾著淚光。可是我卻坐在這裡,像是眼睜睜看著她沉入湖底。夠了老師,不要再說。我討厭看見你舐弄自己的傷口。它已經結疤,你偏要把它扒開,在血液和膿汁的顏色里洗滌自己。




真的,你有毛病。我深深吸進一口氣。老師,傷害別人讓你痛苦,但是你能在痛苦中榨取樂趣。不懂該怎樣控制這種抖動的聲調,最後一個詞已成了哽咽。庄老師有點慌張,他從衣袋裡掏出手帕,等待淚珠從我眼眶中滾下。怎麼啦。他用深情而又憐愛的眼神問我。驚慌得像一個不小心驚嚇了別家孩童的父輩。我始終沒有落淚,只是抽泣,乾枯地哭著。笨蛋。笨蛋庄望。




我不流淚,其實是在等待吧。庄望,等你把我擁入懷中。那手帕讓我記起齊耳短髮的少女,我厭惡它,像厭惡眼前的湖泊。不屑而嫉妒。庄老師鎖緊眉頭,就像在看著一個自毀的、沉淪的女兒。小鬼頭,不要讓我再犯錯。




車子循著原路回到我家門口。我老遠就看見了李健生蹲在門外的石墩上。我偷偷瞄了庄老師一眼,看見他神色不變,居然有點失落。不曉得自己究竟對他期待著什麼。下車時故意不說一句道別的話,只是禮貌而冷漠地在臉上展現一個笑的形態。這次總算看到他眉頭稍蹙,大概有被針刺了一下的痛。這樣也好,我也能在這痛苦中絞出了復仇般的快感。庄望,帶我墮入地獄。




李健生看著庄老師的車子行遠。傻瓜一樣目瞪口呆的臉。他從石墩上跳下來,交疊雙手擋在大門前。嘿,那不是學校里的老師嗎。生硬又拙劣的發問方式。我歪著脖子瞪他。喂李健生,你沒事跑來這裡幹什麼。他聳聳肩,因為裝作輕鬆而顯得輕浮。沒事不能找你嗎。嗯,你會影響我晚餐的胃口。看,我又放縱自己的言辭了。李健生塗了許多暗瘡膏的臉上出現一種受傷的神情,我忽然感到心虛。是遷怒嗎,這使我感到卑鄙。然而歉疚是一種最難表達的感情。我又咬著唇忍耐自己的不安,低頭,繞過他走進屋子裡。




媽媽說那高個子的大男孩後來還在門外站了一陣,留下一個小布袋。我打開來,是一袋子貝殼。是啊,班上的旅行團剛從海邊回來。我把十七隻不同類型和體積的貝殼攤放在窗台上,風吹來時彷彿可以嗅到海洋的鹹味。李健生,你總要讓我感到納悶和彆扭。也許是因為年輕,我們的交情一直缺乏了彈性和柔軟度,連體貼也是粗糲的,摩擦我柔弱的感受。




晚上電話鈴聲斷斷續續地響著,每次要拿起聽筒之前,鈴聲就戛然而止。最後一次拿起了聽筒,對方卻不開腔,只聽到一片空洞而雜亂的背景之聲,是街上的公用電話吧。我也不說話了,第六感的觸動讓我既感傷又幸福。緘默是一場內心的對視。我可以想像你的眼光流經我的臉龐。輕柔。拂過我的頸項,耳鬢,嘴唇。老師,我是你的紀曉雅。電話另一端似乎經過長久的遲疑,終於傳來一聲嘆息。




我渾身一顫,肉體深處彈起了靈魂的悸動。




——選自香港明報月刊出版社、新加坡青年書局聯合出版《獨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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