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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與北京話

《紅樓夢》與北京話


能夠獲得廣大讀者喜愛、經久不息流傳,成為「名著」的小說,無不與其所用語言的個性化、大眾化及其鮮活生動性有著密切的關係,《紅樓夢》也不例外。


《紅樓夢》儘管夾有少量的吳儂妙語、江淮方言、南京下江官話,但整部小說的語言主體,卻是地道的北京話。早在乾隆末年,周春就在《閱紅樓夢隨筆》中指出,讀《紅樓夢》要「通官話京腔」;稍後張新之也指出,《紅樓夢》「書中多用俗諺巧語,皆地道北語京語,不雜他處方言,有過僻,間為解釋」。這兩位作者都是江南著名學者,皆坦誠地說出了《紅樓夢》的語言特點。近世大學者俞平伯老說:「《紅樓夢》里的對話幾乎全都是北京話……真是生動極了。」因此,我們有理由說,《紅樓夢》是「京味」小說的開山之作,也是「京味」小說的經典之作。

說《紅樓夢》是「京味」小說,首先是因為小說中所用的北京話數量居於絕對多數,而且字字句句都保留了北京話的聲調規律和濃重的北京話韻味。


例如,北京話中特別講究重讀和輕聲,這種現象在《紅樓夢》中都有所體現。小說中賈珍稱「大爺」、賈璉稱「二爺」、賈寶玉稱「小爺」,重讀在「爺」字上,即表示他們的排行。如果將「大」、「二」、「小」讀成重聲,就變成了一種輩分。所以輕重聲十分明顯,輕重的不同,是北京話特殊味道的重要標誌之一。


其次,北京話的「兒化音」出現較多,俯拾皆是。《紅樓夢》中從人物命名到日常用語大量運用「兒化音」。例如,四兒、五兒、金釧兒、玉釧兒、萬兒、平兒、鶯兒……又如,昨兒、今兒、念心兒、家生子兒、人牙兒……可以說不勝枚舉。


其三,北京話歷經長時間的發展,有淘汰有吸納。遼、金、元、明、清各個朝代,北京都是全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四方來朝,各民族雜居,因此北京話中吸收了大量的少數民族語言。特別自滿族入關以後,近世的北京話中融入了大量的滿族語言和以盛京(瀋陽)為代表的「漢軍」八旗語言(即所謂的「關東」話)。

正如著名的滿族語言學專家常瀛生先生所說:「滿人自清初入關,大量居住在北京,滿族人學習漢語,漢族人也學習滿語,這樣就將許多滿語詞帶入北京話中,人們日常談話中使用這些詞,習以為常,反而不察其源。現在的北京話中,仍頻繁地使用滿語詞,這是老少皆知的事情。」《紅樓夢》中最明顯的滿語「克食」(又作「克什」),已帶入北京話中,一些北京話辭書中收入這個詞條,就是一個特殊的例證。類似的例子甚多,《紅樓夢》里常見的「累掯」、「偏了」、「待見」、「喪謗」、「牙磣」、「作死」、「攛掇」、「送鮮」、「乜斜」、「撕擄」、「打旋磨兒」、「孤拐」、「嬤嬤」、「狼犺」……這些詞語使北京話生動而鮮活,和諧中又飽含著響亮,雅俗相融,普通百姓不覺其深,飽學之士不嫌其淺。


曹雪芹大半生活在北京各階層人群之中,上至天潢貴胄,下至販夫走卒都有所接觸。因而他既熟悉北京達官貴人們的官腔,又熟悉下層平民的方言京味。《紅樓夢》中不論是寫家常瑣事,還是寫官宦往來,他都巧妙地運用了北京話特有的表現功能,使小說充滿大眾化、個性化、趣味化的特點。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北京話在刻畫人物形象和個性方面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例如,塑造賈寶玉這個主要人物時,作者窮盡心思,用了不少京味土語。


例如,小說第十四回寫王熙鳳協理寧國府處理「交牌登記」,寶玉知道了「牌」的重要性後,向鳳姐要「牌」。下面寫道:


寶玉聽說,便猴向鳳姐身上立刻要牌,說:「好姐姐,給出牌子來,叫他們要東西去。」

接著又在秦可卿送殯路上出現了類似的詞兒。


鳳姐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女孩兒一樣人品,別學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兒兩個坐車,好不好?」寶玉聽說,忙下了馬,爬入鳳姐車上,二人說笑前來。


上引兩段文字中的「猴向」和「猴在」兩個詞,主體都有個「猴」字。北京人抓住了「猴」的頑皮、糾纏、攀抱的特性,將名詞的猴轉化為動詞或形容詞,諸如常見的「猴兒巴踢」、「猴了巴嘰」、「猴兒精」、「猴煩」、「猴兒手裡摳不出一個棗來」等等。《紅樓夢》作者借用「猴向」、「猴在」的肢體動作形容賈寶玉頑皮和撒嬌的稚態、嬌態,既形象又鮮活,令人讀之忘俗。


《紅樓夢》中描寫賈寶玉嬌態之處很多,所用的北京話更是花樣翻新。例如小說第二十三回寫寶玉聽見賈政傳喚他前去的時候表現出那種「怵」態,用的也是老北京人常說的土話。


(寶玉)正和賈母盤算要這個,要那個,忽見丫鬟來說:「老爺叫寶玉。」寶玉呆了半晌,登時掃了興,臉上轉了色,便拉著賈母,扭的扭股兒糖似的,死也不敢去。賈母只得安慰……寶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

「扭」、「扭股兒糖」、「蹭」都是北京話中的「土語」。「扭」是一種動作,「扭股兒糖」則是形容小孩子的怵態和嬌態,把寶玉在賈母面前糾纏、撒嬌的情狀描寫得淋漓盡致,畢肖如見。一個「蹭」字把寶玉的怵態寫到了極致,「一步挪不了三寸」寫出「蹭」字無盡的妙趣!


京味土語中有一類辭彙,專門形容那些小人得志的嘴臉或是專門「調三窩四」的傢伙。例如現實生活中有一種人好不容易「撈」了一頂小官帽,於是便「仗著腰眼子」到處「紅脖子粗筋」地「吆喝」,一旦遇到個小上司不是「嚼舌頭」就是「花馬掉嘴兒」地說些「著三不著四」的渾話。更有一種「渾球兒」,只會四處「挑事兒」,可一見到上司就「狗顛屁股兒」似的跟人家拉近乎,套交情……以上凡是打了引號的詞語在《紅樓夢》中都可以找到,而且都是形容一種劣等人物的心理和情態。


類似的例子,如「一大躉兒」(第五十一回)、「一個衣包里爬出來的」(第七十七回)、「一個稿子」(第二十九回)、「一嘟嚕」(第六十七回)、「一疊聲」(第二十九回)、「人牙子」(第四十六回)、「九國販駱駝」(第四十六回)、「下作黃子」(第四十回)、「牛心」(第八十四回)、「牛黃狗寶」(第六十五回)、「毛腳鴨」(第二十五回)、「拆魚頭」(第六十八回)、「借勢兒」(第三十五回)、「打個花胡哨」(第三十五回)、「溜湫著眼兒」(第七回)、「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第六回)……看似俗而又俗,聽起來又是熟而又熟,或許正因為如此,把讀者與《紅樓夢》的距離拉近了,將讀者逗樂了,使他們對《紅樓夢》愛不釋手。


如果人們細心體味這些語言,或可以說是東北話、山西話、河北話、山東話,乃至滿族話、蒙古族話中都有類似語言,但它們都融入了北京話之中,體現了北京話的融合力。

北京人常說《紅樓夢》中有一種「特殊味兒」,它含有濃厚的北京地方風情,貼近生活。這些方言土語在塑造人物形象、刻畫人物性格方面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效果。正因為如此,我一直認為閱讀《紅樓夢》,熟諳典籍是重要的,知道一些版本常識、作者家世生平也是重要的,但是最最重要的,首先是讀懂小說中的北京語言。當然,作為研究《紅樓夢》的人來說,更應該對北京話的演進歷史、語音特點,及其在《紅樓夢》藝術創作方面的作用、價值有所了解和認識,幫助廣大讀者真正品出《紅樓夢》的「味外味」來。


《紅樓夢》如今已是一部蜚聲海內外的世界級名著,這固然與小說人物的精彩紛呈、故事情節的跌宕起伏、文化內涵的博大精深有著密切關係,但是我們不要忘記這一切都是用北京話來表述的。


著名學者李辰冬在他的博士論文《紅樓夢研究》中所寫的三段話頗有啟示意義。他說:曹雪芹不只是一位偉大的小說家,並且是中國唯一無二的語體散文家。他的文字是從日常語言中來的,然較日常語言還要流暢,還要自然,換言之,就是他把語言美化了。


在同一章中,他說道:要之,曹雪芹給中國文學辟了一條新道路,且給了一種新的教訓:要改良文學、豐富文學,必須往日常的語言里去找,唯有這些正活著的語言,才能表現現實的生活。《紅樓夢》……在語言上,是中國將來文學的模範;和但丁《神曲》在現代義大利的藝術史上與語言史上,有同樣的價值。


在談到「北京話」的價值時,李先生又說道:以《紅樓夢》的文字論,「北京話」給他一種不滅的光榮;然「北京話」也因他而永傳不朽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本文選自胡文彬著《紅樓夢與北京》,陝西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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