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詞 | 「錚錚鐵骨」，其實沒有那麼硬氣！
文 | 陶短房
[旅居加拿大的專欄作家、評論人]
如果說起「錚錚鐵骨」，當代人一般都會本能聯想起「烈士」、「好漢」或「英雄」之類響噹噹的名詞。
1984年版電視連續劇《紅岩》被許多劇評家評為「最好一部《紅岩》連續劇」，全劇只有10集，其中第二集名稱就是《鐵骨錚錚》。
隨便翻開各種左、右派人士寫的抗戰、內戰時期回憶錄，「錚錚鐵骨」或「鐵骨錚錚」的出現頻率之高足以令人咋舌，所形容的人物大至彭德懷元帥、鄧拓等高官，抗戰期間在山打根捐軀的中華民國外交官卓還來等烈士，小至一村、一鎮的地方好漢，他們中有戰死疆場的，有堅貞不屈就義於刑場的，也有在和平時期不畏權貴敢於犯言直諫頂撞上級的……
/狼牙山五壯士」倖存者葛振林（右）和宋學義（左）/
儘管生前命運多舛，但死後卻受到後人尊崇、緬懷，「錚錚鐵骨」高頻率出現在紀念、追悼這些仁人志士、英雄好漢的祭文標題、輓聯碑文上，讓後者永垂不朽的同時，也無形中抬高了這個響亮辭藻自身的「含金量」。
對「錚錚鐵骨」一詞的「含金量」，當代許多文人墨客也是充分認可的，大文學家柯岩在《美的追求者》一文中寫道，「狂風暴雨颳走的只是枯枝敗葉，留下的卻是錚錚鐵骨」，這段話是借指「文革」中遭到迫害，卻仍然執著追求繪畫藝術完善的「美的追求者」韓美林，卻一語雙關，借物喻人，說他用這個詞形容樹木的卓然傲立、不避風刀霜劍，也同樣可以成立。
《成語詞典》上一語概括——「錚錚鐵骨」，用來比喻人的剛正不阿、堅強不屈的骨氣（事實上也可以物擬人或以人擬物，比如就曾看到過稱讚春梅、雪松等「鐵骨錚錚」的）。總而言之，錚錚鐵骨非但是褒義詞，而且還是比較「高級」的那一類，一般人物想用，恐怕還未必夠格。
/《鴉片戰爭》關天培死守虎門/
但這種理解實際上是一個不小的誤讀：原始出處里，「錚錚鐵骨」是寫作「鐵中錚錚」的，可遠沒有今天人們所想像的那麼「值錢」。
這個詞的最早出處，是《後漢書·劉盆子傳》。劉盆子是西漢皇族疏屬，由於王莽篡漢，大批劉氏子弟喪失地位，本來就不景氣的劉盆子家族自然也難免遭殃，劉盆子本人更落魄到給人放牛的地步。
王莽天鳳四年（公元17年），天下大亂，綠林、赤眉等紛紛起兵反抗，劉盆子一家在亂世中被赤眉軍裹挾，最初並沒有受到重視，但隨著王莽的新朝崩潰，取而代之的劉玄更始「漢朝」不能服眾。
各地紛紛湧現出打著「漢朝」名號的割據勢力，擁兵數十萬的赤眉為顯示自己「名正言順」，便打算通過抽籤方式「篩選」一個「大漢皇帝」，結果原本在軍中放牛的劉盆子成了這次「抽籤海選」的幸運兒，於公元25年被推舉為「大漢皇帝」，年號建世。
/劉盆子/
可憐的是赤眉軍人數雖多，組織、紀律性卻渙散得完全不成樣子，雖然佔領了都城長安，卻弄到「食盡眾散」、不可收拾的地步，不得不裹挾著「皇帝」劉盆子放棄長安，打算逃回山東老家，結果被劉秀（東漢光武帝）的大軍前後堵住去路，驚慌失措之際，實際控制「建世朝廷」的赤眉軍首領樊崇、徐宣等居然派劉盆子的哥哥劉恭向劉秀哀求「將百萬眾降，陛下何以待之」，幾十萬人馬不戰而降。
/赤眉軍/
得意洋洋的劉秀為炫耀自己的能力和度量，在受降儀式上故作大方地對樊崇、徐宣等說「如果後悔就回去準備好了再打一仗，我可不逼你們非投降不可」。面對全副武裝的東漢大軍和志得意滿的劉秀，劉盆子、樊崇戰戰兢兢，語無倫次，只有徐宣從容回答「百姓可與樂成，難與圖始」（解釋自己為什麼主動放棄長安弄到如此狼狽），投降是知道「天命所在」，就好像「去虎口歸慈母」，是「誠所歡喜無所恨」的大好事。
/東漢光武帝劉秀/
這段話雖不免有馬屁之嫌，卻還算得上不卑不亢，大方得體，對此劉秀也頗感驚訝，便稱讚徐宣「卿所謂鐵中錚錚，庸中佼佼」。
劉秀自己也曾經造過反，並參加過綠林軍，但和劉盆子相比，他原本的家境要好得多，本人又是中國歷史上「學歷」最高的皇帝（西漢長安太學生），而且相對於赤眉軍，綠林軍顯得「高大上」很多，各級將領不少要麼是西漢皇族、將相之後，要麼是郡縣豪強大姓。
/光武帝劉秀/
而赤眉軍就顯得太過「草根」，造反好幾年都顯得「不成體統」，用塗紅眉毛來識別敵我已屬兒戲，打了勝仗要自立門戶，卻因為見識粗陋，硬是想不出什麼帝王將相的美名，最高首領樊崇鼓足勇氣，才自稱了個「三老」（村長），徐宣等第二級別的首領則只能自稱「從事」（村幹部），趕時髦扶了個劉盆子當「大漢天子」，也是搞得跟「角色扮演」一樣不倫不類。
正因如此，劉秀對赤眉、對赤眉軍各級首領都頗為不屑，所給予的「重視程度」和「政治待遇」都遠非對綠林可比——儘管從更始朝廷脫離，但劉秀在劉玄被赤眉殺害後仍追封其淮陽王，並在整個東漢朝都維持了其「榮譽稱號」，願意歸附的更始將相也都得到優厚待遇，甚至參與加害劉秀親哥哥劉縯的更始大將朱鮪，投降後也被封為扶溝侯、少府，「傳封累世」。
/劉秀/
而赤眉呢？在他看來只是個傀儡、可憐蟲的劉盆子，不過賞了個「趙王郎中」的芝麻綠豆官，樊崇、徐宣則連芝麻綠豆官都沒混上，只獲得「宅一區田二頃」的些許財物補貼。
在劉秀這個「高級知識分子」看來，赤眉君臣不過是見識淺薄、言辭鄙陋，連賊都做不了「高級賊」的鄉巴佬，當時又正逢自己大獲全勝，對方任由宰割的「尖峰時刻」，鄙夷之氣可謂毫不掩飾。恰在此時，徐宣說出了前面那番頗有條理、分寸的言辭，不免讓劉秀對這幾個失敗者有一點點刮目相看——沒想到你們當中也有偶爾能把話說通順了的人。
/赤眉起義/
但這個「刮目相看」也就只不過「一點點」而已，「鐵中錚錚」的後半句是「庸中佼佼」，「佼佼」的意思固然是「出色」，但「庸」卻是「平庸」的意思，這四個字合起來是「蠢材中不那麼蠢的一個」，後半句不過如此，前半句「鐵中錚錚」，含義自然不問可知。
從《後漢書》下文看，劉秀不過是稍稍減少了一些耀武揚威，卻仍然把赤眉君臣羞辱了一番，此後對他們也並沒有變得更客氣。
/影視劇中的劉秀/
漢代的冶鐵業雖有發展，但畢竟還不發達，最常見的鐵仍然是雜質較多、不堪大用的熟鐵，這種熟鐵碰撞出的聲音是沉悶的。而將熟鐵鼓風吹爐，加熱鍛打一番後，鐵中雜質會減少一些，鐵的品質、價值都會有所提高，而這種鍛打鐵碰撞的聲音，會比熟鐵響亮、清脆。
/漢代冶鐵/
劉秀所說的「鐵中錚錚」，就是這種被鍛打過一番兩番的熟鐵塊——而要真正「煉成精鋼」，則需要十次、百次的反覆鍛打（稱作「百鍊鋼」），《太平御覽》里說諸葛亮讓蒲元等名鐵匠製造兵器，鎧甲用鋼要「五折」（五遍鍛打），長矛矛尖用鋼要「十折」，而出土文物有刻著「卅煉」（鍛打三十遍）字樣的鋼刀，這些鋼鐵能打造最精良的武器裝備，因此彌足珍貴，很顯然，徐宣在劉秀心目中，還「錚錚」不到這些「良材」的地步。
/電視劇《三國演義》/
後世冶鐵技術突飛猛進，反覆鍛打的「百鍊鋼」技術隨著冶鐵爐溫的上升，變得迅速過時，與熟鐵鍛打「配套」出現的「鐵中錚錚」，也因此漸漸失去了原本「只比最爛好一點」的「六十分」含義，並在不斷誤讀後被賦予了「剛正不阿」、「堅貞不屈」的更「高貴」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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