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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小棣:丹青「話」魯迅

魯迅去世前十天留下的照片。攝影:沙飛。


財新文化,獲得微信「雙認證」(媒體認證及原創認證)的公號。


丹青「話」魯迅

文|朱小棣


(財新文化專欄作家)


陳丹青這個名字取得好,彷彿生來就是註定要做畫家的。他有沒有畫過魯迅,我不清楚,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話」魯迅,而且都是專場,均有文字記錄,於是便有了這本《笑談大先生》(廣西師大出版社,2011年版)。我偶爾發現並認真讀了,欣喜於找到一個熱愛魯迅的同道,而且都是那種植入於血液里的喜愛。

朱小棣:丹青「話」魯迅


《笑談大先生》


陳丹青 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1年1月

掐指算來,這本書的問世,比我自己由同一家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中文書《閑書閑話》略晚兩年,更有一種結識小弟弟的感覺。但其實我比陳丹青要小好幾歲,我才是弟弟。他開始讀魯迅的年齡也比我要大,所以理解得比我深刻,記憶也比我要完整。他能開講魯迅,而我是完全沒有資格開口的。唯一一點好處是,我是在全然沒有被大人或官方的引導或曰誤導下,連蒙帶猜加識字,胡亂地讀過來的。懂得的那一點點,恰都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而不必像他以及幾乎整整兩代人那樣,需要修正原始閱讀之後,正本清源,方才能夠讀得出美妙。

朱小棣:丹青「話」魯迅



《閑書閑話》


朱小棣 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09年6月


這本書記錄了陳丹青關於魯迅的七次正式演講,尤其是最後一篇「魯迅和藝術」,以一個畫家或曰藝術家的身份開講,自然具有某種權威性,也是我最為聽而不疑的部分。其他幾篇,我多少都還能夠跳進跳出,不失自己主觀的判斷。先說這篇我最為誠服的,學到的新知也不少。扼要說來,大致兩點。一,是魯迅的前衛和遠見,二,還是魯迅的前衛和遠見。


先說一,我從小就看過魯迅對木刻的喜愛,也知道他交往、鼓勵、培養、甚至可以說造就過一批年輕的木刻藝術家。但是我從來沒有真正意識到,這批人藝術成就的高度,也就不可能徹底明白,魯迅何以要對他們給予如此關注和青睞。陳丹青說到,1998年在紐約舉辦的第一次中國美術大展,其中1900年到1980年的專題展中,民初的新國畫,既過時,也比不得古人;徐悲鴻林風眠的早期油畫,雖令人尊敬,但實在過時了。陳丹青說,「使我吃驚的是,左翼木刻,包括魯迅設計的幾件書籍裝幀,不但依舊生猛、強烈、好看、耐看,而且毫不過時」,「縱向比較,左翼木刻相對明清舊版畫,是全新的,超前的,具有清晰的自我意識;橫向比較,與上世紀初德國、英國、蘇俄及東歐的表現主義繪畫,也是即刻響應、同期跟進」,「與歐洲同期的同類作品,近乎同一效果」,「剛健清新,品相端正」,「放在世界上,有神氣,不丟臉,是一份可觀的交代」。可見,魯迅是真懂藝術,陳丹青稱他是以一種偉大的業餘感把握藝術。

再說二,陳丹青說,「三十年代,魯迅的視野與當時歐洲的實驗藝術,幾乎是同步的,論訊息的制高點,他比留學歸來的徐悲鴻劉海粟一輩,更能把握西方藝術正在發生什麼,以及,為什麼發生」。這就愈加奇特了。陳丹青還說,「他談論美術的用詞、語氣,都是客觀的、平視的,抱持優美的業餘姿態」,「他所嘲笑的,是本土文藝名流的淺薄之談」。講得真好,這才是我打心眼裡就一直喜歡的、鄙薄名流的魯迅。

朱小棣:丹青「話」魯迅



中國新興木刻版畫運動是由魯迅先生1931年在上海倡導發起的。


現在再來從頭敘一敘陳丹青的幾篇演講。第一篇,「笑談大先生」,提出關於魯迅先生的兩點私人意見,說是「他好看、他好玩」。這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玩的說法,我沒有能夠在現場聆聽,不知道他這裡用的「好」字,到底是念第三聲還是第四聲。其實按照他所形容的意思來看,應該是二者都有,包括他所借用胡蘭成形容魯迅的「跌宕自喜」四個字,也是二者兼顧的。既有幽默發噱的一面,又有精緻與閑心用來玩玩箋譜一類的性情,而且「寫起文章來有一種『玩』的姿態」。所謂「遊戲文章」、「寫作的愉悅」,就不光是寫出來好玩,也是因為喜歡「玩」才來寫作。


所以陳丹青結論說,「五四眾人的批判文章總歸及不過魯迅,不在主張和道理,而在魯迅懂得寫作的愉悅,懂得詞語調度的快感,懂得文章的遊戲性——寫文章不見遊戲性,觀點便只是觀點,深不到哪裡去的」。陳丹青發明的這個不知什麼腔調的「好玩」一詞,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種活潑而罕見的人格,絕不只是滑稽、好笑、可喜,「它的內在的力量遠遠大於世人的想像,甚至是致命的力量——希特勒敗給邱吉爾,只為希特勒不懂得『好玩』;蔣介石敗給毛澤東,也只為蔣介石不懂得『好玩』」。像這樣衍生到政治軍事人物,似乎就更加好玩了。


大概由於第一場演講弄出個「好玩」一詞,第二場演講就顯得有點兒緊張。煞有介事地弄出個「魯迅與死亡」做題目,真有點牽強附會,不夠好玩了。為了把魯迅與周圍人不幸死亡的關係重點化加以突出,居然把死在魯迅身後的許壽裳、陳儀、周作人都一起算上,實在是拉雜、八卦得不像樣子。

朱小棣:丹青「話」魯迅



紹興魯迅故里。


其實,我們只要對比他這幾次講演的結束語,就能看出「好玩」與高低。第一次講演,因為提出兩點「私人意見」,於是結尾說,「當然,這也是我的私人意見,無法徵得大家同意的」。這就似乎有點「好玩」。第三篇的題目是「魯迅是誰?」,提出現在之所以不能「還原」或是理解魯迅,還是因為我們自己。因此,結束語是,「回到這篇講稿的題目;『魯迅是誰?』我願意去掉『魯迅』兩個字,改成『我們』」,這就更有點兒好玩了。而《魯迅與死亡》的結束語則是:「我謹『發願』:將死亡還給死亡,將魯迅還給魯迅。」這算什麼話?幾篇講演的內容水平,豈不是由結束語而高下自見、一葉知秋嗎?


陳丹青講來講去,其主旨不過是說,民國時代在精神文化層面比後來要好,雖然物質上不如今天。這對今天的青年來說,也許是有些振聾發聵,而在我卻早已是老生常談。記得1970年代初期,我父親終於開始有了人生自由,可以從「幹校」每月回家兩次,父子倆共同洗衣聊天時,我把幾年來在家胡亂翻書、逐步看懂魯迅文章的心得,順便說給父親聽,於是他也就隨便講一點三四十年代他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時的生活經歷。從那時起,我就一直羨慕他能夠生活在那樣一個有著精神自由的時代,(甚至也包括物質享受,如穿西裝、吃西餐)。哪怕是能有一種理想值得追求,也是一種福分。而我當時根本看不出,這種理想還能在現實中有任何存在的可能,所以只好哀嘆餘生也晚。三十歲起,我就一直生活在美國。如今兩地的物質生活,當然也都各自有其誘人之處。於是我又只能興嘆,餘生早矣,白活了前半輩子。好在還有閑書可讀,先從閱讀魯迅開始。

朱小棣:丹青「話」魯迅



陳丹青在講座中。


從對魯迅的文學地位評估來看,陳丹青也可算得是一位鐵杆粉絲,他說魯迅「就這樣子躲在小四合院自己寫起來,結果開天闢地:中國古典文學結束了,中國現代文學開始了」,而且說,「今天看,魯迅的初作還是不可更動,不可商量。它可能單薄,但是完滿,一上來就有自己的文體,深沉鋒利,這種文體不是說還要怎樣錘鍊、生長,它已經是典範。我們不會說:一朵花得開那麼幾次才慢慢像一朵花,真的玫瑰,一開開來就是玫瑰,魯迅的小說就是這樣子」。這倒又是蠻「好玩」的一種說法,我喜歡。真還頗有點兒妙手繪丹青的意味,難怪他叫陳丹青。


刊於財新網文化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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