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短」是你身體一部分 就很難不伸手去「護」

在拔出佩刀在地上鏗然划過那一刻，他就已經知道自己死定了。

在當朝除了皇后以外最貴重的女人面前亮刀，用鞋跟都能想出這是活膩歪了。

還口沫四濺地當街教訓她。

更不要說把她的家奴揪出來就地處決了。

那一年，大漢首都所在地洛陽縣令董宣69歲，所有目睹這個老傢伙把當朝皇帝親姐姐湖陽公主氣哭的人都知道，他的仕途和壽路即將戛然而止。

如果不是有倔驢一樣的脾氣，沒準董宣已經是三公待遇了。他曾被大儒兼名臣侯霸舉薦為縣級幹部，是海內矚目的政治新星。一路做到太守，進入中央後備幹部序列時，因為不肯巴結當地的皇后親族，被人家找了個借口給整下台了。後來朝廷覺得他搞治安有一套，刻意調來整治京兆，又從起點開始，在洛陽享受縣級待遇。

他這種人，一根筋，人家讓他抓治安，他就掄起大棒猛敲一切不法之徒，不看人家的來路。

棒子終於掄到了湖陽公主頭上。

湖陽公主劉黃，劉秀的大姐，兄妹六人中經過戰亂倖存的三分之一，也算是革命高幹，政治資歷起碼比沒有經過長征而只經歷過延安歲月的李雲鶴同志要高。

沒有證據表明公主本人一貫悍婦，也無法指控她縱奴行兇，但她的家奴大白天殺人後，躲在公主府不肯出來，公主似乎也沒有打發他去自首的意思。當然，她可能壓根兒就不知情。家大業大，下邊的人蒙蔽主子也是有的。不過在輿論看來，奴才犯事而逍遙，自然要歸惡於主人。

彼時東漢開國不久，皇帝聖哲、政治清明、百官敬業，王朝處在生機勃勃的上升曲線，洛陽警方秉持了西漢時代就有的法治精神，立案偵辦，緝拿兇手，但畢竟犯罪嫌疑人藏身之處有豁免權，警方沒有膽量也沒有權力闖進公主家去緝拿兇手。至於他們有沒有向公主提出申請而公主直不搭理，史書都語焉不詳，只知道這畜生一直沒有歸案。

董宣有耐心。他派人蹲守在公主門外不遠處，也許是賣朝鮮冷麵，也許是修自行車，也許是擺了個房產中介的小櫃檯，反正盯著那個朱門大院里的人員出入，估計還有專門送信的飛毛腿。

這天飛毛腿跑來報信：公主出來了，殺人的那個奴才就在馬車上護駕。

董宣立刻帶人出發，抄近道卡在公主必經的夏門亭。

公主的車子來了，逼格很高，奴才們見官大三級，鼻孔朝天噴，尾巴翹得幾乎可以當髮髻。

公主說董宣你要幹嘛？

董宣拔出刀來（這是執法的象徵，不是要嚇唬小家碧玉），在地上畫出刺耳的聲音，大聲指責公主：

知道你是皇族嗎？知道皇族應該垂範天下嗎？知道皇族應該管好家人包括家奴嗎？知道你的奴才殺人了嗎？知道殺人是死罪嗎？知道窩藏殺人犯也是犯法的嗎？知道阻礙朝廷官員執法也有罪嗎？公主的公，是天下為公的公，不是公然犯法的公！今天就讓公主殿下看看啥叫秉公執法！來人，放狗！

說完把那個殺人犯從公主馬車上揪下來，一腳踏翻，手下人棍棒齊下，當場打成一坨死翹翹的屎。

證據確鑿，無需審判，正義最喜歡時效性，行刑最適宜街頭，老百姓馬上喜大普奔，受害者家屬跪謝青天。

湖陽公主畢竟是經歷過戰亂的人，不至於嚇死，也不至於氣死，滿心就一個念頭：不neng死你我就不叫湖陽公主，改湖陽母豬！

劉秀正在批閱奏章或者看書，突然聽到急促的腳步聲，抬頭看見滿臉涕泗橫流的姐姐撲進來，感覺就像被誰非禮了，不說話先嚎啕大哭，大意是我的命好苦啊之類。女人嘛，你懂的。

怎麼啦姐姐，別哭別哭，怎麼啦？

我還是不是你姐姐？

是啊！不是姐姐難道是小姨子？

你還有幾個親姐姐？

就你一個了啊，我的心肝老姐。

你老姐被人欺負你知道不？

啊！誰這麼大膽子？

就是你當個寶貝撿回來管洛陽的那個老混蛋董宣！

董宣做什麼了？

做什麼了？他上天了！當街殺了我最得力的家臣，一點面子都不給，還指手畫腳罵我，我要是不念著還有個舍不下的親弟弟，當時就一頭撞死在馬路牙子上了！

陛下勃然大怒，怒氣衝天，天崩地裂。

劉秀是歷代皇帝里脾氣很好的了，內剛外柔，對百姓、對功臣、對將相，乃至對敵人都比較有風度，能讓他暴怒的事情，一定是超出了他的忍耐下限。

果然，董宣一來，劉秀就一道霹靂：

拉下去砍了！

喀嚓嚓！喀嚓嚓！喀嚓嚓！

龍鱗逆不得啊！

董宣說死就死唄，能說一句話再死嗎？

劉秀畢竟是大政治家，電閃雷鳴之際，也還能駕馭自己的脾氣；估計也有點好奇，不知道這個老驢頭有啥臨終關懷。

董宣說大漢險些亡國，多虧天降陛下，雄圖大略，芟荑群雄，復興祖業，這本來是依法治國、開創太平的大好歷史機遇，老百姓都心懷大漢夢，期待自由平等公正法治。你親姐姐的家奴殺了無辜百姓，如果不依法懲處，還拿什麼去治理天下？還有什麼顏面要求百姓奉公守法？還怎麼在每個案件中讓百姓感受到公平正義？我這把老骨頭不值錢，不麻煩陛下的殺威棒，我自己死！

說完就用腦袋撞門楹，頓時就血流滿面。

劉秀這個人，即使趟過了戰爭的血海和政治暗算的濁流，內心底色也還是善良的，第一反應就是趕緊叫人把董宣給拽住。他此前盛怒，是被姐姐一面之詞所激，現在一聽董宣的話，大致明白事情起因，怒氣先就消了一半。再者說，新朝開基，直臣喋血，皇帝糊塗，冤殺命官，這個污名背不起。更何況老百姓會說：你看看你看看，好容易來個敢給老百姓做主的好官兒，還被昏君給滅掉了，洗洗睡吧，別提啥獲得感了！以後遇上貴族家奴，要坦然面對生死。

但是姐姐那邊也不能不有所交代啊。一頭是法，一頭是情，當皇帝的只好硬著頭皮去擺平。

既如此，朕赦你不死，你去給公主磕頭認錯，這件事也就罷了。

不行！董老爺子不肯！他不敢在內心奔跑一萬匹草泥馬，但至少可以翻騰一萬聲咆哮：我沒錯，為啥要認錯！

劉秀急了，說你們幾個笨蛋，長著手是擺樣子的嗎？董縣令不肯磕頭，你們就不能給他施加點壓力？

兩個宦官本來是架著董宣的，現在各自騰出一隻手，按著董宣的腦袋，非要把那高亢而驕傲的幾公斤按到地上去。

董宣雙手死死撐在地上，脖子倔強地朝上梗，肌肉緊繃得像驢蹄子，整個人就像一座石雕，絕不讓面部任何一部分接觸公主踩過的地面！最後宦官們累得一身大汗，老爺子依然像一頭牛，倔強、沉默、暗暗用力、絕不低頭！如果要給配樂，就只能用大提琴和低音號，隱隱轟鳴，寂寂澎湃。

公主恨不得學NBA的美女啦啦隊那樣給宦官們加油，熱切盼望著那顆滿是皺紋的老腦瓜碰到地上那一刻，否則就只能是她的顏面摔碎在地上，從此無法再撿起來。

但是這一刻硬是沒有到來。

劉秀樂了：

「你個董宣，真是個硬脖子縣令！回頭叫太醫給你按摩按摩，別脖子僵得沒法轉頭，人家還以為我給你腦後綁了根亡命牌！」

宦官們察言觀色，慢慢地放手了。

湖陽公主眼看自己無法征服董宣，忍不住抱怨劉秀：

文叔啊，你當草根時，家裡窩藏亡命徒和死刑犯，先朝警察都不敢上門來搜，為啥今天當了皇帝，還鎮不住一個小小縣令？

劉秀苦笑一聲：

「天子不與白衣同！」

放了董宣，賜錢30萬。董宣回去，把這筆錢發了獎金，叫手下秉公辦案，斷斷不可釣魚執法。洛陽警方士氣大振，從此執法不避豪強，朝野聞風震恐，號董宣為「卧虎」。

是啊，他能卧虎，是因為劉秀可以藏龍。皇帝能收龍顏之怒，臣子才能效犬馬之勞。

公生明，廉生威。董宣能這麼骨頭硬，是屁股乾淨不沾屎，兩袖清風沒顧忌。他74歲那年死在任上，劉秀派人去探視，發現蓋著遺體的是布被子，家裡全部財產就是幾斛大麥、一輛破車。劉秀非常傷心:「董宣廉潔，死乃知之！」下令厚賞厚葬，提拔他的孩子。

其實他還可以加一句：董宣強項，無欲則剛。

湖陽公主不是尋常潑婦，也是打過天下經歷過風雨的，可依然會本能地做出護短動作。若不是董宣，換一個乖巧的甚至存心巴結鑽營的官吏，那個奴才很可能就逍遙法外了。皇親國戚護短成功，也就意味著老百姓從此不再信任官府，可有幾個皇親國戚會意識到這一點？

劉秀能一時不護短，卻不能禁止子孫一世不護短。

他能委屈自己的姐姐，約束老婆一家，但到他兒子明帝之後，東漢外戚越來越成氣候，最後尾大不掉，逼得越往後的皇帝越依賴宦官來制對抗外戚，結果就在宦官和外戚的交替傾軋中，耗盡了王朝的氣數。

他可以重用董宣打擊豪強，可他的政治基本盤就是豪強貴族，也就是當初出兵出糧出忠誠，輔佐他打下天下的那幫人，全國的土地基本就集中在他的母族、妻族和功臣勛舊們手裡，雖然也有心破解，但最終無力回天。鐵打的豪強流水的董宣，豪強常有而董宣不常有，最後還是豪強勢力在撲滅黃巾起義的同時，也凌遲瓜分了天下。

這個王朝的命運告訴我們：護短是人之常情，尤其當「短」天生是自己身上一部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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秒獲導彈熊的讀書和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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