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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元旦:我們為什麼要讀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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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元旦:我們為什麼要讀阿城?


且說鍾阿城


文 劉元旦


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可以讓你相信,天才是存在的,譬如阿城。


阿城姓鍾,鍾阿城。他的父親是上世紀五十年代著名電影美學理論家鍾惦棐,現在學電影專業的,還有人知道這個名字么?我不是學電影的,當然是因為阿城的緣故,才知道他。網上關於阿城的簡介,常常有這麼一段:「十二三歲時就已遍覽曹雪芹、羅貫中、施耐庵、托爾斯泰、巴爾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等中外名家著作……1979年回北京後,幫助其父鍾惦棐撰寫《電影美學》,期間與父親研討馬克思的《資本論》、黑格爾《美學》、《易經》、儒學、道家、禪宗等……」,我每次讀到,心裡總是慚愧:我至今不如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

第一次讀阿城,是大一剛入學時,選修一門文學導論課,一堆閱讀材料發下來,於是就手翻看篇目,其他幾篇即便沒讀過,也至少聽說過,唯有一篇《棋王》,作者阿城,既沒聽說過,更沒讀過。讀完之後,驚得我下巴都要脫臼了,只有一個反應:媽的,小說居然還能這樣寫?!

劉元旦:我們為什麼要讀阿城?



《棋王》作家出版社1999年版


後來給我們講解阿城《棋王》那堂課的,是我的老師董麗敏女士,她在介紹阿城時用了一句短語:「二十世紀中國最後一個通才」,口氣好大。我至今不知道這句評語典出何處,亦不好意思問她是否是她自己想出來的,但當我熟讀了阿城之後,必須承認,這個評價非但不過分,簡直太精準了。

因此,說阿城是天才,還不算準確,應該說是通才。所謂「通才」,如果不小心想像成錢鍾書那種百科全書式的人物,就錯了,阿城是「雜家」,是那種真正可以稱得上「什麼都懂」的人,而且他的知識不僅在書本之內,更在書本之外。阿城身上有一種手藝人的氣質,寫小說在他看來大概也不過是手藝的一種,他還能教別人彈鋼琴、能夠自己打全套的木器傢具,甚至可以自己用零件組裝一輛老爺車……當然,很多人忘了,他其實最早是個畫畫的。這樣的人,倘若只用「作家」或「畫家」之類單一身份簡單概括,怠慢了。


如果僅以作家而論,相較於讀者更為耳熟能詳的一些人,阿城畢竟還是一個較為冷僻的名字,只能算是小眾。不過沒關係,不知道鍾阿城是誰,不是錯;知道了而沒有讀過他的書,也不是錯;但是,讀過他的書而竟然不覺得好的,就有點說不過去了,要打手心了。


當然,我再這麼說下去,難免會讓人感覺有吹捧之嫌,何況,妄談阿城本人,終究是隔靴搔癢,而且我也沒有想要將他神化的意思,不如回過頭來,老老實實談他寫的書。


1980年代中期,阿城接連發表中篇小說《棋王》、《樹王》、《孩子王》(即後來所謂的「三王」),在文學圈子裡造成的影響,用「橫空出世」四個字來形容,大概不為過。據說他原來的構想是要寫「八王」,第四篇《車王》的稿子被郵局寄丟了,後來既沒有重寫,也沒有再寫別的「王」,反正三十年過去了,我們仍然沒有見到續篇,這三篇遂成為絕響。這種損失,真是無法估量,這已經不是遺憾二字可以形容的了,以至於讓我每每思之都咬牙切齒,覺得阿城這個人真是殘忍,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就不寫了呢。我一直在幻想,有一天,有人會突然在某個郵局的倉庫角落裡意外發現一個舊郵包,打開一看,裡面是《車王》的手稿。可我又實在難以想像,如果他真寫成了「八王」,當代文學史該是一幅什麼景象。

劉元旦:我們為什麼要讀阿城?


七十年代初的阿城(右)在雲南長途汽車站


隨後的九十年代,阿城陸續寫成並發表短篇小說系列「遍地風流」,散文集《常識與通識》、《閑話閑說》、《威尼斯日記》。1998年,作家出版社陸續出過一套阿城的作品,薄薄的五冊。然後,阿城的名字從讀者的視野中消失了,大陸的讀者再一次讀到阿城的新書,要等到2014年中華書局出版他的《洛書河圖:文明的造型探源》,這不是文學作品,而是藝術造型史,多年後回來的,已經是另一個阿城了。


其實,阿城對於因文學而帶來的名聲和所謂的「作家」身份,從一開始就有著深刻的自省,他在很早的時候給《作家》雜誌寫的一篇小短文中就曾這麼說道:

若自己的稿件被《作家》選登,需極清醒。萬不可以為名字在《作家》上出現,便是作家。我的一篇短文《會餐》得到《作家》小說獎,沒有不高興的道理,但我知道我仍只是一個作者,還遠不能成「家」。人們常常說的成名成家,實際並不是一回事。成名很容易:去卧一次軌;飛起一磚,擊碎商店玻璃。總之,造成社會的同情或擾亂治安以及產生種種社會影響,你便成名,令人掛在嘴上。成家極難。首先,要是一種勞動;再能將勞動的量變為質,通規律,成系統,有獨創,方能成家。


這種清醒,已到了冷酷的地步。但惟其如此,阿城才是獨特的,他是那種少有的在寫作上始終保持自覺的人。


發表《棋王》的時候,阿城三十五歲,一出手就是成熟的,但並不是「大器晚成」,他的「遍地風流」系列,有一些是二十多歲插隊時,閑來無事寫成的,根本不會有「發表」的念想,只是自己看看,間或給熟悉的朋友看看。這樣的寫作,其實最為真誠可貴,而且在我這種人來看,阿城二十多歲時就已經找到了他自己的風格,用朱天文的話來說:「阿城打到的高度至今還高懸在那裡。」但他自己卻不以為然,以為這些短篇還是太幼稚,有「腔」,他後來一直強調寫作要「脫腔」,即擺脫那種文藝腔、文革腔、翻譯腔。直到《樹王》和《棋王》,他仍然覺得不滿意,認為口氣虛矯,唯一稍感滿意的,只有一篇《孩子王》而已。——還有哪個寫作的人對自己的文章這樣不留情面么?我所看到的人里,只有阿城一個。


《棋王.樹王.孩子王》中國大地出版社 2007年版


阿城的小說,不以情節取勝,純以文字和意象取勝(這並不是說他不會講故事)。除了《棋王》最後那場以一對九的車輪大戰稍有些傳奇色彩,其他的幾篇,從人物到故事都極其簡單,這也正是他的小說耐讀的地方,結局早已知道,卻仍然願意一讀再讀,回味無窮。他的「三王」,我每篇都已讀過大約不下二十遍,「遍地風流」的短篇也基本被我翻爛,但每一次重讀,都不會空手而歸,時看時喜。


阿城很推崇古人文章里所謂的「閑筆」,令文章一下盪開。其實他自己的文章也有這個特點,使人讀來有意外的收穫。用阿城自己的話來說:「好文章不必好句子連著好句子一路下去,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後而來的好句子才似乎不費力氣就好得不得了。」他的文字,直追古人,動詞有古意,短句用得好極了。如他自己所言,他文章中的標點符號,不是為了斷句,而是為了在節奏上起作用:


「太陽垂在兩山之間,江面上便金子一般滾動,岸邊石頭也如熱鐵般紅起來。有鳥兒在水面上掠來掠去。叫聲傳得很遠。」——《棋王》


「父親很辛苦,今天他病了,後來慢慢爬起來,還要去幹活,不願失去一天的錢。我要上學,現在還替不了他。早上出的白太陽,父親在山上走,走進白太陽里去。我想,父親有力氣啦。」——《孩子王》


「進西廂房,什物散亂,中立一豎式鋼琴,有膚白者垂首卧沙發中。介紹了,白臂伸上來,握蜻蜓點水手,側頭頷首,眼含薄淚,示意坐下。」——《昨天今天或今天昨天》


「冬天,公共澡堂像醫院,等叫到號才擠得進去。父親年紀大了,我陪他去,以防暈倒。在熱水裡,父親緊閉著眼睛,舒服得很痛苦。」——《父親》


他在《孩子王》中的文字,其實已經臻於完美,淺白,天然去雕飾,有一種舉重若輕之感,若有心細讀,是可以真正使人領略漢語之美的。阿城在文字上的修為與火候,其實是得益於古代的白話小說,《水滸傳》、「三言二拍」,以及明清筆記體小說——他的《遍地風流》本身就可以看做優秀的筆記體小說。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用阿城自己的話來說,是因為他在知識結構上與同齡人不一樣,他的啟蒙來自琉璃廠的舊書店,五十年代,因為父親在政治上的變故,他在學校里理所當然地被邊緣化,索性跑到舊書店裡看書,看文物,看字畫,看各種各樣的舊東西,猶如免費的博物館。


今天我們讀他的文章,如果感到奇怪或彆扭,那是因為我們對漢語本身已經疏遠,尤其是古代漢語。我們更為熟悉的,是五四以後歐化了的漢語。說得大一點,阿城無意中接受到的是古代中國的知識系統,而今天因為教育的差異,絕大多數人是在那個知識斷層之下的,我們對於古代其實已經陌生,別的不說,僅就語言文字一項,古文對很多人而言其實已經是外語,遑論其他。

劉元旦:我們為什麼要讀阿城?



《遍地風流》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


在讀書這件事上,阿城提倡古人所說的「素讀」,就是看書的時候先不要帶自己觀點,看它說什麼,看完之後再用自己積累的認識在思想上和它做一個對談,這也是我們今天很多人忽視的一個問題,常常把自己比在作者之上,書還沒看,已經有結論了。阿城在《常識與通識》、《閑話閑說》等散文集里,無時無刻不在向我們傳達和糾正一些最基本的概念性問題,即他所謂的「常識」,幾乎到了苦口婆心的地步。一個最簡單的例子,什麼是「文化」?很多人一談文化,深奧得不得了,玄之又玄,阿城卻給出了一個絕對通俗易懂的解釋,文化是相對「武化」而言的,文是一種關係。我讀到的時候,心裡咦了一下:這麼明白的事情,怎麼從來沒人說過呢?


阿城就是這樣,用一種冷峻而旁觀的視角,在關鍵的地方,點撥一下,讓讀他書的人眼前一亮。雖然他常常在文章里自嘲,說自己是個愚笨的人。——這當然是謙虛,豈止謙虛,簡直已經是傲慢了:以阿城的聰明,他豈能不知道自己的聰明?


他的那本《洛書河圖》,原是給中央美院的學生的講課稿,從「洛書」、「河圖」兩個東西出發,講中國古代衣帛與器物上的造型,講得樸素而生動,一家之言,卻已在我的知識範疇之外,只能邊讀邊想:哦?真的是這樣嗎?倒是他講課中的一些插科打諢,常常能讓我會心一笑,想起那個寫小說的阿城。


去年和今年,中華書局陸續再版了兩種阿城的作品,最近,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更是一口氣出了七本,使人驚喜之餘幾乎要嚇一跳。由於許多文章都是演講對談之類的文字稿,阿城隨口說來,大約難免有不宜刊出的文字,於是被謹慎的編輯小心刪去,換成一個個方框,提示你這裡是刪了字句的(以前刪了就刪了,不會那麼周到)。初讀時尚有些不舒服,看多了也就習慣了,彷彿是學生時代做語文填空題,我在讀的時候常常忍不住要聯繫上下文,猜猜裡面是哪幾個字,只可惜沒有參考答案供我對照。不管怎樣,細細讀完了這七本書,使我自己心裡終於洗凈了多年來無緣讀到「八王」的遺憾。


談論阿城,對我而言,是能力之外的事,我自知並無談論他的資格,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因為我自以為阿城實在是寫得很好,不將他推薦大家,是我的冷血。所以願意硬著頭皮寫幾句,將阿城介紹給那些不幸讀到我文章的讀者,至於我說了些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去讀他的書。


雖然說,是金子總會發光的,不過我既然找到了,不妨指給大家看,省了大家找尋金子的時間。


JIC書籍推薦

劉元旦:我們為什麼要讀阿城?



《棋王 樹王 孩子王》


作者: 阿城


出版社: 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年: 2015-12-12


頁數: 267


ISBN: 9787020108954


阿城的三個中篇:棋王,樹王,孩子王,取材截然不同,可是,他所要表達的主題是相同的:人,是最重要的。稟性善良的人,關愛人群,沉默工作,永遠是社會的瑰寶。偏激的主義違反人性,也違反自然,產生了愚昧盲動的行為,也就成了無可彌補的災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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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劉元旦,就職於建投書店投資公司,由JIC書局客綜合整理編輯,圖片來自網路。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JIC書局客立場。如需轉載請聯繫後台編輯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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