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蕾：美國的藝術贊助體系

文史 08-28

王蕾：美國的藝術贊助體系

《中國美術報》第32期學術月刊

王蕾：美國的藝術贊助體系

傑克遜·波洛茶杯 40cm×28cm 布面油畫 1946年

對美國藝術崛起的思考

特邀欄目主持張譯丹

編者按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在全球化視野中，作為文化發展戰略層面的重要參考，二戰後美國藝術的迅速崛起已成為學界一個典型的研究案例。那麼，美國美術何以在不到半個世紀的時間裡實現了從邊緣到中心的轉變？從國家層面、社會層面和藝術家層面來說，他們各自扮演了什麼角色，做了哪些努力？對其成功經驗與問題教訓的深掘與探討無疑將不僅有利於我們免於蹈其覆轍，更有利於我們在借鑒的基礎上，結合自身優勢與特色創造出新的合適路徑。

本期導讀

張敢「美國神話」的啟示——從美國抽象表現主義說起

朱麗娟藝術教育：二戰後美國藝術崛起的源泉

王蕾美國的藝術贊助體系

美國的藝術贊助體系

王蕾

二戰後，美國已經成為資本主義世界的領頭羊。為了與社會主義陣營的老大——蘇聯爭奪世界霸權，同時也為了提高國內民眾的藝術素養，幫助人們利用好日益增多的閑暇時間，從杜魯門總統開始，美國政府開始打文化藝術牌。在幫助二戰後的歐洲和日本重建的過程中，美國政府也不失時機地推廣它的文化和理念。由於美國政府中沒有文化主管部門，於是中央情報局便充當了臨時文化部，選取了抽象表現主義繪畫、爵士樂以及其他一些他們認為可以代表美國自由民主風格的藝術形式，藉助私人領域內的資金在全球範圍內進行推廣，用來證明蘇聯文化一潭死水的本質。在美國國內，從艾森豪威爾總統開始，政府就在考慮藝術贊助的事情；肯尼迪總統更是破天荒地邀請了一百多位著名的學者、藝術家、詩人和作家出席就職典禮，並接受其幕僚小阿瑟·施萊辛格的建議，聘請奧古斯特·赫克舍作為總統特別藝術顧問。這些人幫助總統理清了藝術與政府之間的關係，建議成立國家藝術基金會，以示範者、引導者和規範者的身份介入藝術贊助，私人領域承擔主要責任，同時以稅法作為補充手段來推動民間的藝術贊助。林登·約翰遜總統繼任後，把文化和藝術寫入了他「偉大社會」的執政構想，並親自與國會斡旋，於1965年設立了國家藝術委員會和國家藝術基金會，從此名正言順地以國家的名義贊助藝術，鼓勵藝術家在美的道路上不斷探索和創新，「觀念藝術」「偶發藝術」「過程藝術」「行為藝術」等全新的當代藝術形式一個接一個地引領著世界當代藝術的潮流，同時美國的爵士樂、美國電影、美國的娛樂方式橫掃全球。

下面我們以視覺藝術為例，來分析美國藝術贊助體系專業化、系統化、商業化和市場化相結合的運作模式。

美國藝術贊助體系的運作模式

視覺藝術是美國藝術贊助體系皇冠上的明珠，早在國家藝術基金會成立之前，美國政府的情報部門就已經與洛克菲勒基金會和福特基金會合作，精心網羅一批藝術家和評論家，利用二戰後幫助歐洲重建的機會，在西歐以及世界其他地區大肆推廣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及其作品。他們選擇了波洛克、德庫寧、馬瑟韋爾、羅斯科、戈爾基、克萊恩等藝術家的作品，認為這些人的作品打破了美學規則和傳統材料的束縛，是美國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和民主與自由的象徵，以此作為與蘇聯爭奪世界霸權的武器。他們以洛克菲勒家族旗下的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為基地，購買和運營威尼斯雙年展美國館，創建卡塞爾文獻展，不斷推廣美國的現代藝術和當代藝術，並獲得了巨大的成功。1964年，年僅39歲的羅伯特·勞森伯格憑藉波普藝術獲得威尼斯雙年展大獎，從此確立了美國當代藝術的國際地位，之後美國當代藝術史上出現的每一次新的運動都能夠成為引領全球藝術時尚的風向標。

國家藝術基金會領導人非常清楚美國在國際和國內面臨的問題，他們認為基金會必須容忍藝術家的實驗和冒險，甚至是反叛，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更好地為政府所用，打贏文化冷戰。在視覺藝術領域，他們選擇了熱愛現代派藝術的亨利·蓋爾德查勒擔任視覺藝術項目的負責人，在同業審查文員會中安排了馬瑟維爾、喬治·塞格爾、芭芭拉·羅斯等熱愛當代藝術風格的藝術家、評論家、博物館館長，以保證視覺藝術項目能夠盡心儘力扶植當代藝術。國家藝術委員會中負責視覺藝術的三位委員也都深具現代主義情懷，提出從藝術教育、展覽展示、博物館藏品採購、學術研討和會議、藝術項目調研、美術評論家培養、藝術家住宅和工作室、藝術家個人資助、國際展覽等方面對視覺藝術發展進行全方位贊助的建議，基金會從中選擇了藝術家個人贊助、公共場所中的藝術、博物館項目、藝術家住宅項目、展覽與出版、研討與培訓班、視覺領域調研等幾個領域進行贊助。

其中，藝術家個人獎助金是主要面向那些藝術圈認可但尚未被評論家、經紀人以及市場所熟知的藝術家的現金贊助項目，藝術家自行決定獎金的用途，基金會沒有任何附加條件。這一項目始於1966年，1995年結束，共資助了4500多位藝術家，項目總投資5046萬美元，幾乎涵蓋了二戰後美國現代和當代藝術所有的風格和運動，極大地推動了美國當代藝術的發展。羅伯特·古德諾、理查德·普塞特-達爾特、馬克·迪·蘇維羅、羅伯特·莫里斯、托尼·史密斯、愛德華·魯察、H·C·韋斯特曼等上世紀60年代著名的抽象藝術家和波普藝術家都獲得過這個獎項。70年代，基金會開始對觀念藝術、行為藝術、影像藝術、裝置藝術、歐普藝術等一系列新的藝術形式進行贊助。這筆贊助金對於美國藝術家來說極其重要，尤其是在他們職業生涯陷入困境的時候，他們急需資金來解決吃飯問題，購買繼續進行探索和嘗試的材料。如果沒有基金會的幫助，他們的藝術生涯就可能中斷。因此可以說，這個項目對美國當代藝術的發展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公共場所中的藝術項目則是為推廣現代主義雕塑而設立的，它面向地方政府和社區提供配比資金，目的是讓現代藝術融入人們的生活。1967年，密歇根州大急流城獲得基金會提供的4.5萬美元配比資金，又從其他渠道募集了8.2萬美元，委託雕塑家亞歷山大·卡爾德創作了著名抽象雕塑《高速》，令世人眼前一亮，福特總統還親自出席了雕塑的落成典禮。西雅圖市利用基金會4.5萬美元的配比資金，委託日裔雕塑家野口勇創作了地標性雕塑《黑太陽》。在這一項目中，基金負責提供配比贊助，地方政府負責提交申請與資金管理，申請機構負責場地、籌款以及社區的溝通，私人領域根據配比原則提供其他資金，藝術家則因此獲得了服務民眾的機會。這個項目使得基金會與地方政府形成了穩固的合作關係，並不露痕迹地把當代藝術風格和審美意圖貫徹了下去。

博物館項目的出發點是觀眾培養，這是藝術生態環境中的土壤部分。基金會選擇了底特律藝術博物館、阿蒙·卡特西部藝術博物館和波士頓當代藝術學院3家大型博物館作試點，提供了20多萬美元贊助金，鼓勵它們開辦藝術教育和培訓項目、巡迴展覽、講座及放映電影，提高民眾與博物館的接觸。後來，基金會還為博物館收購現代藝術品提供贊助，並對採購贊助作出嚴格的限制：此款項只能用於當代藝術品的採購，不得用於博物館日常管理，獲得這項贊助的博物館必須開拓新的資金籌集渠道，不得從既有渠道中募集資金。這一項目既讓公眾了解到博物館的資源和服務，又擴大了博物館當代藝術品館藏，極大地激發了各地當代藝術品收藏興趣。安迪·沃霍爾、亞歷山大·卡爾德、馬克·迪·蘇維羅、海倫·弗蘭肯薩勒、羅伊·利希滕斯坦等人的作品就是在這個時候進入各大博物館的收藏清單的。

藝術家住宅項目的目的是為了解決藝術家的後顧之憂，讓他們能夠安心進行創作和實驗，同時也為他們的作品提供展覽和展示場所。1967年，基金會與J·M·卡普蘭基金會合作買下貝爾電報公司在紐約下西區的一個實驗室，將其改造成藝術家居住和工作區，以低廉的租金面向年收入低於11750美元的職業藝術家招租，基金會設有專門委員會負責遴選和確定承租人，租期結束，藝術家即搬離。這一項目第一批接待了300多位藝術家，同時還有1000多位藝術家在排隊。

此外，基金會還為藝術機構提供配比贊助金，鼓勵他們舉辦展覽、召開研討會、組織培訓項目、出版書籍、與中小學聯合開展藝術教育活動等。經過這一贊助體系20多年全方位、立體化的扶植，美國成功地培養出一大批在藝術上勇於探索和創新的藝術家，他們不斷嘗試，不斷推陳出新，不但引領著世界當代藝術的潮流，而且讓美國當代藝術的國際地位日益穩固。

美國藝術贊助體系的特點

與歐洲由國家承擔主要責任的集中化藝術贊助體系相比，美國藝術贊助不是單純地進行藝術補貼，而是注重藝術生態系統的良性發展，通過合理的分工，讓贊助體系中的各個環節自己運轉。這套體系充分調動社會各個方面的積極性，在政府、私人基金會、個人與公司之間構建了良好的溝通渠道，讓政府與這些機構的合作越來越緊密，而這些元素協同發展構成了適合文化藝術發展的良性的生態環境。這套藝術贊助體系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優勢：

1.定位清晰而明確

在這個體系中，政府贊助的作用只是示範與引領，藝術贊助資金的主要領域仍然是私人領域包括熱愛藝術的個人，政府不得干涉藝術家的創作自由；同時，聯邦政府在稅收方面採用了向藝術傾斜的政策，作為對這個體系的有效補充。

2.全面的藝術贊助

1965年通過的《國家藝術與人文基金會法案》中，美國政府明確了藝術的範疇，除了人們所熟知的音樂、舞蹈、繪畫、戲劇、雕塑、攝影等領域之外，還納入民間藝術、創意寫作、建築機器相關領域、平面設計與手工藝、工業設計、服裝設計、動畫、電影、電視、視頻、磁帶及錄音等領域，幾乎涵蓋了每一個與藝術相關的領域，讓更多的藝術家和更多的美國人受益。

3.引入慈善界的運營模式

美國政府之所以一直與藝術贊助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很大一方面的原因是擔心歐洲國家中央集權式的藝術贊助模式會滋生腐敗，扼殺藝術家的創造力。因此，美國精英階層在設計他們的藝術贊助體系的時候，引入了慈善界按比例配捐的運作模式，注重培養和發揮機構的籌款能力，避免預算波動對藝術贊助帶來不利的影響。

4.贊助藝術生態環境各個環節

基金會項目負責人在設計贊助項目的時候，充分考慮到藝術生態環境和生態鏈的各個環節，設計不同的項目，努力為藝術發展打造健康的生態環境，並注重對觀眾和市場的培養。

5.注重基金會領導人的遴選

國家藝術基金會的主題框架由小阿瑟·施萊辛格、奧古斯特·赫克舍等深刻認同資本主義文化理念的精英人士主導設計。選擇基金會領導人的時候，他們選擇的也是站在政治、經濟和文化交叉口上的複合型精英人士作為領導人，如基金會的首任領導者羅傑·史蒂文斯及其繼任者南希·漢克斯。史蒂文斯組建了基金會最初的團隊，確定了基金會六大讚助領域（視覺藝術、創意寫作、戲劇舞蹈、建築設計、音樂、教育與公共媒體），採用了私人基金會按比例配捐的贊助模式（政府每1美元的贊助資金必須有來自其他渠道的相應比例的資金進行配比，具體比例由國會法案決定），聘用外部專業顧問決定贊助項目，並且鼓勵政府、市場和觀眾之間形成良性互動，為藝術發展打造健康的生存環境。南希·漢克斯繼續擴展了基金會，美國國家藝術基金會是由精英階層負責設計的，他們的贊助範圍，增加了手工藝與民間藝術項目，幫助基金會建立了強大的藝術支持者聯盟。事實上，歷任基金會領導人各有所長，他們完美地理解和執行著國家的戰略意圖。在他們的領導下，美國藝術贊助體系活力四射，隨之而來的是蓬勃發展的美國當代藝術。

6.擁有強大的智庫

根據相關法案，美國設立了國際國家藝術委員會為基金會提供政策、項目、程序、財務、申請審核等方面的諮詢，該委員會由藝術上有突出成就的專業人士組成，國務院任命了6名當然委員，其餘為普通委員。當然委員任期兩年，普通委員交叉任期為六年。在第一個任期結束兩年之內，不得再次當選，無合適接替人選時，老委員的工作遞延到新委員入職。這樣既保證了委員產生的競爭機制，又保證了機構運營的延續性。同時，基金會各個項目都設有自己的同業專家評審委員會，負責項目的篩選和推薦工作，這些專家可以是著名藝術家、策展人，也可以是教師或者收藏家。基金會給予他們充分的尊重和權威。這套智庫設計是以理想主義和崇高精神為基礎的，加之完善的流程和制度約束，基本上有效地避免了裙帶關係和腐敗現象的滋生。

當然，這套體系也存在一定的問題：為了獲得贊助資金，藝術家難免會犧牲一定的藝術水準去迎合贊助人和市場的興趣，這會讓藝術家變得膚淺而實用；由於美國民主的特色及其多元化的社會構成，藝術家在自由表達的過程中難免會走極端，出現色情、淫穢、褻瀆宗教等現象，進而對社會穩定和國家安全產生不利影響。

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偉大的國家必須有偉大的文化，文化的崛起才是大國崛起的核心。美國國家藝術基金會的做法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經驗，藝術贊助不能只依賴於政府，要有效地引導民間資本介入，要從藝術市場的價值鏈著手，全方位立體化地贊助全面的藝術，同時也要建立有效的制度和流程，為藝術的發展提供可持續的推動力。

（作者系美術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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