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中國文化正處於撕裂狀態

作者：楊早（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文章要點：

1. 在全球化背景下，中國、俄羅斯這樣的次發達國家，一直在過別人的二手時間，過的是人家已經過了一遍的日子，經歷過的問題是很多西方發達國家已經經歷過的問題。

2.中國社會在大部分問題上都處於撕裂和撞擊的狀態，到底哪種力量會勝出，現在還真不好說。稍微樂觀點說，從西方文明進來以後，我們的文明重生了一次，現在是年輕的文明，這個文明是接受遺產還是接受外面的捐贈，還是怎麼樣，是一個試錯的過程，我把碰撞和衝突看成是社會的試錯表徵。

明代以後，中國商業文化斷了一次

歷史上看，中華文明到明代之後有一個萎縮期。以前有個觀點，說明代產生了資本主義萌芽，這個觀點是由西方社會發展史硬靠過來的，後來基本被否定掉了。但商業文化在明朝確實取得了長足的發展，它導致明代在社會規則上已經與農業社會有了很大不同。大家看《金瓶梅》等明代晚期的小說，會發現經濟原則在倫理和家庭生活中的體現，已經遠遠不是宗法制度所能概括的。

《盛世滋生圖》，清代畫家徐揚所繪反映蘇州城繁華盛況，繪製於公元1759年。

這種商業文化引發的規則變化基本上是內生的，因為那時候西方衝擊還不足以造成整個中華文明的變異。到了清朝以後，由於統治者的改變與社會的重組，中華文明經歷了一段窄化的時期，社會更多地復歸了以前的宗法制度。一直到1840年鴉片戰爭以後，西方文明切入，中國商業文明才開始重生。但這個重生和之前的原生不一樣，已經慢慢變成了另外一種形式。

中國在過發達國家的二手時間

清末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個變局的震撼度非常巨大。現在很多人懷念民國，當然不會是懷念兵荒馬亂或者饑寒交迫，大家懷念來懷念去，大體在於民國文化的開放性。在民國，即使是陳寅恪所說的「為文化所化之人」，也保有對外部世界制度和規則的開放心態。事實上，這個心態恐怕也是中華文明走向強盛需要保持的心態。

自1840年西方文明切入以來，至今已近兩百年，坦白說，我覺得現在的中國人已經不再是純粹的「中國人」，因為我們的所思所語，衣食住行，禮俗制度，很多層面都已經西方化了。前段時間讀白俄羅斯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二手時間》，裡面的觀點可以總括為：在全球化背景下，中國、俄羅斯這樣的次發達國家，一直在過別人的二手時間，過的是人家經歷過的日子，經歷過的問題是很多西方發達國家已經經歷過的問題，當然我們是不是採取跟西方國家一樣的解決方法，這個需要討論。

阿列克謝耶維奇和她的《二手時間》

中國文化正處於撕裂狀態

現在的中國文化是什麼樣子？就是我們隨便出個什麼事情都會撕裂。最近的老虎吃人事件也能導致撕裂。大家對到底是更看重規則一面，還是更看重人道情懷一面，更有些人搜索關注被害人是不是小三，是不是軍嫂……撕裂得完全好像不同國度的人。大家各執一詞，我說這個有理，你說那個有理，我說你冷酷不通人性，你說我無視規則重要，等等。可見，中國社會大部分問題都處於撕裂和撞擊的狀態，到底哪種力量會勝出，現在還真不好說。稍微樂觀點說，從西方文明進來以後，我們的文明重生了一次，現在的文明是年輕的文明，這個文明接受自家的哪些遺產，接受外面的哪些捐贈，有一個試錯的過程，我把這些碰撞和衝突看成是社會在試錯的一種表徵。固有觀念和新生觀念夾纏到一起，以至於每個人都不清楚自己是哪方的，這個事件你站在這頭，那個事件由於情感的驅使或者自身的體驗，又會站在那一頭，每個人都活在一個特別喧囂與快速變化的觀念當中，這是目前中國社會特別複雜也是特別有趣的現象。

近日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園裡發生的老虎傷人事件引發了輿論激烈爭論。

面對西方，人們最愛講的就是「拿來主義」或者講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我對這些說法比較反感，我相信精華和糟粕從來就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只取精華不要糟粕，沒有那麼便宜的好事。「西方」本身是個大概念，包含著太多複雜的東西。哪些東西是可以引進的？哪些東西是沒法引進的？哪些東西我們強行引進了但水土不服，最後不得不停掉？哪些東西可以最終改變我們民族文化的基因，有可能產生新的文明？非常複雜，可能需要一事一議，或者一個方面來談一個問題。當然，不斷地通過一件一件事情上的碰撞與衝突，或許之後也會碰出新的社會文明形態。

一個文明怕的是死氣沉沉，怕的是大家循規蹈矩，那當然是比較省事的狀態，可同時也是挺悲哀的事情。現在中國社會還處在一個不斷碰撞的過程中，這種現象不是壞事，在衝突與碰撞當中誕生的東西，可能是更牢靠更穩固的東西。

（作者：楊早；編輯：鬍子華、張寧；此文為作者在思享閑談系列「中華文明之文化創製」活動上的發言實錄。小標題及圖片皆系編輯所加，除現場圖片，其它圖片皆來自網路。思享閑談系列活動由騰訊思享會主辦，清華大學教授任劍濤擔任總策劃，每月一期。）

作者簡介

楊早，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關注中國近現代輿論史與文化史、當代文化研究等。著有《紙墨勾當》（2001），《野史記：傳說中的近代中國》（2005），《清末民初北京輿論環境與新文化的登場》（2008），《民國了》（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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