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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蘭成:記南京

胡蘭成:記南京



記南京

南京是個英雄美人的地方,平常人住在這裡會覺得生活沒有背景。大太陽底下,街道是發亮的,到處可以看見劫後的斷磚頹垣,雜亂的野生的草木,也是發亮的。是這樣的荒蕪,但因為沒有背景,荒蕪得也沒有名目。打疊不起悲壯或者寂寞之感來。這樣的地方,人就是住在房子里,也彷彿在露天底下。官宦之家雖然把庭院收拾得很精緻,有整潔的客廳,掛上雪白的窗紗,什麼都舒齊、明凈,可是臨近的斷磚殘垣和野生的草木總像要闖進來,仍舊如同在露天底下。他們每禮拜一次,非得去上海過一過生活的隱,讓自己淹沒在人堆里,不然就只好躲到樓上吸鴉片,也有個沉湎。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南京城裡,如此分明的感覺自己的存在,卻連感慨都沒個背景,如同一張白紙單單畫上一個人,是痛苦的。


我家也是的。院子里草長長的,還種著玉蜀黍,看來非常之野氣。此外所多的是一丈紅,怎麼樣摧殘著,也還是開遍了紅的白的花。還有香水花,早已開過了,枝枝葉葉重重的壓了一架子,綠油油的,可不知是給風挑逗了呢還是給架下的小雞叫得使它想起什麼來了,又會忽然的開出一朵兩朵花來,叫人詫異。但無論是這些花,也像是夏天的玉蜀黍似的,只顧自己發生,還想要霸佔這世界,有人在這裡它也不管。傍晚時分,我掇一把藤椅在階沿坐下,看著磨光的金屬一般的天空,覺得什麼都不對。再看看自己身上穿的白府綢短衫長褲,拖著薄薄的緞麵皮底拖鞋,左右也是個不對。


我家住的巷子一轉彎,就是丹鳳街。常時坐汽車出入經過那地方,我喜歡那車輪柔軟地碾壓過石子路的感覺。步行的時候,也是這一段路頂容易走完,因為是在人群中行走的緣故,倘是在中山路或是別的馬路上,那街道可像是不耐煩,隨時要將你抖掉似地。


張愛玲把《毛毛雨》譯成英文,加以說明道:「我喜歡《毛毛雨》,因為它的簡單的力量近於民歌,卻又不是民歌——現代都市裡的人來唱民歌是不自然,不對的。這裡的一種特殊的空氣是弄堂里的愛:下著雨,灰色水門汀的弄堂房子,小玻璃窗,微微發出氣味的什物;女孩子從小襟里撕下印花綢布條來扎頭髮,代替緞帶,走到弄堂口的小吃食店去買根冰棒來吮著……加在這陰鬱齷齪的一切之上,有一種傳統的,扭捏的東方美。多看兩眼,你會覺得它像一塊玉一般地完整的。」

可是這種情調只在上海有,或者別的幾個中國的都市也有。南京是沒有的。南京雖有小街小巷,還有高等住宅區,卻沒有那種弄堂房子。倘使下雨,地面上的泥漿就直濺進店鋪或人家裡來,風吹著人們的衣裳,雖在屋子裡,也像是在曠野里的沒處躲。上海的雨是人間的雨,南京的雨可是原始的。但住在南京的人並不原始,所以只見得不調和。在那不調和里,人性被彎曲,產生的也只能是另一種傳統的扭捏的英雄的熱鬧。不但沒有弄堂房子,也沒有大公司、大戲院。南京不是市民的世界。在上海,人們到店鋪里不買東西,光看看也有一種滿足。在南京的街上,可是沒有這種情味。而在另一方面,過去全盛時候有過的英雄的熱鬧現在也沒有。


二十歲那年到北京去,我第一次路過南京。那時南京是在孫傳芳的統治下,我因為是天黑進城,第二天又是天還沒有亮透就走了,所以只覺那是個不祥的夢魘般的城市。此後南京換過幾個主子,今年我還住在南京,可是南京對我什麼誘惑都沒有了。是因為沒有英雄的緣故嗎?起碼的英雄還是有的。但正是起碼的英雄更能顯示出英雄本色,如同起碼的布更能顯出它是什麼料子做的一樣,他們實在是先天不足,所以窮凶極惡的。牌子好的英雄是銀樣蠟槍頭,牌子不好的英雄是蠟樣的蠟槍頭,差別不過如此。他們當然不是天神,但也不是撒旦,撒旦到底還有他的羅曼蒂克,他們可是一點羅曼蒂克都沒有,他們是介於人獸之間的生物,是文明的獸,不但褻瀆了人,也褻瀆了獸的。


沒有英雄的南京,與雖有英雄的南京,都使我感覺空虛,空虛到沒有寂寞,也沒有惆悵。


但以往究竟也有過傳統的扭捏的英雄的熱鬧,作成了秦淮河的繁華。專門服侍新貴的秦淮河妓女,比北京的妓女活潑,比上海的妓女蘊藉。英雄們喜愛的是江山與美人,在秦淮河裡,天上有浩浩蕩蕩的月亮,船上有月亮一般的宮燈,江山也有,美人也有了。近年來的英雄們可不再講究這些,拉了妓女關門就睡覺,人也不怎麼挑選,錢也給得不慷慨。不是嗇刻,卻是因為任何感情在他們都成了多餘的了。秦淮河也荒蕪了。


有時候看到貴人們生活精緻的一面,我就會得想起夫子廟的廣東小吃店。玻璃面的檯子,還有白衣侍者,可是生意不大好,看來彷彿很乾凈,我總疑心它的蝦仁雲吞面的腥氣,精緻的齷齪變成了穢褻。

但南京也有可紀念的。一次是有個人寫信來托我去看看他家舊時的房子。那房子早在前幾年的兵火中給燒成一片白地,我看了回來,走過那一帶地方,前前後後全是麥地,麥地里豎著燒殘的圍牆,太陽曬在圍牆的很大的缺口裡,天空見得特別晴朗,特別高。隨後走到一條相當寬闊的和荒僻的街,街邊有一家吃食店,裡面靜悄悄的擺有幾張板桌,當門的案台上許多大盤子,盛著蝦米、蔥,燒好了的半邊雞,還有新鮮的精肉。靠案台一邊一隻鍋子,一隻鍋子里的是粽子,另一隻鍋子里只聽見水在嘶嘶的響,起著小泡泡。這樣的店,恰如開設在館驛大路的路亭里的。我因為走路疲倦,進去揀一張板桌坐下,要了一碟粽子,另外也有個人在吃什麼,總之也是很簡單的東西,那人看來像是個黃包車夫。堂倌斟上一杯茶,吃過粽子,又絞熱手巾給抹手。這地方的一切似乎不是在南京。隨後付賬,三隻粽子六塊錢,我給了一張五元票,一張一元票,此外沒有零錢了。拿大票子找開來給小賬覺得不合適,略一躊躇,我笨拙地問道:「要小賬嗎?」堂倌道:「給不給隨便的。」看他沒有一點做作,我忽然也誠懇了起來道:「下次來再給吧。」當時真是相信自己下次會再來,並且再來時一定給他小賬的。我彷彿走到了另一個世界裡,一切是這樣的安慰,真實可靠。


又一次是深夜回家,街上燈火管制,黑暗裡的馬路似乎要沉浸下去,連帶馬路兩邊的建築物,連帶那整個的南京城。可是又像是給什麼禁住了,建築物只在黑暗裡擠得更緊,剩下那馬路無依無靠地在那裡,你踏著它,會覺得它是活的。在那奇異的光地下,矗立著城牆,大部分在黑影里,只露出一點白色。連這城牆看來也是奇異的,變得很遼遠,和這個世界不相干。


隨後是幾條探照燈的巨大的藍色的光,在天空掃來掃去,雲層里發出轟轟的飛機聲。其中的一隻突然出現了,演習低空轟炸,曳著急降時慘厲的大聲一下子掠過屋頂,又轟雷閃電般上升了,就在那一瞬間,四近的屋頂發出回聲,像一群小雞受了鷹的衝擊,驚嚇得大聲叫噪起來。隨即又寂靜,在寂靜里像是有千言萬語,不安的,騷擾的,想要叫喊出一個被忘記了的熟悉的名字,卻叫喊不出來,不聲不響地跌下來,變成地上的一汪水漬,夢幻似的明晰。小火車轟轟地開過,在這樣的寂靜里,它給自己無禁忌的輪軌聲弄得慌慌張張的,拉長了汽笛尖叫著,落荒而走,奔逃出城去了。我行走著,過了一條又一條街,也時時遇見人,影影綽綽的掠過身前。有輛黃包車停在路邊,沒看見車夫。黃包車裡的坐褥在黑暗中也分辨得出是白的,很安閑地在那裡,像是在思想,並且要說話。在這樣的時候,人類以為羞愧,變得什麼意見都沒有了,卻是那些不會思想,不會說話的東西,如同那黃包車,如同那窗戶上冷淡的玻璃,驀地露了面,悄悄地在議論,在講述一個荒唐的故事。


我走進一條小巷。因為是深夜,因為沒有人,又因為這條巷很窄很窄的緣故,聽見自己的腳步聲突然響亮了起來。這時我看見了一個奇蹟,在小巷的盡頭有所泥牆屋,從板做的窗子里溢出溫暖的橙紅的光。我停下來從窗縫裡望進去,看見一個老女人的側臉,她正在一隻瓮里腌菜,屋子裡的一切都是美麗的,在那美麗的蠟燭光里。連那簡單破舊的什物,連那角落裡的陰影,也是和平的,安全的。我幾乎落淚。


回到家裡,一時不想睡。沒有蠟燭,用菜油盛載碟子里安上一根芯子點起來。但我不像那老女人的大膽,仔細把窗帘都遮上了,然後坐下來喝茶。燈芯吐出青森的光,像是一朵小小的白蘭花,溫馨可愛。對著它,使人想起許多事。

我彷彿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情節了,此刻在電燈底下把它寫下來,心裡還是感動的。天氣熱得很,紗窗外面停著兩隻壁虎,使人想起野蠻的非洲。然而這裡是南京,文明的野蠻比原始的野蠻更有一種似人非人的恐怖,並且連這恐怖都是沒有顏色的。(選自胡蘭成集外集《無所歸止》,原載一九四四年南京《江淮月刊》七月號革新版)


胡蘭成(1906-1981),中國現代文士,浙江嵊縣人,原名積蕊,小字蕊生,以筆名蘭成行世。早年以教書為生,後歷主《中華日報》《南華日報》《國民新聞》之筆政,並任汪記國民黨中執委委員、宣傳部政務次長,南京國民政府行政院法制局長、大楚報社長等職。流亡日本三十年,致力於中國禮樂之學,尤受日本老一輩政商巨卿尊重。著有《山河歲月》《今生今世》《心經隨喜》《建國新書》《華學科學與哲學》《中國禮樂》等多種。2016年起,《胡蘭成全集》在香港陸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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