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卧兒建築的興起和衰落

這個世界的精彩，從來不是源於單色的耀眼，而是斑斕的盛宴，用之於建築上，更加如此。我們不容否認無論哪個民族都有在建築上極致體現自己的文化特色，比如日本的枯山水、中國的園林、歐洲的復古羅馬、分別代表了其對於禪道、儒學和恢宏的釋義，但是當中西方文明開始對撞的時候，人們便會自然而然的選擇最優建築單位拿來組合。比如早已被西式小洋樓全面代替的中國民居，我們可以一眼的看出它更多是來源於西式的建築風格，陽台上的羅馬柱圍欄；大門口從第二層開始外挑房檐下碩大的希臘立柱；但是這樣就代表者我們的建築完整西化了么？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作為人類生活和活動的主要場景，建築所蘊含文化特色的現實兌現能力，是其他任何諸如雕塑、繪畫等藝術手法所不能比的。它更像是當前科技中的模塊概念，我們總可以挑選兩種或者幾種文化中我們認為最好的單位建築，用以模塊化自由組合。在這方面，如果當前的中國小洋樓可以看成是兩種文化結合的現實範本，那麼印度莫卧兒王朝（公元1526年—1857年）時期所呈現印度教建築和伊斯蘭教建築完美結合的莫卧兒建築，就是模塊化建築中最成功的代表。

和所有偉大的王朝一樣，身為外族（突厥化的蒙古人）的莫卧兒帝國想要真正實現多民族印度次大陸的統一，就不得不需要一位對外族文化認同和各宗教信仰一視同仁的英明帝王，而這一切，是多民族文化融合的必然條件。在經歷了英勇的開國皇帝巴布爾，鞏固統治的第二任帝王胡馬雍之後，莫卧兒帝國終於迎來了最為重要的第三任皇帝—阿克巴大帝。從公元1556年年僅十三歲的阿克巴繼位開始，到1605年逝世，阿克巴建立了一個東起布拉馬普特拉河，南至戈達瓦里河，西到喀布爾，北抵克什米爾的龐大帝國。

除去雄霸印度次大陸的疆域以外，身為正統的伊斯蘭教教徒，阿克巴大帝不僅對其他宗教人士極為寬容，甚至政府要職中也有許多印度教徒的大臣。這不僅鞏固了外族在印度的統治，也使得阿克巴大帝擁有極高的民間威望，由此，當兩種不同的文化開始融合的時候，出現了近代建築史上最美麗的模塊化組合（波斯伊斯蘭教建築和印度傳統建築）建築—莫卧兒建築。

開明政策所攜帶的一系列政治變化反映到現實生活中，阿克巴在位的時期被稱為是莫卧兒建築的興盛期，相對應於第一代和第二代皇帝從巴布爾到胡馬雍被稱為莫卧兒建築的草創時期，其不過是因為沾了之後幾任為莫卧兒建築做出貢獻帝王的光。畢竟對於戎馬一生的兩位皇帝來講，鞏固王朝都來不及呢，更別說注重文化建設了。（不過曾經把胡馬雍驅趕出北印度，並建立印度北部伊斯蘭蘇爾王朝的開國皇帝舍爾沙，其陵寢的被稱為是「莫卧兒混搭建築風格」的起點。）

再回到莫卧兒建築的興盛期，我們不得不談的是雄偉的胡馬雍陵和莫卧兒都城阿格拉城堡。前者被譽為是印度次大陸的第一座花園建築，巨大的半圓形穹頂加上方方正正的主體建築，在雄偉之餘，我們所能看到的是牆面上一幅幅絢麗的圖案。於是所有人都驚奇的發現，作為陵寢，它並沒有波斯建築的絢麗姿色，卻多了一份端莊；相對於伊斯蘭陵寢的陰森灰暗，它又多了一絲鮮艷和明亮，底層的平面圖又都是印度的風格。也就說這座由各個不同風格建築模塊化而成的建築，竟然奇蹟般的結合了各家的優點，自此奠定了莫卧兒建築在印度建築史上毫無爭議的王者地位。當然後者阿格拉城堡作為阿克巴大帝耗費十年心血所建立起的一座帝王宮殿，其以紅紗石為主要材料堆砌起來的雄偉，不同於我國的北京皇宮多藉以圖騰揮就，它是最為直觀和明了的。

為什麼莫卧兒建築中極具象徵意義的胡馬雍墓和阿格拉城堡會出現在阿克巴大帝期間，而不是他的父親和爺爺。正如前文所說，答案並不難找，相對於巴布爾和胡馬雍，阿克巴同樣是戎馬一生，從十三歲起就被宰相培拉姆汗帶著御駕親征，沙場征戰。最後是其蘿蔔加大棒的政策才順利的讓莫卧兒帝國在印度次大陸站穩了腳跟，而對於異教的寬容，最終讓阿克巴成為了莫卧兒王朝最為偉大的阿克巴大帝。正是這份寬容，讓文化和民族的融合有了可能。作為蒙古後裔，我們對比曾經統治國中國的黃金家族，為什麼元朝如此的短暫？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當我們在研究歷史的時候，其實並不應該只是歷史，因為你會發現沿著歷史這條線，再蔓延到文化、科技、藝術、建築等領域，期間的千絲萬縷牽扯，都由著它所掌控。所以讓我們透過歷史進程去研究建築的時候，會發現這遠比單獨研究它的形式、外觀、風格更加有意思。這在作為印度國寶級建築中的莫卧兒建築表現的尤為明顯。

公元1507年，由蒙古貴族帖木兒建立，並信奉伊斯蘭教遜尼派教義，以伊斯蘭教保護者自稱的帖木兒帝國被成吉思汗長子木赤的後裔昔班尼汗建立的烏茲別克布哈拉汗國覆滅，中亞地區成為別人的囊中之物。隨後，帖木兒的五世孫，波斯語中寓意老虎的巴布爾帶領著帖木兒帝國殘兵敗將立志復辟。可惜巴布爾作為軍事天才，卻並不是一個政治能人，雖然於1510年抓住昔班尼汗意外陣亡的時機殺回了撒馬爾罕（帖木兒帝國都城），然而因為得到不人民的擁戴，於是徹底退出了中亞地區，流亡至北印度。

但是巴布爾始終是巴布爾，戰火紛飛的軍旅生涯不僅豐富了他的軍事知識，也讓他的軍隊成為一支真正經歷過考驗的雄獅大軍，而且善於騎射的帖木兒帝國殘兵在進入南亞（北印度）之後,充滿展示了先進軍事戰略的優越性。公元1527年4月27日，在打敗已經處於崩潰邊緣的德里蘇丹國之後，巴布爾在德里大清真寺加冕，建立莫卧兒帝國，自稱「印度斯坦皇帝」，自從，一個之後印度次大陸最偉大的帝國就這樣誕生了，當然這會的巴布爾是意識不到的。

其實之所以巴布爾可以這麼快的速度就在北印度奪得一席之地，與其說是其血液里流淌著蒙古族的英勇，倒不如說是德里蘇丹國自身的殘暴和失敗的統治模式。我們都知道原印度居民是信仰印度教的，並且對自己的宗教極其忠誠。在中亞信奉伊斯蘭教的貴族統治了北印度，建立德里蘇丹國之後，對印度教本土封建主採取了壓迫、暴力、歧視並強迫更改信仰的政策，這無疑觸動了印度教各階層最後的底線，加速了政權的滅亡。然而，並沒有政治意識的巴布爾和他的兒子，莫卧兒帝國的第二任皇帝—胡馬雍同樣沒有注意到「宗教」這個問題，在他們兩任治下，靠著的依舊是純粹的軍事統治，直到第三任皇帝，那位對印度教保持著足夠寬容，對其他民族一視同仁—阿克巴大帝的上任。

所以我們在回溯一長串歷史之後，驀然發現，結合伊斯蘭教和印度教的特點，印度史上成就最高的莫卧兒建築，它的產生，既不是偶然，也不是必然，它歸功與宗教文化之間的寬容，更歸功與人性之間的平等，不然早在德里蘇丹時期它就應該有所萌芽，而不是拖延至接近四五個世紀後的莫卧兒王朝。

然而我們在講完莫卧兒建築的興盛期後，它並沒有直接轉入黃金時代，而是來到了第四代皇帝賈汗吉爾的過渡時期。其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是賈汗吉爾對細密畫，一種源自波斯的小型繪畫更加興趣；第二個原因是相對於建築這種大型工程來說，在古時候的純人力建造下，所耗費的工時，並不是其他小型藝術品可以比擬的，這也導致了莫卧兒建築過渡期的產生。

在當時的條件下，主要的莫卧兒建築還得由皇家來建造，同時受建築材料難易度的影響，莫卧兒建築開始由紅砂石轉為白色大理石，更加典雅的主配色也讓原本宏大雄偉的建築開始向優美高大轉變。所以當莫卧兒王朝第五任皇帝沙·賈汗是一位非常鍾愛建築，且喜歡優雅高貴精緻風格建築的人的時候，莫卧兒建築毫無遲疑的迎來了黃金時代。

我們都知道中國有位詩詞皇帝—李後主、木匠皇帝—朱由校，雖然不能稱為一位好帝王，卻都是對自己鍾愛的藝術達到了歷史登峰造極的地步，沙·賈汗也正是如此。他不僅大範圍地在印度各主要城市興建宮殿建築，而且對之前以紅砂石為主的宮殿建築也開始大範圍的拆除，換上他自己喜歡的白色大理石，並鑲嵌金銀珠寶，刻錄花紋，營造美輪美奐的豪華感，其中比較著名的有德里紅堡、阿格拉城堡的宮殿。除此之外，他還修建了以純白大理石為主，走清新優雅風格的珍珠清真寺；走豪華雄偉路線的德里賈米清真寺（印度最大的清真寺）。而舉世聞名泰姬陵（1631—1653）的修建，更是將莫卧兒建築藝術推向了公認的頂點。

雖然沙·賈汗花費大量的金錢修築建築，而且基本都是隨著自己的喜好來，但是作為一名有著鑒賞細胞的皇族藝術家，他還是將白色大理石的優雅、美麗、高貴在莫卧兒建築上發揮到了極致，為世人留下寶貴的藝術財富。

讓我們再回到莫卧兒建築的各個時間點，巴布爾和胡馬雍的草創時期是得益於阿克巴興盛時期的襯托，而阿克巴為什麼不能稱為黃金時代，是因為沙·賈汗時期比阿克巴的成就要大很多。不然的話，阿克巴時期是以雄壯宏大為主旨的紅色兩教（伊斯蘭教，印度教）建築結合體，這和沙·賈汗以優美典雅為特色的白色兩教建築結合體並不同，所以這是因為天時地利人和惜敗給了沙·賈汗。

莫卧兒建築得益於阿克巴大帝的寬容宗教政策，然而殘酷的現實卻書寫了一個「成也信仰，敗也信仰」的宗教現實。1658年，莫卧兒王朝第六代皇帝奧朗則布在打敗自己的三個兄弟，囚禁了父親沙·賈汗之後，順利稱帝，並將帝國的版圖擴展到整個南亞次大陸和阿富汗，莫卧兒王朝走向極盛時期。可就是這樣一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卻在宗教問題上極其的狹隘，他放棄阿克巴時期的寬容政策，恢復到極端的宗教政治，同時也將印度的多民族矛盾激化到不可調解的地步。

公元1667年，帕坦人起義；1672年印度教薩特納米教派起義；同時期，印度主要民族馬拉塔人也隨著領袖西瓦吉起義，成為割裂莫卧兒王朝最猛烈的一把刀。然而令這邊紛爭的各方意料不到的事，此刻的歐洲侵略者—英國正瞄準了肥沃的印度次大陸，剛剛經過創傷的印度各族雖然最後也曾放棄一切宗教信仰，一同抵抗外來侵略者，卻依舊淪為已經完成工業革命的英國人手中的殖民地。國之不覆，更何談藝術，所以奧朗則布時期，又被稱為莫卧兒建築的衰落時代。

兩大宗教文化融合產生的藝術無疑非常偉大，特別是當它擁有了極高的藝術價值之後，這種偉大所產生含義，就並不只是在藝術表現上，它的人文關懷也同樣被無限放大。當然對於莫卧兒建築而言，我們感謝阿克巴大帝所帶來的美麗，也遺憾它沒有延續輝煌。現在，我們把歷史和藝術結合，在撇開那些複雜的花紋雕刻，鬼斧神工的手法技巧之外，所剩下的，更多的是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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